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心(一)

君子之心(一)

門外雪落無聲。WWW.bxwx.org

整個世界都只剩連城璧指責的聲音,與他些微的心跳。

蕭十一郎縮在連城璧懷裏,愣愣聽完這席話,恍恍然只覺天地都在旋轉。

——連城璧從來不善解釋,是以蕭十一郎從不知曉,原來他的天下竟是如此簡單?

——又豈會如此簡單?

倘若真的如此簡單,那他從前所做一切,豈非都是毫無意義的自作孽?

蕭十一郎忽然只覺心中很苦。

哪怕是為世人誤解,哪怕昔日受那些所謂的豪傑圍攻,哪怕命懸一線……他這一生,從未有這般苦過。

——概因他心中還藏着一條毒蛇。懷疑也好,嫉妒也罷,都在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愛着連城璧的心。

蕭十一郎已無力反駁。

他驚慌失措,只能死死抱着連城璧的腰,聲音已低的連自己都聽不見:「……對不起……」

連城璧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只縮頭縮尾的烏龜一般混蛋與狡詐。而一旦有了這般認知,他便只能唾棄自己,無法再面對連城璧。

他將臉死死埋在連城璧懷裏,又瑟縮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連城璧依舊不言不動。

說來也怪,似乎只要開了口,接下來的話語哪怕再酸澀難忍,似乎亦成理所當然的順暢。

蕭十一郎聲音依舊喑啞、艱澀:「我……不該帶走——冰冰……」

他說:「我……不該不相信你的。」

他說:「……我會找回割鹿刀,然後安然呆在你身邊……」

他說:「……我決不會再離開你。」

他說:「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會了。」

蕭十一郎說的越來越快,彷彿誓言就是這般一文不值,甚至比謊言都要簡單的信手拈來。

他的聲音也漸漸堅定起來:「……我不會再無緣無故離開你……」

他頓了頓,竟似斬釘截鐵的斷然:「決不會了!」

連城璧終於有了反應。

他低低笑了聲,笑聲聽不出是愉悅抑或無奈。他閉了閉眼,瞬間之後,神色已恢復如初。他似將全部皆記在心中,又似什麼都沒有聽到。

「倘若你還想再離開……」連城璧平平靜靜說着這一句話,疲倦閉眸,「十一,你我便——呵,分開罷。」

雪終於停止時,已是這年年關。

上一輩子過年,是比之平素更為勾心鬥角,除了疲倦便唯有厭惡。這一輩子的過年,大抵是無人相伴,與平素亦無任何差別。

概因被冰冰戲弄兩次自覺無顏之緣故,李紅纓與楊綠柳已走了。且因過年關係,連城璧在三日前便散了所有僕役。是以別處燈火富麗,這座山莊看起來卻如墓地一樣的死寂。

——唯有蕭十一郎還在身邊。

如此亦是足矣。

晚飯十分,山莊廚房中已徹底沒了食物。蕭十一郎正打算拉着連城璧出門,便見連城璧端著茶杯,另一手支著下顎,笑彎了唇角:「我想吃十一做的。」

蕭十一郎無奈對上眼前人風淡雲清的眼眸:「……想吃什麼?」

連城璧道:「餛飩。」

蕭十一郎便買回皮子與餡,快速包好,而後開始煮餛飩。連城璧一貫喜歡清淡,便只用了清湯。煮好再撒上些蔥花,看起來叫人胃口大開。

連城璧閉眸聞了聞,笑道:「很香。」

蕭十一郎眸色柔軟。他低頭喝了口湯,面上漸染上些許尷尬:「咳,有些咸了……」

連城璧微挑眉:「無礙。你大概也並不知道,我其實早已失了味覺。」

蕭十一郎握勺的手頓了頓。

連城璧淡道:「十五歲時風寒發過燒,從此壞了味覺。只是明安一直以為我還喜歡從前口味,是以無人發現罷了。」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心裏堵得慌,眸色亦是迅速黯了下來,終究只動了動唇:「……哦。」

連城璧斂眸一笑。他勺了一個餛飩,遞到蕭十一郎面前:「十一若覺得難過,便對我再好一些。」

蕭十一郎默然瞧了他半晌,繼續埋頭吃餛飩。

連城璧笑聲愈發低沉愉悅。

冬夜黑的很快。

連城璧便與蕭十一郎肩並肩坐在台上,俯瞰眼前風光。

從此地俯瞰,遠處燈火盡收眼底。畫舫上微紅的燈籠飄滿整個西湖,映地連西湖清水都妖嬈嫵媚起來。非但不是白晝的淡雅婉約,反成誘人墜入深淵的浮誇糜爛。

富商、賭徒、妓-子、墨客……無論平素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抑或卑鄙無恥之真奸佞小人,一旦進入此地,便如進入極樂世界。只需忘記自我,追求快樂。

連城璧淡看這一眼帘的風景,一如曾經俯瞰天下的空虛無聊。

一旁蕭十一郎握着他的手,自得地灌著酒。

蕭十一郎喝酒時,總有難掩的瀟灑浪蕩。就好像——且不論眼前只是畫舫遊船,哪怕有個女人脫光了站在他面前——都不如這一壇酒來的重要。

連城璧轉頭看了他半晌,道:「十一,為何喜歡喝酒?」

蕭十一郎望了他一眼:「同你喜歡喝茶一樣。」

連城璧聞言,輕笑了聲:「喜歡么,似乎也談不上。那些當年習慣之事,延續至今,也只是個習慣罷了。遇上你之前,我似乎只有不喜歡,而沒有喜歡。」

蕭十一郎皺起了眉頭。

連城璧道:「我不喜歡一無所有,是以我要無垢山莊盡量強大。我不喜歡無所事事,是以我要插手江湖之事。我不喜歡為人擺佈,是以與逍遙侯對抗……我喜歡的,也只有你。」

蕭十一郎下意識豪飲一口。酒水灑在衣襟上,他愣愣瞧著,止不住心下動容。

他開始覺得自己有些了解連城璧了。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蕭十一郎做自己喜歡的事,連城璧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唯一相同的是,一樣寂寞。

連城璧撫了撫酒罈,舉起與蕭十一郎的酒罈輕輕觸碰:「今天倒是難得的日子。我陪你喝一次,一醉方休。」

蕭十一郎道:「好。」

連城璧幾乎不喝酒,是以酒量極淺。待喝完那一壇,滿臉已微紅,似有些醉了。

夜色已全暗下了。西湖之上燃起了煙火,瞬間絢爛。

連城璧安然靠在蕭十一郎肩膀上,抬眼看漫天美景。

月黑寂寥,寒風蕭煞。

火花無數次的瞬息明滅,無數次的短暫喧鬧,愈發襯得天空深邃沉寂。

連城璧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曾有一人對他說的話,便抬手指著南邊的一顆星辰:「十一可知,那顆星的名?」

蕭十一郎順着他的手指,遙看天幕。井宿之內,弧矢九星之西北,靜立着一顆微閃爍淡藍的亮星。

蕭十一郎眯眼凝視許久,淡道:「天狼星。」

天狼是為春冬之際天幕最亮的星星,卻是主掠奪之凶兆。幾百年前,北宋蘇軾便寫下過名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時光片刻不停流轉,滄海一瞬成桑田。天狼星依然高高在上,孑然接受天下人憧憬抑或景仰。

——蕭十一郎忽然有些明白連城璧所說「與愛並存唯有生命」的意思。

活着,今日愛戀也許隨時間消逝;然死了,卻唯有消逝。

許是望久了,生出些許錯覺了,眼眸中的那抹亮光竟漸漸暗了下去。蕭十一郎垂眼閉了閉,聽得連城璧輕笑了聲。

他的笑聲總是溫柔的。但也有不同,譬如愈是低沉,也愈是愉悅。

如今聽他笑聲,便知他此刻心情定是愉悅:「從前有人告訴我,要與喜歡之人一起做某些特定的事,比如一同賞天下奇花,一同賞天幕星辰……呵,雖然我並不認為天上那幾顆會發亮的東西有什麼好看。」

蕭十一郎頓了頓:「……那是和女孩子做的。」

連城璧微皺了眉,繼而輕笑:「原來是這樣。」

蕭十一郎側頭去看連城璧,只能瞧見他額前的黑髮,以及昏惑光線里微微顫動的長睫,有些心猿意馬地「嗯」了一聲。

他又聽的連城璧柔聲道:「你我雖皆非女子,但我依舊想同你賞遍天下奇景,看一次夜幕辰星……我喜歡與你在一起的時光。十一,你喜歡么?」

蕭十一郎靜默許久。

連城璧沒有瞧見他眼中專著痴迷,亦看不見流光明滅,終究只聽見他說,「喜歡的。」

——只要同你在一起,無論做什麼。無論錦衣玉食,抑或風餐露宿……都是喜歡的。

連城璧便低低笑起來:「十一,我醉了。」

蕭十一郎伸手,將他的披風裹得更緊一些:「嗯。」

連城璧圈著蕭十一郎的腰,將臉埋在他肩窩,用牙扯開他的衣領,輕吻一路向下:「所以……我們來做點……酒後應該做的事情……」

十日後,大雪再不能阻城。適時泰阿發來信鴿,連城璧便決定歸去無垢山莊。

連城璧既打算離開,蕭十一郎也自然不會久留。只是他並不想去姑蘇,反而打算尋找割鹿刀。

連城璧嘆了口氣:「是以,你又打算離開我?」

蕭十一郎頓了頓:「……是你說,要我找回的。」

連城璧握緊他的手,十指交握:「不錯。但我並不希望你現在去尋找。」

蕭十一郎沉默不語。

連城璧另一手劃過他的眉眼:「我知道,你依然自責。但如今逍遙侯也即將有所動作,我實在不放心你這個時候離開。」

蕭十一郎道:「你……便在我身上下追蹤之香。想找我時,必然能找到。」

連城璧搖首:「那東西彼時便由冰冰解開,她也必然知道該如何追蹤。這樣一來,逍遙侯也能知曉你的行蹤。」

蕭十一郎愣了愣。

他已忘記冰冰,但此時連城璧再說起,依然止不住滿面黯然。

連城璧側身吻了吻他的唇角,柔聲道:「其實本無須這麼早回去,十一。但三日前,逍遙侯毀了沈家,擄走璧君。」

蕭十一郎一怔。

他知曉逍遙侯,便因小公子欲擄沈璧君。後來他與連城璧進入玩偶山莊,還以為逍遙侯忘記此事。

——沈老太君病故已是一年前,沈家又為何直至如今衰敗?

——連城璧又在其中做了什麼?他究竟是真心,抑或虛情?

蕭十一郎皺了皺眉。

他聽的連城璧輕輕吐出一口氣:「若我沒猜錯,逍遙侯已等不及了。是以此時,我決不能由着你,讓你一人離開。」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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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十一郎]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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