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尋常一日

楔子 尋常一日

「我想看杏花。」

隔着窗紙,鹿先生聽見這句話。

推門進去,季老頭是坐着的,正抬頭,瞧窗外的一根枝,沒有聲響。

於是鹿先生提了壺出屋來,到院子的井口打水。再進屋,季老頭正睡着,他便自個兒生起火來溫。

其間柴不夠,他還出了趟屋。後來水溫好了,泡了飯,風卻大了,破了窗頂進來。

鹿先生走去閉,怎閉也閉不上,一個不留意,便歪倒在季老頭床榻上。

這時他才發現季老頭死了。

睡着的一張臉。臉上許多紋,三根小須子,須子上白白的,是雪粒。

走到院子的井口,鹿先生打了盆水。天掉進水裏,白得像塊瓷,硬硬的,冷冷的,刮一刮,好似會掉下粉來。

鹿先生的臉掉在瓷上,糊了。伸手去捻,酥酥的,散散的,竟真是粉。

回頭,白白的,茫茫的,他才知道,原是下雪了。

站在大雪裏,鹿先生思想着:老頭是不是把雪錯當作了杏花,以為了卻了心愿,才走的呢?

想不出解,他開始掉眼淚。

那一年就此給鹿先生記下了。很好記,因為烏墩是不下雪的。

下雪的第七天,門外來了個人。杏紅傘,白玉裳,亭亭的,立在雪裏,不說話。

鹿先生問她,來拜祭的么?得不到答覆,正要閉門,來者才開了口:

「讓我再看一會兒。」

竟是名公子。

堂前樹下起了陣風,挾著雪,迎頭蓋臉地上來,霎時迷了眼。

鹿先生囔囔「公子且進屋,外頭風雪大,不適久立。」沒有回應,但覺眼角有片紅飄進屋裏,只當是人已進來,便急急閉了門,將身轉過。

寂寂的一個靈屋,四面壁,一床柩,兩緞白練,以及兩道燭,沒有其他。

鹿先生正自驚異,前行兩步,才看見了——一柄傘,不偏不倚,覆在靈柩上,攔落一圈的雪,托托的在那裏,杏紅的顏色,十分灼眼。

追出門去,看見樹和屋棟,凡是生得高些的,都是上頭頂着,下頭埋着,獨獨剩中間露出來。

放眼去,倒似一截截的,憑空斷了一般。然而四處只斷了的樹與屋子,不見斷了的人。

將晚時分,鹿先生帶着傘去了當鋪。

掌柜告訴他,傘叫苦杏,要放在四十年前,是個好價錢,問他怎得來的。

鹿先生作了幾句敷衍,三碗茶下肚,他便起身,披上袍子,要尋回家的路了。

掌柜於是喚他,稱傘的腥氣重,要他拿去。

鹿先生只作沒聽見,腳上加快,不多時便踩進雪裏。

他行過一條街,遇見個賣粥的老相識,便停下寒暄,受了兩碗杏花粥。

再往前行到青磚面的橋頭,一個推車的小販迎面下來,一團白熱煙,蒸豬頭的味道。

又前幾步,是一個老婦,提個食籃,要去牢裏看她丈夫。

她後面的雪地里有一棟高樓,上上下下點着紅色的燈,燈里隱隱能聽見歌女的琵琶,以及迎門小廝通亮的叫喊:清炒梔子花,松鼠鱖魚,西湖蒓菜湯,火踵神仙鴨

鹿先生往家裏行去了。他只當這也是頂尋常的一天。

他走時,衣襟里有一片雪花抖落下來,還沒落地,就給風吹起,一去去了十多里,落在了一個食籃里。

食籃給一個人的手拎起來,那人隨在一個獄卒後頭,一步步的行到了一個牢房前。

房裏是個殘廢的老頭,兩腳斷了,結著痂口。

獄卒叮囑了兩句,便自去了。她蹲下身,將食籃揭開,端出碗杏花粥,透過牢門的縫隙,遞與裏面的人。

老頭伸手接了,問:「不是才從龍兒的喜宴過來么?怎麼帶的是這個?」

她笑着回他:「那宴上的都是些什麼鱖魚神仙鴨的,我料定你吃不慣,就從路邊的小販那裏,買了這個來。」

老頭舀了一口在嘴裏,奇道:「這個時節,怎會有杏花呢?」

「就是些調香的法子罷,不得非有那花的。」

這裏她看着老頭子一口口的舀起來,暗自捏緊了一角袖子,躊躇著說道:「跟你說個事。」

「嗯?」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說了出來——「季長風——死了。」

「什麼時候?」

「就在七天前。是那個鹿家的給他送終。適才來的路上,我還遇見他了。」

老頭將碗放下,抬頭,作思想狀。片刻之後,他說:「白潮聲去看他了么?」

「聽說是去了的。」

「不能陪着一塊死,他定是很痛苦罷。」

她自坐在那裏,將一角衣袖捏了松,鬆了捏,沒有回答。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外面噹噹當的,打更的聲響,是二更天了。

老頭騰起了手,驀然之間。而後只見他合身上下一震,將一口甜血噴出。

他一掌劈在了自己的命門上。

「你——」她見如此狀,忙不迭的上前——烏色的地,地上一攤血,血里一粒紅色的丹。

老頭將手探出,拾起那粒朱丹,捏在兩指,看。又一拋手,擲到她的手裏,說:

「給白潮聲。」

這當時窗外有片雲攏過來,屋裏暗暗的,兩人一個在里,一個在外,看不見各自的表情。

「吃了它,洗靈凈身,重回六道。他要是不想守着季長風的墳墓,千百年的痛苦下去,就變回凡人——隨季長風去了罷。」

她將那粒朱丹收在掌心,覷著,覷著,一點點恨,一點點遺憾。

久了,她說:「這是內丹——」

抬頭,盯牢裏的人,有淚要下來,「你四十年的玄功修為會全部廢掉」

雲開了,牢房亮了些。老頭靠到牆上,一口一口,喝手裏的杏花粥。

喝畢了,使了袖子一抹,對她說:

「下次換一家,甜了些,還沒我年輕時候煮得好。」

她猶在盯他,不接話,也不動作。下來兩滴淚,月色里看,青青的白白的,像玉。

老頭側了身去,往窗外看。就一個背影,化在月色里,成了一堆花崗石。

久了,她聽見他說話,一句一句的,像在歌一首曲子,也或是在講一個古老的話本。

「鶯,你還記得么,四十年前。說來也怪,最近,我總要回想。回想那時候的你、那時候的龍兒,還有季長風,白潮聲,熊荊於······

「那會兒季長風還只是個小玄士,正正經經的,要參加臨安的玄舉。白潮聲也是年輕的,天資好,已經和兩大宗主平起平坐了。那時候,他還是明堂的少主。

「龍兒還沒出生。你呢,你也沒遇到紫崑崙那廝,還在同我過日子——我,我也就是個賣粥的,賣完就回家,有多少掙多少,沒出息——

「可是,真想回去呀」

窗外有鑼敲響。三更天——新的尋常的一天。

有人驚醒,有人還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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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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