第十五章 萬瓦宵光曙(一)

第十五章 萬瓦宵光曙(一)

楊惜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悲愴。但轉瞬即逝,楊惜都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楊寒星便神色如常了。

「說這些,不是說小楊大人求心中道不好,人各有志,小楊大人志在於道也很好,只是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志,對我來說,活着才是最珍貴的,小楊大人之後便不必總想着用什麼大道之類的說服我了。」

所以,她無論如何都不準備查下去了是嗎?

楊惜很失望,但他也確實有點明白了,這案子沒結果可能確實會要了很多人的命,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換許多人的命,卻不能因此便要求楊寒星用自己的命去換。

「不過小楊大人說的確實有道理,查出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故卑職決定還是把這個案子查出來。」

楊惜實在是不能懂她的心。

「卑職之前曾答應了楊大學士不走漏那天晚上的消息,消息卻還是走漏出去了,不管究竟是不是卑職走漏的,總歸是卑職欠楊大學士一個人情,今日之事,就當是卑職把這人情還小楊大人了。」

楊寒星重新在書案前坐了下去:「既然要查下去,那這些名冊便都還要看,時間緊迫,卑職便不同小楊大人說許多了。」

他是他,叔父是叔父,這怎麼能混為一談。

楊寒星這個理由讓楊惜不舒服,但沉默了一會兒,他還是接了,走上前去,有些別彆扭扭地翻開了書案上名冊:「要怎樣看?我幫你看些。」

不知是因縮小了範圍只用去查同宮中有關的,還是因楊惜在旁邊幫忙,反正他們結束的時間比楊寒星預想中的早太多了。東邊天還灰著,啟明星還在閃,楊寒星便合上了手中最後一本名冊,都看完了。

外城人口都集中在正西、正崇北兩坊,萬餘住戶,一晚能全部排查出來,真的是很極限了。

她往椅背上一躺,伸了個懶腰。坐得腰都要折了。

那邊楊惜也將手中名冊放回了楊寒星面前的那一大摞上,伸手揉揉眉心,同她報最後一個名字。

「吳大勇,宮中採辦,正德元年落戶正崇北坊。」

楊惜手前兩天才受了傷,雖他自己說是並不妨事,楊寒星還是沒好意思讓他動手——畢竟她打的。

一直都是楊惜說,楊寒星來記,四五十個人名,她面前宣紙上工工整整一排排簪花小楷。

「怎麼,卑職的字入得了小楊大人眼嗎?」

楊寒星余光中瞟見楊惜在看她,以為他是在瞧她字:「卑職其實擅行草,只是一會兒這名單還要給旁人看,小楷清楚些,實在不好之處,小楊大人也先湊活着看吧。」

習武之人多不識字,更別說寫這樣一手好字了。

楊惜從來有話直說的,但也要分人,以他同楊寒星的關係,問了她肯定也是搪塞,倒不如不問。

故楊惜雖心有疑惑,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茶爐架在火盆上去煮茶:「共多少人?」

「五十四人。」

同萬餘的住戶數比,這個數字就小很多了,就這還是什麼往宮中送菜的之類只要稍微能同宮中扯上邊的都算上了。

所以楊惜沉吟了一下:「會不會少了些?」

「宮中總共才多少人?能經常出入的又有多少,再除掉那些並不會住外城的貴人們,也就採辦之類的才會住外城。只要戶部的名冊沒問題,便沒問題。」

楊寒星倒是挺有把握的樣子。

茶水沸騰起來,茶香也逐漸在值廬中蕩漾開,楊惜取下茶爐,倒了一杯給楊寒星:「戶部落籍以房主身份為準,三年一查驗,不會有問題。小心燙。」

楊寒星接過來,正要直接仰頭灌下去時,聽見了楊惜這話,心緒一時也是有些複雜。

世人從來都說要公私分明,可畢竟人從來只一顆心,並沒公事分一顆,私事分一顆,哪裏能樁樁件件都理得那樣清。也就是楊惜,才能昨夜都快要同她打起來了,今早還能想着幫她煮杯茶。

確實是個好人啊。楊寒星想,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之後少來招惹他,也算是謝謝他這杯茶的情誼了。

青瓷杯口茶煙散去,楊寒星拿起來喝了一口,頓時眉頭皺到了一塊兒。她抬頭去看楊惜。

楊惜神色如常:「濃茶解乏。」

倒也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楊寒星不作他想,仰頭一口灌了下去,然後一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君山銀針煮濃了可真難喝,明前的也難喝。」

但也只是極短暫的皺了一下,她很快便恢復如常,沖着楊惜彎腰作揖:「謝小楊大人不計前嫌,累了一晚上了,大人且歇著,卑職便不叨擾了。」

「你……」

楊寒星以為楊惜是怕她不守約,要再叮囑什麼,她當即舉起了右手:「皇天在上,楊寒星同小楊大人保證,定盡心竭力查明此案案情,倘若只是同小楊大人敷衍,英年早逝死無全屍。」

聽見她這話,楊惜臉上頭一次露出了類似於哭笑不得的神情——這倒是稀奇,楊寒星見他時,他不是在生氣便是在裝不生氣,從未這麼有鮮活氣。

「我不信鬼神之說,你也不必起這樣的誓,何況你的誓縱然加了鬼神也並不怎樣可信。」

楊寒星以為他是在說她昨天晚上的無賴形狀,趕忙陪着笑道:「小楊大人這是哪裏話,我從來守諾的,只是有些時候,難免萬不得已……」

「所以我希望你這次並沒無可奈何。」

這話聽着着實有些像是在嘲諷她,但楊惜神色很認真——他並不是會做出這等事的人。

楊寒星便並沒拿自己的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不會不會……」

楊惜擺了擺手,沒讓她接着說下去:「說了不必承諾了,你自己心裏明白便好。」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下去:「叔父早前便同我說過一些話,我本來一直不能懂,昨天晚上又遇見你才想通了他的意思。」

楊寒星等著聽楊延和的教誨,但楊惜卻並沒說楊延和到底說了什麼。

「我確實並不能總想着讓別人也同我一樣,所有事都儘力往最好處去做。一件事我盡了我的心我的力,我就應該問心無愧,旁人怎樣是旁人的事,我不必為他做了什麼而憤慨或欣慰。」

為人處世確實應當如此,楊寒星想,自己的事還計較不完,還總要為別人的事操心,雖最初是好意,可時間長了,便難免心生怨懟。

「有些事確實如此,比如我同你爭執的那天晚上,你收錢又不辦事把錢,我便只要把錢要回來便可,並不應該直接同你動手,這件事是我的錯。」

楊惜是在同她道歉,但楊寒星看了一眼他中衣下的繃帶,沒臉接,也並不想被他收回那鐲子。

「卑職並沒有不守諾……」

「我知道,叔父略微同我說過一些,後來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所以說是我的錯。」

楊惜打斷了她。

「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所有事都應該如此。比如同我共事之人。他既然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他,那麼這事的後果我們便要一同承擔,我自然要把我的希望同他分享,我的不滿也同他訴求,在他背叛我的證據出現之前,我要毫無保留的信他。」

楊惜看着楊寒星的眼睛:「不管之前怎樣,既然在這件事上你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你,那麼現在,我信你。」

楊惜看着楊寒星離開的背影。她太瘦了,穿着夾襖也能隱約看出痕迹的肩胛骨,讓她平日裏的八面玲瓏一點兒都不見,反倒像是個背着劍的俠士。

他為什麼會這樣想她?

楊惜正疑惑著自己突如其來的奇怪想法,有人推開門進來,剛好同楊寒星擦肩而過。

是宋之書,楊惜的同僚,比他大幾歲頗詼諧一男子,正經如楊惜都很難在他跟前完全正經起來。

宋之書人還沒到楊惜跟前便已經開始喊:「剛才出去那姑娘誰啊,永修你行啊,值個夜還帶個姑娘來,不怕……」

他有些猥瑣地笑了起來。

楊惜看了一晚上的名冊,也想了一個晚上,此時正在大徹大悟的狀態中,對着楊寒星都能心平氣和,更別說只是總愛將不合時宜的笑話的宋之書:「東廠的番役。」

宋之書當即閉上了嘴,伸著頭往門外看:「應該走遠了吧?應該沒聽到吧?」

楊惜沒回答他:「今日怎麼來這樣早?」

「我料想你也不至於,前兩天才弄了一身的傷,這還沒好利索,不合時宜,不合時宜……」

宋之書自顧自地說自己的。

楊惜提高了聲音:「文淵兄今日為何來的這樣早?」

楊惜表明了並不想聽他說這些玩笑話,宋之書也不是不會看臉色,拍着他肩膀乾笑了兩聲,接過了他的話頭:「這不是擔心你嗎……」

楊惜瞭然了:「又去樂坊被嫂夫人發現了不讓回家?」

「君子不言蜚語!」

宋之書其實是挺不錯一人,就是也太耽於女色了些,以至於都有些下流了,楊惜勸誡過他,無果,從此便認定了他們不是一路人,逐漸同他疏遠了。

宋之書倒從不覺得他們疏遠了,他一點都不見外地勸誡楊惜:「永修,你真的性子太直了,真的,我們這些在朝堂做事的,哪兒能看見什麼就說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也就是仗着你叔父……」

他突然不說了,楊惜不喜歡人說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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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安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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