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81:慕容恪之月夜伏擊戰

狼出北冥 081:慕容恪之月夜伏擊戰

「夫人,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行蹤。」端木山再三向慕容恪保證。

他又看向步揚飛,「我敢拿性命擔保,我的弓箭手沒讓任何一隻鳥飛回去。我們遇到幾個他們的斥候,那些人也都沒法回去報信。他們或許應該派來更多的人才對。總而言之,青丘家的人不清楚我們的行蹤。」

慕容恪點點頭。其實行軍一旦渡河進入南境,秘密行軍便已不重要,青丘靈力即便醒悟過來,恐怕也不得不和他們留下的由太史安率領的軍隊決一死戰。

慕容恪心裡默默替太史安祈禱:沒人指望你一定要贏,保住命即可。

「青丘有勇部隊規模如何?」步揚飛問。

「總共一萬五千的步兵,分居三處營地,散於望海城四周,彼此間有河水相隔。大約有三千騎兵。」端木山說。

「應當如此,」慕容恪點頭同意。在此的人沒有誰能比她更熟悉望海城的地勢,「想要包圍望海城,只是唯一的方法,但這也是他們的致命傷,兵力無法快速集結。」

「「屠龍者」的兵力將近我們的三倍。」步揚飛說。

「話是不錯,」宇文誠領主說,「可我們有一樣。

「他不知道我們要來,而我們知道他在那兒。」老領主宇文誠滿懷信心地說。

進入南境繼續向南,慕容恪找到了熟悉的家鄉的味道,好消息也接踵而來。

當北冥城的大軍繞過藍海河源頭,掉頭向南疾馳時,納蘭鋼鋒從康城揮舞七彩鹿旗首先加入大軍。

隨後北冥狼戰團所經之處,當人們聽說這支軍隊是來守衛南境,且帶領者是離開望海城十八年的小郡主慕容恪時,群情振奮!

慕容恪和步揚飛的兵力迅速擴張。

一個又一個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南境家族加入他們的隊伍。包括雇傭騎士、小諸侯和沒了主子的散兵以及熱血的農夫。

在望海城下被青丘有勇擊潰后四散奔逃的人又重新聚集在狼戰旗下。

大軍極盡所能,催馬前行,趕在青丘有勇接獲消息前來到此地。

眼下,決戰時刻已經來臨。

慕容恪看著兒子上馬,宇文誠領主的兒子宇文廣則為他拉住韁繩。

宇文廣較步揚飛年長兩歲,相比之下卻幼稚的活像小他五歲,面帶興奮不安。他替步揚飛綁好盾牌,遞上頭盔。

步揚飛放下面罩,蓋住那張慕容恪深愛無比的臉,搖身一變,成為高大英挺的年輕騎士,端坐於灰色駿馬之上。

樹林極暗,月光無法照及,所以當步揚飛轉頭看母親,面罩之下,她只看到一片漆黑。

「母親大人,我得上前線去。」步揚飛告訴母親,「父親教導我,越是危機時刻,越應該讓部下看到首領與他們同在。」

「去吧,」她說,「在看到你之前,我哪兒也不會去。」

「我會給他們勇氣。」步揚飛說。

步揚飛調轉大灰馬,緩緩離她遠去,北風如影隨形地伴著他,他的貼身護衛們隨即跟上。

誰來給我勇氣呢?慕容恪捫心自問。然而她保持緘默,逼自己帶著微笑送別兒子。

眾多北冥城的封臣及其子嗣都極力爭取和少狼主——這是他們幫兒子取的新稱號——並肩作戰的榮耀。所以當慕容恪謝絕兒子眾多護衛時,那些被拒絕掉能繼續加入戰鬥的人興高采烈,而被留下者則是抱怨連連,慕容恪不理會他們的抱怨。

按照最後討價還價的結果,慕容恪身邊留下了三十個人。其中甚至還有一名女性,赤松家族族長赤松陽唯一的女兒赤松月,同時也是該家族的繼承人。此女身形瘦長、高達六尺,別的女孩還在玩布娃娃的年紀,她的玩具是流星錘。

到了生死關頭,慕容恪心想,這三十個人夠么?這裡的六千人夠么?

遠處傳來一陣微弱的鳥鳴,那是一種高亢而尖銳的顫音,有如一隻冰冷的手,劃過慕容恪的頸背。

又一隻鳥顫鳴應和,接著是第三隻,第四隻。

這是死神的鳥鳴。在北冥城這麼多年,慕容恪早已非常熟悉。凜冬深雪時,當雪林白茫茫一片,寂靜無聲,便能看到它們的蹤跡。它們是北方的鳥。

用北方的鳥鳴聲,傳遞只有北方人才聽得懂的信息。

他們來了,慕容恪心想。

「夫人,他們來了。」赤松月輕聲低語。

慕容恪點點頭,周圍的樹林安靜下來,四下寂然之中,他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距離雖遠,卻在迅速逼近:萬馬奔騰之聲,刀槍鎧甲交擊,戰士喃喃自語,笑罵聲此起彼伏。

聲音越變越大,她聽到更多的笑罵,有人發號施令,渡溪時水花飛揚。一匹馬在哼氣。某個男人在咒罵。

最後慕容恪看到他了,雖然只是一個剎那,雖然只是透過林間細縫望向谷底,但她深知必是他無疑。即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屠龍者」青丘有勇的身形依舊清晰可辨,他的黑髮銀鎧被月光染成銀白,青色披風成了黑色。他沒戴頭盔。

他突兀地出現,又迅速消失,銀色鎧甲再度被樹叢遮蔽。長長的隊伍跟在他身後,包括騎士、護衛、各路統領及大概占青丘家族騎兵總數的四分之三。

納蘭鋼鋒在加入大軍的第一天就向慕容恪及步揚飛進言。「青丘有勇那廝,絕不肯老老實實呆在帳篷里,坐等木匠搭建攻城梯。」納蘭鋼鋒剛吃過不少苦頭,向來自北境的各位首領保證,「迄今為止,青丘有勇三度率領騎兵出擊,追趕零星的南境諸侯或強攻頑抗的莊園。」

於是步揚飛點點頭,仔細研讀南境的地圖。步揚塵曾教導他要熟悉地圖。

「你在這襲擊他,」步揚飛指著地圖對納蘭鋼鋒說,「帶個兩三百人就好,打著你們自家的七彩鹿旗子。只許敗,然後你們逃向這裡——」他的手指向左移動一寸,「我們在這裡埋伏。」

兒子步揚飛所指的「這裡」,正沉浸在一片寂靜的夜裡。月光輕灑、暗影浮動,地面鋪滿厚厚落葉,山脊密林遍布,丘陵緩緩下降,直至河床。地勢越低,矮樹從便越見稀疏。

「這裡」,她兒子騎在戰馬上,回望她最後一眼,舉劍行禮。

「這裡」,赤松陽奏出長而低沉的號角,自東側轟然直下,炸進河谷,通知整片山林的狼戰團武士們敵人已然全部進入圈套。

北風在月色下的高處仰頭怒嚎,響徹山谷。

南方人何曾聽過這種讓人膽顫心驚的聲音。

狼嚎之聲彷彿直直地穿透了慕容恪,她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這是一種恐怖之聲,駭人之聲,然而其中如有音律。

一時之間,慕容恪竟為河谷里的青丘軍團感到一絲憐憫。這就是死亡之聲,她想。

嗷嗷嗚嗚嗚嗚——對面山脊傳來端木山的號聲,東邊西邊,各路埋伏的領主之軍也響號回應。

只有幾百人一路偽裝逃跑將青丘軍團引進包圍圈的納蘭鋼鋒的小股部隊,居然也響號回應,準備重新大幹一場。

而在河谷極窄的北口,有如彎曲的手肘轉了方向,宇文誠領主的戰號從那裡傳來,低沉渾厚,充滿亡魂哀悼之音,加入了這場黑暗的大合唱。

下方溪谷里,敵軍高聲叫喊,馬兒前蹄踢揚。

奉步揚飛之命藏身枝幹間的弓箭手們齊齊灑下箭雨。

黑暗之中,這是無法看見也無從閃避的死神支箭,凡人只能把命運託付神靈護佑。

彷彿是囈語森林用力吐出按捺多時的氣息,一波箭落,整個夜晚頓時充斥人馬哀嚎。

慕容恪放眼四望,武士們則紛紛舉起刀槍,褪去用來遮掩反光的泥土和樹葉,露出銳利無比的殘酷尖刃。

「強者自強!」當箭雨第二波落下,慕容恪聽見步揚飛喊出步揚家族的箴言。

步揚飛從隱蔽的高處策馬而出,當先率領部下朝河谷俯衝。

慕容恪靜坐馬上,一動不動。

三十名貼身護手環立左右,而她只是靜靜等待。一如年幼時等待父親凱旋、出嫁后等待步揚塵歸來。而現在,她等她的兒子。

慕容恪置身高高的山脊之上,樹林幾乎完全遮蔽了下方的戰事。她的心狂亂跳動,一下、兩下、四下、突然間,森林裡只剩下她和她的護衛,餘人皆以融進無邊的綠色中。

然而,當她抬眼,望向河谷對面的山脊,卻看到端木山的騎兵自密林黑影後面現身,排成無止盡的長長橫隊,開始衝鋒。

當他們自樹林中策馬奔騰而出,就在一個呼吸的瞬間,慕容恪看見月光灑落搶尖,仿如千隻包裹銀焰的螢火蟲,朝山下撲去。

慕容恪眨眨眼。他們是朝山谷俯衝的戰士,要麼殺人,要麼被殺。

時候慕容恪雖不能宣城親睹戰事,卻至少可說是聽聞全程。

河谷里迴音激蕩,有刀劍相擊的脆響,有斷折長槍的噼啪,以及人嚎馬嘶的悲壯之歌,各個家族的箴言口號此起彼伏……

當她明白睜眼無益,慕容恪只好閉上眼睛,凝神諦聽。她聽見馬蹄奔波,鐵靴濺起泥水,劍劈盾牌的鈍音,鋼鐵碰撞的摩擦,弓箭呼嘯、戰鼓雷鳴。

人們或高聲咒罵,或是乞求饒命,或得免一死,或劫數難逃,有人得以生還,有人命喪河谷。

山谷似乎給慕容恪帶來幻聽。她聽見了步揚飛的聲音,清晰的如同耳邊高喊,「跟我來!跟我來!」接著她聽到那隻雪狼北風嘶吼咆哮,利齒撕扯肉塊,人馬發出充滿恐懼的痛苦哀嚎。

這真的只是一隻狼?簡直如同降臨人間的怪獸。

聲音漸漸變弱,終至平息,最後只剩狼嚎。

幾縷紅色曙光試探著露出東方,北風仰天長嘯。

步揚飛歸來時,騎的已不是原本那匹灰馬,而是一匹大棕馬。他盾牌上的狼頭幾乎被砍成碎片,木板上刻畫出深深的痕迹,但本人似乎安然無恙。

然而當他走近時,慕容恪卻發現他的鎖甲手套和外衣袖子全是黑血。「你受傷了?」她不安地問。

步揚飛伸出手,握了握手指。「我沒事,」他說,「這……這不是我的血,或許是……」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一大群人跟著他上了斜坡,個個渾身臟污,盔甲凹陷,卻嬉笑不停。

端木山和宇文廣當先,兩人一左一右拽著青丘有勇。他們把他推到慕容恪的坐騎前。「屠王者?我呸,哈哈。」端木山鬆開他,一邊大聲笑,然後從後面一腳踩他的小腿,使他跪倒。

青丘有勇抬起頭。「步揚夫人,」他跪著說,他頭上有個傷口,鮮血自頭上泊泊流下一邊臉頰,蒼白的晨光照射著他的臉。「很樂意為您效勞,不過我的劍不知道去哪了?」

「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效勞,更不在乎你的生死。」慕容恪告訴他,「我要的是我慕容家的族人以及我在光明城的夫君和女兒。」

「恐怕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

「那你也只有死路一條,我兒子將成為屠宰『屠王者』之人。」

「殺了他,少狼主。」端木山嚷嚷,「砍了他的頭。」

「不,」步揚飛回答,一邊把染血的手套脫下。「他活著比較有用,況且父親大人絕不會在戰後殺害俘虜。」

「您父親大人英明,」青丘有勇說,「光明磊落,是條漢子。」

「把他帶走,戴上腳鐐。」慕容恪說。

「照我母親大人說的做,」步揚飛下令,「此外,務必多派人嚴加看守。要小心納蘭鋼鋒大人,他此時恨不得將這傢伙的腦袋立刻插在槍尖上。」

眾人哈哈大笑。

「遵命大人。」端木山沖手下幾人比比手勢,青丘有勇便被帶了下去,包紮傷口並戴上枷鎖腳鐐。

「納蘭鋼鋒大人為何想殺他?」慕容恪問。

步揚飛轉頭望向森林,眼中流露出步揚塵慣有的憂鬱氣息,「他……殺了他們……」

「納蘭鋼鋒大人的兩個弟弟。」端木山解釋。

「兩個都死在他手裡,」步揚飛說。

「誰也不能否認青丘有勇那廝的勇氣,」端木山說,「他眼看大勢已去,瘋狂地帶領最後身邊的手下,一路往河谷殺上來,企圖衝到少狼主身邊將他砍倒,他差點就得逞了。」

「他不知道他的劍去那兒了……他的劍先砍斷一個騎士的手,劈開兩個步兵的腦袋,然後忘在了納蘭鋼鋒領主最後一個弟弟的脖子上。」步揚飛說,「從他衝鋒那一刻直至被擒,他一直高呼我的名字,若非眾人合力制止他……」

「感謝大家!」慕容恪向眾人道謝。「否則現在哀悼的就是我了。」

慕容恪隨後把目光看向兒子說到:「飛兒,你的部下完成了他們宣誓信守的職責,為保護他們的封君而英勇無畏,也有不少戰死的勇士。你可以為他們哀悼,並表彰他們的忠勇,但不是現在,你沒有悲傷的時間。我們砍斷了蛇頭,然而還有四分之三的蛇身纏繞著你外公的望海城。我們是打贏了一仗,但並非已經贏得戰爭。」

「但這是多麼輝煌的一場仗啊!」端木山興奮地說,「夫人,自一千年前墨夷家族征服七國之後,王國再沒有如此精彩的戰役。我敢發誓,青丘家族那邊每死十個,我們才死一個。我們俘虜了近百個騎士,十來個青丘封臣,除了屠王者青丘有勇之外,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一堆大小狐狸,真夠亂的。」

「那青丘靈力呢?還有青丘有容?」慕容恪打斷他。「端木山,你告訴我,請問你抓的那一堆亂七八糟可有此二人?」

「這個……沒有,夫人。」端木山回答,被慕容恪嚴厲的目光注視下,腦門子淌滿汗水。

「只要還沒抓到青丘靈力,戰爭就不會結束。」

步揚飛提起頭,用手將亂髮從額頭撥開。「母親大人說的沒錯,望海城之戰還在等著我們。」

多年以前,慕容恪曾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回過一趟娘家。當時她離開北冥城,搭乘小船度過滄浪河,南下望海城。

如今想起來,彷彿是千年前的事情。而今,他們同樣渡過滄浪河,重返家園。

然而當年那個襁褓中的嬰兒,已經長成了披甲戴劍的英勇戰士。

划槳起起落落,步揚飛和北風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雪狼的頭上,端木山陪伴著他,納蘭鋼鋒領主坐在後面的第二艘船上,與北境的其他封臣諸侯一起。

慕容恪坐在首船的船尾,他們乘船順流而下,任滄浪河強勁的水流載著他們經過高大的水車塔。塔內巨大的水車轆轆轉動,水聲嘩啦,兒時的種種回憶牽起慕容恪嘴角一抹哀傷的微笑。

途徑的各處城堡上,軍民排列在砂岩城牆上,人們高呼他們母子的名字,南境慕容家族藍海凶鯊旗幟高高迎風飄揚。

這是一幕幕令人振奮的景象,然而慕容恪的心卻高興不起來,她懷疑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再心感喜悅。

哎,我的夫君,步揚塵,你究竟怎麼樣了?

慕容恪南下的戰馬戰船速度太快,快過了消息的傳播速度。

她心中此時還在深深吶喊:步揚塵,你看到了么?我在為你而戰,你的兒子在為你而戰,整個北境在為你而戰。

所以,你要好好活著。

回答她的只有風帆攔截下的呼嘯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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