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Chapter 65.花影深處

到處都是櫻花的香味,整個世界都被這粉色的東西所包圍。

在紛繁的思緒中想要試著去抓住什麼，直到耳膜被一種如同心臟搏擊般強烈的聲音所衝擊。

那是網球砸在地上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無數下，將我腦海中最敏感的神經我在掌心，當我惶恐時，它卻毫不留情地撕下假象,帶我走入真正的回憶之處。

寬闊的球場,菱形的鐵絲方格,被樹葉堵著的那些孔洞，在將射燈的亮光堵住的同時,也遮住了那個人的身影。直到輪椅被身後的女子漸漸推出陰影,就像是藏在夢裡的自己被迫去面對現實,我下意識地側過臉閉了下眼睛。在避開猛烈的燈光時，也避開了所謂的「現實」。

那是不二家的小兒子，印象中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鄰家弟弟。彆扭、好勝卻又深深愛著他的家人，比我小一歲，卻從不將我當作什麼長輩。

四年的分別，他會成長為什麼我所不知道的樣子，我希望知道，卻不願去親眼證實一下。

也許四年與宏哥哥的生活，讓尚子也接觸到了這戶人家。我無法清楚猜出尚子與不二裕太究竟有多熟悉，不過單憑她會如此驚喜地走到鐵欄外呼喊他，恐怕就已足夠證明彼此的熟絡。

心中的忐忑不言而喻，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避什麼，但當聽到他的姓名被面前的女子清晰喊出的時候，我的心臟還是沒來由地加速起來。視線不知道應該放在什麼位置，鼓起勇氣側過臉去看遠處的那個人時，一陣春風卻迷了我的眼睛。抬起手想要捂住酸疼的眼瞼，耳邊卻陡然出現了一聲略微乾澀的聲音：

「蜜…醬……？」帶著懷疑，帶著某種隱忍的感情，風在這時漸漸止住，我能感覺到自己漸漸落下的長發，能感覺到胸前的花邊在一陣騷動后漸止。從動到靜，而我的思維卻從靜而動。甚至在風完全停止的時候，我都沒有將那隻捂住眼睛的手放下。

「……」沒有回答，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是…蜜醬吧？！」不遠處的鐵絲柵欄發出一陣「嘩啦」的聲響，我能想象他伸手抓住那層圍欄，以及站在圍欄邊的尚子，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向我。

我放棄了掙扎，躲了四年，決定回東京去讀武藏野的時候就已經想過會再見他們。所以遲於那陣風的停止，我最終將手放下。光芒一點點從阻擋處逃逸而出，我吐了一口氣，最終將手輕輕放在了膝蓋上。

迎著遠方的那盞明亮的燈，他背著光站在不遠處，而我則像一個女演員，坐在迎光的位置，用一種平靜到冷漠的目光看著他。

彼此間都設下了一段沉默，當看到他的表情從淡然漸漸上升為吃驚，那句想來會出現的話還是在耳邊浮起：

「果然是…你……！」

「……是我。」我看著他，又或者根本就在看那虛空的一點，不敢將眼睛的焦距完全對準他，我害怕從他的身上找到些什麼會讓自己哀傷的東西。

——因為過去的一切，都足夠讓人失控。

「……是我，裕太。還有…你好。」我又重複了一遍，在漸漸將那種模糊的視覺調整清晰時，他利落的褐色短髮便映入了我的視線。

「你…你這四年到底……！」他似乎想要責怪我什麼，那種從相逢的驚訝轉變為生氣，但又在看到什麼后緘默不語的過程，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是啊，四年前的花田蜜是一副健全人的樣子，是端著相機馳騁在大街小巷的追夢女孩，而現在的自己，則坐在輪椅上，用彷彿老了十歲的目光在平靜看待世界。雖然換了一種方式追逐夢想，但那已經不是你們所認識的花田蜜了。

那是另一個，被划入其他世界的花田蜜，而與命運搏鬥的這四年間，你們是空白的存在。

所以他忍住了那種衝動，而我則抬起頭，將眼睛勇敢地對向他的臉頰，才發現相比四年前，他也比我印象中要高一點。原本還顯稚氣的臉頰，在時光的打磨下早已不是可以用「可愛」二字去形容的了。也是，如果沒有計算錯的話，現在的他和我一樣，都要在這個春假後進入大學。

他那火爆的模樣在不久之後便慢慢化為了一絲冷靜，尚子則始終站在中間，用一種擔憂的目光看著我們，似乎害怕我們之間會有什麼出格的語言甚至行動。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在四年後回來了？」似乎還是繼承了從前那種彆扭的性格，但那個時候，當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沒來由地被輕扎了一下。

是啊，既然都那麼絕情地躲了他們四年，我又為何要在這種時候出現呢？明明就可以一直躲下去，明明自己本就這樣打算……

「因為…大學。」我淡淡說著，目光卻早已別向了那鋪了一地的粉色花瓣。

「為什麼不在大阪讀？這樣就可以…就可以永遠都不見到我們了吧！」他還是那種衝動的樣子，但語氣里的疼痛卻不言而喻。

「因為…我有一點執念。」因為繪畫的話，是我唯一可以用性命交換的東西，對它的執念也許早已高於其他一切。「裕太，現在的我已經沒法再拍照了。」我忽然揚起頭，在坦然看向他的時候，被隱在黑暗中的下半身也終於進入了對面男子的視線之中。

是啊，面對這樣的我，你還要抱有怎樣的期待？

「我已經…不是你所認識的花田蜜了。」

「……」他忽然說不出話，而原本逃避著的我卻成為了一切的主宰者，在看到他將扒著鐵絲的手指緩緩挪下時，我明白，自己的決然也許起了作用。

「裕太？」連尚子都看出了什麼端倪，他站在逆光的陰影里，表情幾乎是一瞬間就黯淡下去。就像是等待著期盼著許多年的答案，在得知的一刻甚至感到一絲蕭瑟。

「那麼可以的話，請你當面告訴他好么？」他毫無徵兆地說出這樣一句話，即便尚子還沒明白那個「他」是誰，但我一瞬間便知曉真相。

「……」我沒有說話。

「去親口告訴他，讓他趕快死心。」

「……」他站在兄長的立場，對這一切彷彿了如指掌。「四年時間，蜜醬，該讓他鬆開了。否則……」

「是啊，否則我也太自私了。」我扭過頭，目光毫無意義地注視著自己的膝蓋。陰鬱的氣氛在漸漸蔓延，心底又一次升起對於那條腿的咒罵，只是一切在最後，也不過是徒勞地接受罷了。

「他還真是傻瓜啊，哈哈……」少年忽然轉過身，仰起頭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燈光也許刺痛了他的眼睛。我明明看到他的肩膀小幅度地抽動了一下。我不敢去猜測現在的他是不是流下了眼淚，我只知道，那個不二裕太依然倔強地背對著我，然後一言不發向球場走去。

沒有告別，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也許從前的他在遇到這樣的我時會伸手抓住我的肩膀，然後使勁晃著，想要把那個不清醒的花田蜜搖醒。但是現在呢，他卻默默地走開，像個大人一樣隱忍，像個大人一樣…不再衝動，不再強加於人。

這樣的不二裕太成熟了太多，四年究竟讓他變成怎樣一副樣子，也許答案就在眼前。不二裕太在這個時間點默認了我的決定，也告別了他對我的理想。我們或許在這個人生的交叉點就此不再相見，之間不會再有多少值得回憶的故事。快樂與悲傷，一切都止步於四年前的夏天，那些足夠讓我回憶一生的年少記事，在今夜，這個網球場，一切從天而降然後化為星塵。

尚子莫名地望著我們，兩個人的反應都出乎了她的意料。也許她無法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有過怎樣的過去，才在此刻，在看到我們的表情後用一種驚訝的目光想要勉強撮合這種尷尬的局面。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在很久以前有過太深的牽絆，才會在離別的時候顯得更加決絕。

他站在距離很遠的鐵網另一邊的球場，在靜靜地、孤獨地站在那裡許久之後，終於彎腰拾起了身邊的球拍，以及滾在網邊的小球。而我則操作著輪椅，在落滿櫻花的這個夜晚，懷著一種一半快樂一半哀傷的心情，在柔軟的櫻花瓣上思考著什麼。

因為這裡是東京，那些沉入水底的往事定會一件件浮出水面。

而在這之前，我需要提前為自己織好一件足夠牢固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