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 不公平
黎川緩緩地走進了房間…
蘇杭背對著他，聽到腳步聲，不易察覺的，她直了一下背。
黎川把葯放在離她最近的桌子上，「吃藥了，蘇…蘇小姐。」
這是他事先練習好的，過來之前，就這一句話，他來之前練了上百遍。
可真正面對她的時候，他還是會緊張，還是不知所措。
那聲音，聽在耳朵里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一聽到這個聲音她就能在腦海里反應出他的面龐。
可怎麼，都記不起他是誰。
她只知道，他很重要。他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就算是忘了自己的模樣，都還記著這個聲音，這張臉。
她機械地拿起那粒葯，苦澀在口中蔓延，喝了一小口水咽下去，便再沒了多餘的動作。
黎川看著她熟悉的動作，心揪在了一起，按照耳機里的指令，他再一次開口。
「蘇小姐，我就在門邊坐著，您如果有需要就回頭看我一眼。」
黎川默默地退到了角落裡坐下，那是專門為陪伴她的傭人準備的位置，以備她有不時之需。
那裡經常坐著一個人，褚寧學回來時也總是在那坐著陪她，她倒是習慣。
蘇杭雖然想不起這個人是誰，卻覺著他在身邊很踏實的感覺。整顆心心都被充盈著，不再是那樣空虛無助。
因為什麼都不記得，所以，依賴他，是心的本能…
黎川看著蘇杭消瘦的背影，一顆心提著，生生的抽皮扒筋的感覺。
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坐著，坐了一上午，天氣都漸漸暖了起來。他們，早在沒有彼此的那段日子裡習慣了孤獨。
令那些人驚嘆的是，蘇杭沒有排斥他。兩個人，相安無恙的待在一起這麼久。
黎川，確實管用…
到了午飯時間，醫生叫黎川和蘇杭打招呼取飯。
黎川怕嚇到蘇杭，聲音低低的，「我去取飯，一會兒吃飯了，等我啊。」
「……」
回應他的，是無限的沉默。
他過來之前心裡是有準備的，可是面對這樣一個蘇杭，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住。
蘇杭變成什麼樣子，他都可以把她帶回家，張開雙手抱緊她。只是，他會心疼她，替她委屈，替她不值。
蘇杭，本該站在世界的芭蕾舞舞台上熠熠生輝，而如今，她窩在這病房裡，連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不具備…
他強忍著心中的那份傷痛，回到醫生辦公室。
「黎先生，情況很好。我們希望您能陪伴著蘇小姐，至少在短期內，因為她對您的接受程度很大，所以我們想把握住這次機會。不知您…」
黎川忙著回答，「可以，多久都可以，謝謝你們。」
醫生被謝得莫名其妙，「好…」
「小杭一直是這個樣，你應該覺著有點不習慣…她，也許一直都會這樣，你心裡有個數。」面對黎川，褚寧學的態度有所改變，也確實是決定於蘇杭的態度了。
「褚先生，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行，食堂送飯過來了，你拿著去和她吃飯吧。你看看，和她一起吃行不行，她要是不推翻你的飯，你就坐她身邊和她吃。」
「好，知道了。」
黎川拿了飯，便回到了房間里，這一次，他倒是輕快了些。
好在，他可以留在她的身邊。
「吃飯啦，有小花捲，牛肉，西蘭花和鰻魚茶，看看可好吃啦！」黎川把餐盤裡的東西拿出來，一一呈現在蘇杭面前。蘇杭始終是獃獃的，沒什麼反應，黎川自顧自的說，心裡不是滋味。可見了她，也覺著知足了。
蘇杭拿起手邊的勺子，機械地往口中送吃食，像是完成一項任務似的。
黎川始終不敢細細端詳她，他心裡的恐懼不知從何而起，卻知為何而生…
他細心地把牛肉撕成小條，本就軟爛入味了，他還是想為她做些什麼。
他日日夜夜思念的那個人，如今就在他面前，他卻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怕，他抬了頭，她看清楚了他的臉，會怕的躲開…
心病，又何止她一個人有？
蘇杭吃的不多，一會就放下了碗筷，黎川撕著牛肉的筷子放下。
像是在對一個小嬰兒自言自語，「吃飽了啊…怎麼吃得這麼少？不吃飽一點哪來的力氣呀…」
可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蘇杭重新拿起了筷子，把黎川最後撕的那塊牛肉吃了下去。
黎川來不及反應，驚喜地抬頭看向她，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她清冷的眸子。
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她額角的傷疤，想給她擦擦嘴角，想把她抱在懷裡告訴她，他在，他找到她了，以後再也不必害怕…
可他不敢，發自內心的沖著蘇杭笑，「真乖…我們寶寶，真聽話…」
從前，她不舒服，他便喚她寶寶。
黎川簡單收拾收拾，撿著蘇杭剩了一半的花捲吃進去，午飯算是結束。
褚寧學見了，怕他個大男人再餓著，對著對講機，「你多吃些，蘇杭就這麼坐著，不耽誤你吃飯。」
黎川低頭收拾餐桌，把餐食垃圾歸攏起來，溫柔地說，「我們出去一會兒好不好？消化消化回來吃藥，然後回來休息。嗯？」
褚寧學白眼翻上了天，對著對講機，「黎川你不用問她，她不會理你。」
黎川聽不見一般，繼續哄小孩的語氣，「我們寶寶出去曬太陽嘍！」
黎川剛要推走輪椅，蘇杭卻緩緩地站起來，她能走的，只是哥哥不讓她走，她就要聽話。
可這個男人在，她不想那樣無能…
這些，不在醫生的計劃範圍里，至少是在一個星期之後的計劃。可短短的一個上午，蘇杭就把黎川變成了一個例外。
黎川第一反應是伸手扶她，可在觸碰到她的一瞬間卻被她躲開，醫生忙對著對講機說道。
「先別碰她，她可以走，別擔心。」
面對蘇杭的排斥，黎川有些失落，但是他可以理解。收回手臂，緊接著就露出了笑容，可以說無縫銜接，卻還是被蘇杭捕捉到他的失落。
她，不是有意…只是條件反射而已。
她，不習慣除了哥哥以外的陌生人碰她，只是不習慣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心臟的位置就好像子彈穿堂一樣的疼。
可她不敢哭，她怕她哭了，他就要被趕走，再也見不到…
如果見不到，她會更疼…
蘇杭在前面毫無表情的走，黎川跟在身後，偶爾會說上幾句吸引蘇杭的注意力。
「看那個房檐上燕子在壘窩！」
蘇杭就真的回過頭去看，果真是在壘窩，一點點的，真有毅力…
黎川接著說，「我看你房間里的畫也是個大房子，下午回去可以加一個燕子窩，有趣。」
蘇杭盯著那處一瞬不瞬的看著，兩個燕子來來回回的銜著泥土，為他們的小家努力著。
自己畫的那個大房子…
那時她憑記憶畫出來的，她不知道那是哪，只是記著那地方對她很重要，她還算清醒的時候就會畫下來，免得忘記了…
黎川打第一眼看到那幅畫，便認出，那是郊區別墅。蘇杭喜歡西歐文化，黎川裝修那個別墅的時候他倆剛談男女朋友，而且他壓根沒想著帶她去那兒，可還是受著她的影響，把那裝成了古羅馬似的建築。
這大概是蘇杭記住那兒的原因吧…
他們在那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那時他和蘇杭摒棄了隔閡，為著彼此努力，不管多少阻礙，他們兩個卻是一門心思的想要在一起。
對黎川而言，那段短暫的幸福刻骨銘心。
蘇杭的體力不好，外面太陽足，黎川也是擔心，「我們該回去吃藥啦，等天沒這麼熱了再出來看，燕子窩就壘好了。」
黎川的話，蘇杭聽得進去。便慢慢地走了回去，黎川依舊跟在身後，一刻都不敢鬆懈。
回去之後蘇杭吃了葯，便還要走出去，任著黎川怎麼說，她就是不聽勸…
「寶寶…不是說好了涼快一點再出去的嗎？外面太熱了，我們晚一點去看好不好？先睡覺？」
因為黎川擋在她面前，蘇杭看著他，一臉冷漠，好像聽不見一般。
對講機里傳來聲音，「難得她今天興緻好，讓她出去吧，我一會把輪椅送過去，你跟著她。」
黎川無可奈何，換湯不換藥，還是那個難伺候的小祖宗呀…
最後只能寵溺地笑笑，給她讓開了路。
蘇杭走了出去，繼續回到那個看燕子壘窩的地方，目不轉睛的盯著。
沒一會兒，褚寧學推來了輪椅，「坐著看，不然一會就累了。」
蘇杭不知哪來的倔強脾氣，無視身邊的兩個男人，就站在那看。
褚寧學苦笑，看著黎川，小聲低語，「她從來不這樣任性。」
只有在黎川身邊，她才會使小性子，不論什麼時候…
黎川笑笑，看不出高興，倒是有點悲傷的意味。
語氣柔柔地，「這麼喜歡燕子壘窩呀？等明天他們壘好了，我們一起抓蟲子給他們吃好不好？怕不怕呀？」
蘇杭不言語，但黎川知道，她是聽到心裡去了的。
燕子用了一個下午壘好了小家，蘇杭就看了一個下午，黎川也陪了一下午，他倒是覺得很幸福，只要在她身邊，他就會幸福感爆棚。
晚飯的時候，蘇杭吃的比中午多了不少，黎川看見她多吃心裡高興，也多吃了些。
倆人晚飯之後在病房樓道里散步，隨後就回房間里看電視了。
蘇杭喜歡看的，動物世界，每晚準時過來看，看完就洗漱睡覺。
這一套流程是褚寧學一早就和黎川交代的，黎川都刻在心裡了。
他們說蘇杭睡覺不要人陪，他便等她上床之後，和她告了別。
「今天要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去喂燕子呦！我先走啦寶寶，晚安…」
蘇杭蓋著被，背對著他，毫無動靜。
黎川戀戀不捨的走出了房間，褚寧學等著他，倆人在監控屏幕上看著蘇杭，像兩個變態…
今天太乏了，沒一會蘇杭就睡著了，真是叫人省心。
「黎川…你真是了不起…你知道嗎？就單單站在她身邊，我就努力了兩個多月，在她第一次發病後，要她完全接受我這個哥哥，我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可那些對我很難的事，在你這，一天都實現了…」褚寧學笑笑，「真是不公平啊…」
黎川沒說話，卻紅了眼眶，對著褚寧學笑笑，「謝謝你，還願意讓我出現在她身邊。」
「你用不著謝我，我是為了我自己的妹妹。雖然你不是什麼好人，但她就是喜歡你，我沒辦法。」
「蘇杭她…她不說話多久了…」黎川顫顫巍巍問出口，心如刀絞。
褚寧學無奈的搖搖頭，「有一年了，她本來只是不愛說話，後來直接就不說了…我試過很多辦法，沒有用的。唉…」
黎川點點頭，如梗在咽，「我先回去了，明早過來。」
「你可以住在這。」
黎川有些不可置信，看著褚寧學，「可以嗎？」
「有空病房，你要是不嫌棄就在這住著，省得來回折騰。」
猶如上天的恩賜，「好。」末了，黎川想到國內的事，「公司的事，多謝了。」
「不必。」
打褚寧學見到黎川那副落魄樣的時候，他就打算放黎川一馬，至少不再折騰他了。
黎川這孫子，自己折磨自己那個勁兒都夠他受的了，他再出手，純粹是多此一舉。
在下了把黎川留在蘇杭身邊試試的決定以後，褚寧學便撤銷了一切對黎氏的小動作。褚寧學稱得上正人君子，雖說他對黎川沒什麼好印象，但他不至於不通人性。
黎川也是忙活了一天，主要是那顆心，全然被蘇杭吊著，痛心疾首。
終於卸去了一切的偽裝，他在這間與蘇杭相似的病房裡，情緒徹底崩潰…
他靠在衛生間的牆壁上，冰涼冰涼的，任著花灑打在自己臉上。
他想嘶吼，想努叫，可是他忍下來了，全部化作了無聲的淚，混在淋浴下，無人知曉…
他想不通啊，怎麼也想不通。
為什麼，這苦難都附加在了蘇杭的身上…她那麼善良，單純，那麼的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