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心(三)

君子之心(三)

()早春二月,乍暖還寒。

連城璧見到周志剛前,馬車已至官道上的一間酒鋪邊,剛好停下休息片刻。

這家酒鋪供應茶水、酒水,以及花生,肉乾等各種下酒的小吃。明安向店家買了壺熱水,而後遞入馬車裡。

連城璧自然是自備了上好茶葉,也依舊喜歡親手沏茶。

但茶尚未沏好,便有醇香順著大開的車窗,飄入酒鋪。

酒鋪之中酒水本已很濃。但這股子酒香飄過來,全然抑下這酒鋪里十多人碗里的酒水味。

喜歡喝酒的人都能聞出,這是紹興花雕的味道。且從馥郁芳香也能辨別出,這壇酒的味道,決不下於二十年。

二十年份的紹興花雕啊。

此時出現在官道上的,大多也是江湖中人。江湖男子大多好酒、好吃、好色。陶醉地聞著香味,下意識喝了口酒水。但很快又發現口中酒味與那香醇極端不符,便「噗」地盡數噴出,滿面尷尬。

酒香不斷,甚至有了愈發濃厚的趨勢。已有人忍不住握了握拳,彷彿想上去搶酒來喝。

但他們到底還是按捺住了。

因為這座馬車,一看就是江湖少有的雅緻大氣。一般江湖人家不會有這等奢侈物,暴發戶也不會將之做得如此格調。是以擁有這種馬車的,皆是底蘊十足的世家子弟。

他們只能抑鬱難忍地聞著這香味,目光如刀逼視。像是要望斷車簾,射穿飲酒之人。

又有誰想得到,那竟是蕭十一郎的酒。

蕭十一郎隨意坐著,有一口沒一口喝著酒,著迷凝視眼前之人專著沏茶模樣。熱氣繚繞模糊,如畫的面容也愈發清遠。

——能在這樣一個春意微興的午後,這般肆意喝著美酒,愜意欣賞心上之人沏茶美態,豈非已是最美好的享受?

但這個享受到底長久不了。

連城璧才泡好一杯茶,便聽得車外有人朗聲懇切道:「在下杜吟,懇請車中朋友一見。」

這聲音尤帶著蓬勃朝氣,說話技巧也並不高明。一聽便知是江湖中闖蕩不久、尚未被磨平稜角的少年。

連城璧抬眸瞧了蕭十一郎一眼。待見他微皺了眉,才輕笑著伸手撫平,而後命明安挽起車簾。

立在馬車前的是兩個佩劍少年,一眼瞧見連城璧模樣,面色皆是微愣,而後雙眸中油然而生一分神往。

皮相漂亮之人,往往能夠吸引更多目光。是以如今所有視線都聚在連城璧身上,彷彿俱已怔住。

這世上好看的男人不少,但如連城璧這般氣質雅極的人,卻是少了又少。

連城璧眼中笑意愈深。

他本就有雙溫柔的眼眸,瞧著這雙眸子,便彷彿他整個人都在對自己笑。也曾讓太多人深陷在其中,難以自拔。

兩個佩劍少年似俱是痴了。

連城璧笑了笑:「兩位有何貴幹?」

少年們約是吃了一驚,大約也想不到連城璧非但不惱,還能這般好聲好氣地同他們說話,臉色竟都有些發紅。

到底還是一個看來比較沉著,也比較有經驗的少年上前一步微笑道:「在下霍英,這位是在下好友,杜吟。說來慚愧……我倆只是聞到這位先生的美酒味,腹中酒蟲上涌,就想向先生買杯酒喝……」

他雖比一旁臉紅少年有經驗,但也不大多。說到後來,臉上也浮現出赧然羞澀。

江湖中人大多不拘小節,討口酒喝本也非什麼大事,說不定更還能因此結交幾個好友。但對上連城璧這樣的人,他們又豈能不生出自卑與羞怯?

連城璧溫和一笑:「酒卻並非本少的。」

杜吟呆了呆:「啊?」

蕭十一郎已坐起了身。他靠著連城璧,目光如鷹隼,淡淡掃過兩人:「我的。」

兩個佩劍少年似這才瞧見馬車裡的第二個人,略有詫異地打量他。而後霍英才歉然笑道:「抱歉,恕在下眼拙,竟沒有看到這位朋友。」

蕭十一郎一眼已將兩個年輕人看盡,便垂頭飲下一碗酒,淡淡道:「哦。」

霍英面色漸漸有些尷尬起來。他望著蕭十一郎手中酒碗,滿鼻子都是那誘人芳香,彷彿也還能看到那透明澄凈的酒水。他努力咽了口口水,竭力平靜道:「這位朋友的酒,一定是二十八年的陳年花雕罷?」

蕭十一郎看了他一眼:「不錯。」

一旁杜吟忽然開口,聲音已掩飾不了迫切:「不知朋友是否能割愛,賣給在下兩杯……不多,只是這小口的兩杯酒。這位朋友請開個價,只要我們付得起。」

蕭十一郎道:「我若不想買呢?」

杜吟與霍英相視一眼,眼中皆是無奈苦澀。霍英神色黯然,到底還是禮貌朝蕭十一郎抱拳道:「……那也是我兩與這等美酒無緣……唉。」

連城璧輕笑出聲,笑聲溫柔且低沉。這彷彿熏著醇香的一笑,最是醉人。

霍英與杜吟看了他一眼,都微紅了臉。

蕭十一郎按下心中不悅,皺眉凝視他倆:「你們是走鏢的?」

霍英回了神,禮貌道:「我是,他不是。」

蕭十一郎又道:「你們都已在江湖中走了很久?」

霍英道:「我已走了挺久,他沒有。」

連城璧笑彎了唇角,斂眸飲茶。

杜吟一直愣愣瞧著連城璧,滿面緋紅,不知是在想什麼。

蕭十一郎已斂下笑容,冷哼了一聲:「你們有沒有聽見過一個叫蕭十一郎的人?」

霍英愣了愣:「我當然聽見過。聽說他是個窮凶極惡之人,罪行已罄竹難書。他與女妖怪風四娘關係匪淺……」

杜吟也搶著道:「我還聽說,他現在不僅得到了割鹿刀,還攜著一位絕美美女,在杭州西湖作惡殺人。」

連城璧靜靜飲茶,聞言似笑非笑瞧了蕭十一郎一眼。

蕭十一郎玩味般笑了笑:「所以你們還敢問他要酒喝?」

霍英愣住了,杜吟也呆住了。兩人瞧著蕭十一郎,不約而同退後一步。

霍英滿面已是冷淡:「你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瞧了他一眼,懶得說話。

霍英與杜吟面色愈發深沉。兩人雙手皆已放到腰際長劍上,似乎一旦蕭十一郎有什麼舉動,他們立即會拔劍。

但又有何用呢?

連城璧已將茶水飲盡。接過明安遞上帕子,擦凈了手。

而後雙手交疊與腿上,饒有興緻看眼前兩人。

江湖皆知蕭十一郎武功深不可測。僅憑這兩人,哪怕是聯手,亦不啻於送死。

更何況這般情況,也不會送死。

官道上忽然響起健馬嘶鳴聲,打斷這略覆了緊張的氣氛。

所有人都已轉頭。

出現在視線里的那匹白馬,從頭到尾都找不出一根雜毛,反而更像是白玉雕成的。這匹馬看起來不但高貴美麗,而且極矯健神駿,應是大宛名種。

連城璧認得這匹馬,蕭十一郎也認得這匹馬,就連霍英與杜吟都認得這匹馬。

——因為這匹馬實在太有名了!

天下有座白馬山莊。而白馬山莊的由來,便是因這匹馬。

白馬山莊當然還有個白馬公子,正是馬背上的白衣俠士。

看到這匹馬,也便知曉周志剛到了。

是以霍英與杜吟收了劍,恭恭敬敬朝著周志剛行了個禮:「晚輩霍英、杜吟,拜見白馬公子。」

周志剛微笑道:「輕起。」

白馬公子的笑正若春風拂面。他如今雖有四十多歲,但看見他的第一眼,決想不到他已超過了三十五歲。

他還是個極其英俊的男人,武功是內家正宗,文采也很風流。

而江湖豪傑,名仕風流。這些男人,大多有人敬仰。所以只要一提起白馬周家,江南武林絕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

霍英與杜吟受寵若驚般避開周志剛的虛引,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周志剛出道之時,他們兩還不知在那個襁褓中喝奶,也幾乎是聽著白馬公子這一輩人的事迹長大的。

如今真人已站在眼前,他們如何能不憧憬呢?

周志剛之所以到來,連城璧也大抵知曉。是以他只是一笑:「周兄。」

霍英與杜吟微長大了嘴,看向連城璧的眼神也帶了些許的不可思議。

周志剛笑著打趣:「路過我白馬山莊也不來喝杯茶,連少也太不給為兄面子了。」

連城璧微微一笑:「剛好義弟泡了杯茶水,便先請大哥喝一杯,以作賠罪。」

「哈哈,哪有客人請主人喝茶的道理。」周志剛這般說著,接過茶閉眸輕嗅一番,而後才緩緩一飲而盡,略嘆息道:「喝過連兄泡的茶,則再無茶可喝矣!」

連城璧斂眸一笑。

杜吟的臉又忽然紅了。他已經知道,眼前這個人居然是無瑕公子連城璧。

近年來無瑕公子之名雖已漸染塵埃,但連城璧氣度到底一分不減,甚至是更勝當年。

周志剛道:「現在,就請連兄隨為我去白馬山莊罷。」

連城璧心下疑惑一點不顯,只是笑道:「好,不過我還有一位朋友。」

周志剛聞言,側頭去看蕭十一郎。

他方才已注意到這個年輕人。

他雖其貌不揚,但整個人坐在那裡,就好像沒有存在一般,可見武功決計不低。聽見他周志剛的名字,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專註喝茶,彷彿一切與他無關。

此番寵辱不驚的態度,決非一般人所有。

周志剛便溫和道:「這位朋友貴姓?」

蕭十一郎淡道:「免貴姓蕭。」

周志剛笑道:「我便託大稱一聲『為兄』。蕭兄既是連兄好友,也便是為兄好友。不若蕭兄也來我白馬山莊做客,好叫為兄略近地主之誼。」

連城璧支著下顎,微側頭看他。蕭十一郎瞧見他眼中幽芒,淡淡道:「卻之不恭。」

霍英與杜吟幾乎瞪大了眼睛。

尤其是杜吟,瞪著蕭十一郎,滿面通紅:「等,等等……你方才還說你是——是……」

蕭十一郎懶得看他:「我有說過『我是蕭十一郎』六個字?」

杜吟訥訥道:「這倒沒有……」

蕭十一郎淡道:「那就是了。我既沒說過,你又如何認定我是蕭十一郎?」

杜吟愣愣看著他:「你……真不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語。

周志剛淡道:「蕭兄乃是連兄好友,又豈會是蕭十一郎那惡賊?說起來……這位小友似乎是點蒼派謝掌門門下?」

他說的,確實杜吟。

蕭十一郎雙眉驟然一挑。

點蒼掌門謝天石,冰冰指正天宗三十六香主之一。

——卻也是,昔日圍攻蕭十一郎的七個瞎子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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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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