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第十四章 黑夜降臨
第二天,餘生還是說服媽媽由自己照顧余夜。
柳月君已經筋疲力盡了,范寧的自殺對她來說同樣衝擊巨大,就像兒子的另一部分生活轟然倒塌,另一半生命戛然而止。
但是范寧的自殺也讓柳月君在痛心和愧疚中更加堅信,如果當時余夜沒有接受李家人的條件,那麼今天可能還會再多一具屍體和兩個心碎卻無可奈何的人。
餘生把柳月君送回家,回到醫院的時候在住院部樓下與剛剛走出大門的李總督秘書正面相遇。
對方顯然認出了餘生,他放緩腳步,站在台階上,擋在餘生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餘生,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餘生抬頭看著他,李總督不在,這位秘書看起來更像一個有思想有情緒的真人,而不是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幾乎面無表情的傳聲筒。
「餘生,」秘書笑笑,「我沒記錯吧?」
「沒錯,」餘生對這個同齡人的印象很深,卻不是什麼令人舒服的記憶,「還不知道貴姓……」
「韓,」韓秘書雖然站在台階高處,卻沒有低頭,只是眼睛向下隨意瞥著,「你們和范家鬧出的這件事真讓人頭疼啊,不是么?」
餘生冷笑,「可事情總不是我們引起的。」
「怎麼不是?」韓秘書給餘生認真分析,「事情發展到現在,你們兩家都在責怪李少,可是李少為什麼會做這種事,難道你們沒有想過原因么?」
餘生皺眉,「什麼原因?」
「因為范寧殘忍的拒絕啊,她仗著李少的傾心,玩弄李少的感情,拒絕李少的表白。還有你弟弟,那個余夜,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傢伙,竟然敢正面跟李少衝突,竟然還打了李少一拳,」韓秘書一攤手,露出一個同時夾帶著殘忍和無辜兩種意味的微笑,「你說,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咎由自取么?」
餘生大口喘息著,他被這荒唐的邏輯嗆住,最終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說,現在我們還能得到這麼優厚的條件,反而應該感謝你們的寬宏大量了?」
韓秘書眯起眼睛,「然也。」
餘生向前邁上一步,怒視韓秘書,「你真以為有權有錢就可以隻手遮天?」
韓秘書頓了頓,終於俯下身來。
他盯住餘生雙眼,「你應該也已經工作有幾年了,難道這點事還需要問么?」
他一字一句的說:「這個世界,就是上等人的世界,其餘人,要麼像我一樣為奴為仆,成為中等人,要麼就像你們,下等人畜。」
韓秘書拍拍餘生的臉,「那女學生的後事我會處理,我已經警告過你弟弟了。而你要做的就是看好他,不要再鬧出,什麼傻事,不要再給總督惹麻煩。」
韓秘書走了,腳步輕鬆,神態自得,對他來說死一個人不比死只貓狗更難過。他跟隨李總督五年,眼界自然跟以前不同,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了。
餘生直到對方遠去也沒有再質問什麼,他當然知道,這位韓秘書說的話雖然囂張難聽,卻也只是把傷疤揭開來說罷了。
餘生真是覺得自己受夠了,在兩個人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真想一拳打在韓秘書那張得意而毫無愧色的臉上,但是他真的不敢。
回到病房時,余夜正安靜的站在窗邊。其實他受傷不重,身體已經沒有太大問題,至於精神上的痛苦,只能寄託於時間摩挲淡忘。
餘生看著望著窗外的弟弟,心裡漸漸出現些許恐懼,他擔心餘夜會因為愧疚從窗戶一躍而下,成為第二個范寧。
「剛才我看到李總督的秘書了,」餘生沉默片刻,沒等到回應,「我知道他找你說了什麼,我也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弟弟,你記住,過去的所有事,都不是你的錯,范寧也不是因為你而死,而且如果她還活著,她大概也不會希望你因為這件事而一蹶不振……」
「但她會希望我能給她一個交代吧……」余夜喃喃自語。
「你已經給了她交代,生活總是要選擇的,」餘生低下頭,「無論當初你做出什麼選擇,總會有被放棄的人因此受傷,你所能選的只有究竟要放棄誰。」
「為什麼?」余夜茫然的問。
「因為,」餘生苦笑,「因為我們都是小人物啊,我們反抗不了世界原本運行的秩序。」
餘生沒有看到,余夜的雙眼漸漸被黑色覆蓋,像流轉的黑光。
「那就應該打破這個世界。」余夜無聲的對自己說。
余夜默默聽從餘生的安排,洗了澡,換了身衣服,餘生買了一份他最喜歡的雞塊做晚餐。余夜低頭扒飯的時候,總覺得菜碗里那顆被砍下的小雞頭顱正用黑色的眼球直勾勾的盯著他一點一點撕開自己已經熟透的皮肉,吃下自己的身體。
余夜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滾,他低頭大口咀嚼,想把這種感覺混合著嘴裡嚼爛的食物一起咽下去。
可即使低下頭,那隻雞的眼睛依然還在余夜面前晃來晃去,余夜咽下嘴裡食物的一瞬間,胃裡的火山也在同一時間爆發了。
余夜狼狽的捂嘴逃到屋裡的衛生間,跪倒在地,抱著馬桶大吐不止,刺鼻的氣味和眼前不堪的嘔吐物讓余夜更加難以抑制自己,直到胃裡的東西吐完了也無法停止。
餘生輕輕拍打余夜的後背,「你需要休息。」
「我不太舒服,」余夜喘息著,臉上一片淚水,「我難受,哥。」他痛苦失聲。
「我懂。」餘生憐憫的看著他。
「為什麼是我們!」余夜抱著馬桶哭的撕心裂肺,「我們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受折磨的是我們!」
「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毫無道理,」餘生默然片刻,「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殘酷,偽善,不公平。可是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一切,這是由最真實的人性構建而出的最真實的世界。人之初性本惡,嬰兒一出生便會搶奪自己喜歡的玩具,不需要教導就會嫉妒他人。我們天生就明白如何去恨一個人,卻要經過很久才能學會原諒。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用編織好的錦衣隱藏著醜陋不堪的心靈,每個人都戴上畫滿笑容的面具,背後卻握著尖刀,隨時準備好在一個合適的時間用合適的角度捅進對方肚子里。無論是告密的學生,還是拆台的同事,甚至是相互妒忌的親人,這個人吃人的世界從沒有改變過。只不過過去大家茹毛飲血,現在的上位者卻學會了圍上餐巾,手持刀叉,用更優雅更細緻的方式吃掉我們,說不定啊,他們在大口吞下我們血肉的時候,還會說祝酒詞呢。」
餘生摸著余夜的頭髮,喃喃地說,「也許有人會試圖用光明掩蓋黑暗,殊不知光明愈勝,黑暗便愈濃。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所以噩運才會毫無理由的降落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太弱小了。」
余夜緩緩起身。
「不,噩運不是毫無理由,」余夜無力的笑笑,「這個混蛋,它也是欺軟怕硬啊。」
余夜回到床邊,餘生簡單收拾了一下,想要留下來,卻被余夜拒絕了。
「哥,你回家陪陪媽吧,她太累了。」余夜說,「我想自己靜一靜。」
餘生猶豫著,余夜卻神情平淡,大概是痛哭一場的宣洩讓他平靜下來。
「回家吧,她需要人陪。」余夜笑了笑,「替我照顧她。」
餘生終於還是妥協了,經歷這些日子的劇變,他也感到精神疲憊。
余夜看著餘生關上門,屋裡重回安靜。
他歪著頭看向窗外,夜幕降臨,萬家燈火,路上星星點點的光芒移動著,代表著無數等待回家的心。
余夜的目光在燈光的海洋里游弋,有些著迷,僅僅在幾天之前,這還是他所期待未來擁有的生活。
他坐著,望著窗外燈光變幻,從繁華似錦,至昏暗無光。
夜到了最深時,夜色如墨,有限的燈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似乎隨時會被吞噬。
余夜起身,離開醫院,他踏入黑夜之中,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像是回歸闊別已久的家鄉,
在黑暗中,他反而更加自如。
黑暗中似乎從深處傳來沉沉低語,彷彿有無數雙手正輕柔而親昵的推搡著他。
余夜被牽引著,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他環顧四周,總覺得有些奇怪,平時夜間籠罩大地的黑暗,為什麼今晚大不相同。
今夜的黑色像是有了生命,不再死寂,一切反而比白天里還要鮮活,就好像這黑色成為他的一部分,他在透過黑色,重新感知這個世界。
余夜能夠感受夜間的微風穿過黑暗,向遠方盪去,他分明肉眼看不見,卻能輕易分辨樹上每一片樹葉。
這種感覺無比奇妙,與他的靈魂相連,就像擁有除了視覺觸覺味覺等一種全新的獨特感覺。
余夜伸開五指,他看著手背的同時,也可以看到手心。
余夜轉動手掌,雙眼黑光如水滴般流動。
他握拳,闔目,感知,全新的輪廓代替光和色彩重新構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余夜心有所感,在黑暗中穿行,如魚游水。
他隨心而走,很難分清究竟是他在選擇方向,還是順勢而行,被黑暗所引導。
余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黑暗似乎不僅僅掩蓋了光芒,還模糊了時間和距離,黑暗裡沒有恐懼慌亂和孤獨,反而用一種陌生的親切感包裹著他,像被許久不見的摯友熱烈擁抱。
這些天以來,只有此時此刻,余夜不再痛苦。
不知不覺中,那種舒適感消失了,黑暗停止變化。
余夜突然睜開眼睛,夜幕回歸正常。
在他面前,馬路對面,是一家金碧輝煌的夜總會。大門外的台階上有西裝革履的門衛,台階下停著一輛黑色汽車。有人拉開車門,似乎在等待某人。
余夜環顧四周,雖然夜色如墨,但是他依然可以確定,自己從沒來過這裡。他剛從似真似夢的幻境中驚醒,一時有些遲疑和茫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又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好在這種困惑沒有持續太久,兩個門衛拉開大門,幾個人從裡面大步出來。
余夜認出,在燈光下醉眼朦朧放聲大笑的,是李啟壹。
黑暗再次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