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等人回家

第三十八章

等太宰治沉默片刻轉過身來,看到的是越走越遠的百鬼丸。

喉嚨被堵住。

無法呼吸……窒息一般的感覺。

他的思維短暫性的空白，逐漸恢復正常,彷彿剛才體內的生命器官在呼救,尖叫的都是假象，沉溺於渾濁的水中的他被現實拉了回來。

——啊,這就是現實。

他聽見自己像極了膽小鬼,用彷徨而虛弱的氣音說道。

「……百……鬼……丸……」

回頭啊。

你在找誰？

你找的不是多羅羅嗎？你不是親口說喜歡我嗎？

你怎麼……沒看到我了……

用三天時間分裂羊組織,九天時間毀滅GSS組織的黑手黨新成員,稚氣未脫的少年臉龐上血色盡褪,瞳孔里的一縷光芒熄滅了。他的靈魂被罪孽纏繞,數百人的喪命,毀掉了那份人性中珍貴的純白。

黑暗、血腥。

他的手沒有臟,心臟了，洗不幹凈。

忽然，太宰治就明白平行時空的百鬼丸為什麼不認識自己了。

他笑出聲。

為自己的愚蠢和可笑的認知。

因為擂缽街的惡人和黑手黨們所犯下殺戮,自以為是的認為不殺人就能沒問題,又因為百鬼丸對森先生和中原中也的態度改變，產生了僥倖的心理，覺得自己不管變成什麼模樣都會被認出來,大不了想辦法讓百鬼丸原諒自己。憑什麼殺過人的中也能夠被寬容對待,自己就不能得到對方的特殊待遇？

結果呢，口口聲聲說著喜歡的人，認不出他來了，他甚至還沒來得拋棄對方,自己就被一具殘破且無知無覺的人偶拋在身後。

這個世界怎麼了？

不惜延長痛苦的人生，努力去追尋的東西……一樣都不存在。

風吹過河岸，清爽乾淨的白襯衣少年邁起反方向的腳步，緩慢地回去了。他半乾的頭髮幹了，新的繃帶被皮膚上滲出的血染濕，一切還是原來那樣。

港口黑手黨本部，忙碌中的森鷗外看向單獨前來的黑大衣少年。

他放下筆，視太宰治為學生一般地笑道。

「歡迎回來。」

彼此心知肚明。

濃厚的黑暗吞噬了太宰治身上稀薄的趨光性，本性混沌偏惡的少年，不在乎殺人，不在乎救人，能夠令他感興趣的事情都會去做。

「太宰君，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其實沒有殺過幾個人。」

「……」

「但百鬼君是講究因果論的人呢。」

哪裡有不是親手殺人就不算殺人的好事，法律便不允許這一點，教唆殺人罪亦等同於殺人之罪，不過是前者比後者更不容易被抓到罷了。

太宰治沒有說話，森鷗外不再去逼迫他捨棄那份感情。

「找我什麼事嗎？太宰君。」

「給我一個新的居住地址，我不想回診所。」

對方的話讓森鷗外挑了挑眉，試探性問道：「住在港口黑手黨怎麼樣？」

太宰治冷漠地說道：「可以。」

二十分鐘后。

森鷗外得知自己的診所被封死，醫療設施被砸，短時間無法再正常營業。

森鷗外難過：「創收又少了一項。」

太宰君惡劣起來是真的惡劣，願意撒氣總比憋在心裡好。

唉，繼續吃泡麵吧，里世界還能找出一個比他還要窮困潦倒的首領嗎？

……

百鬼丸在外尋找一天，傍晚時回到診所。

以往一推就能開的門被卡得死死的，百鬼丸的力氣不小，試了好幾次就撞開了門，一進去，他腳下險些一滑，有一個空瓶子放在落腳地。

診所里，各種瓶瓶罐罐被混亂擺放，逼死強迫症，藥箱上還有腳印，固定的醫療儀器全部被剪斷了電源線或者是拔掉了關鍵的零件，使得在港口黑手黨兼職首領工作的森鷗外也懶得回來折騰，乾脆挪用資金，打電話訂購了一批國外的最新儀器。

「多……羅羅？」

百鬼丸發出不確定的聲音，雙眼無機質地轉動。

既沒有看到充滿罪惡的生命火焰，也沒有看到潔白的生命火焰，說明兩人還沒有回來。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幾次，父女兩人比較忙，有時會在外面留夜，比如「多羅羅」在昨天晚上就罕見的沒有回來，是「多羅羅」的父親陪他吃飯，用這種方式讓他不用去擔心對方的情況。

不知道診所里有多凌亂，百鬼丸用心眼匆匆掃過死物的影子，往自己居住的病房裡走過去，安心的等待「多羅羅」回來和他一起吃飯。

這一等，等到了夜深人靜。

外面沒有了路人，想要上門求醫的人看見門窗的封鎖就回去了。

百鬼丸餓了。

他被「多羅羅」要求吃熟食，為了不讓「她」討厭自己，開始撿回了上輩子的飲食習慣，盡量讓自己活得就像是一個正常人。

於是被無意識養了一段時間的百鬼丸找出了麵餅，發現他不知道熱水在哪裡、不知道怎麼在屋內生火，除了干吃就沒有第二種方法了。他沒有抱怨問題，三下五除二的嚼碎了麵餅，用干吃的辦法解決了晚餐，之後他摸索到喝水的杯子，把白天留下的半杯水喝光。

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的孤獨，再次強烈的出現了。

【多羅羅什麼時候回來啊……】

百鬼丸坐在椅子上，手在自己綁了繃帶的右腿上檢查，確定上面沒有外傷，他已經兩天沒有更換過繃帶了，心心念念著「多羅羅」為自己更換。

原因很簡單——

被自己喜歡的人接納的感覺是幸福的。

【就算多羅羅以為我不知道，總是好奇地戳著人體敏感的地方，我也只能裝作沒感知到，等以後恢復觸覺了再告訴她不能這麼做。】

身形瘦長的十四歲少年一邊期待未來，一邊品嘗寂寞的樂趣。

黑暗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然而，百鬼丸直到天亮也沒有看見人來，推開門出去，繼續日復一日的尋找，對那些不潔的生命火焰再無最開始的教訓興趣。

他只想找到「多羅羅」。

所以他又回到了擂缽街那片地形複雜，層層往下走的地區。

百鬼丸的心眼看得見每個生靈的生命火焰，這種等於靈魂的生命火焰讓他分辨得了誰是心思污濁的惡人，誰是沒殺過人的好人，而他在亂世中生存的經驗得出一點：不要去信任那些殺過人的人，他們已經打破了生活的底線。

診所的轉角處，太宰治背靠在那裡，站在陰影中不置一詞。半晌，他就為自己的行為說了一句「無聊」，立刻走了。

一次。

兩次。

難道要自己給這個人偶第三次機會嗎？

擂缽街，中原中也是在煩躁中聽說百鬼丸來了，拔腿就去找那個人。他納悶地發現百鬼丸一個人出現在擂缽街，問道：「太宰應該沒事了啊。」

百鬼丸的灰褐色瞳孔對準他，冷漠式的驚喜，張口詢問這個熟人。

「多羅羅……？」

「你說的是太宰吧，我沒有他的電話。」

中原中也尷尬地發現沒有太宰治的聯繫方式，對方用得上自己，就是單線聯繫，事後就會發現自己被榨乾利用價值拋了。

心腸極好的他不想百鬼丸到處找下去，抓了抓頭髮，說道：「你跟我來，我去港口黑手黨問一下他在不在。」

到了港口黑手黨本部的樓下，中原中也拉著百鬼丸過來，兩個未成年與嚴肅的黑道人士們像是兩個畫風，他拘謹地詢問門口的黑西裝成員。

「請問，太宰治在不在裡面？」

「不在。」

遵從命令的港口黑手黨成員回答，驅趕走了兩人。

中原中也抬頭去看港口黑手黨的五棟建築，玻璃窗的反光遮掩了裡面的人影，讓他無法得知太宰治是不是就在上面看著下方。

「可能是比較忙，你再等幾天吧。」一場尋找無疾而終，中原中也這麼安慰百鬼丸，並不相信太宰治能跑掉，那個混蛋前幾天還威脅他不許誘/拐百鬼丸。

百鬼丸面無表情地臉，眉頭蹙起，顯露出幾分人性化的表情。

【多羅羅會不會在土匪窩裡？】

他開始想衝進去。

中原中也看出他的意圖，連忙阻止，拉到遠一點的地放去，「不要強闖港口黑手黨的本部啊，就算你是他的朋友，也會被當作敵人對待的。」

【可是怎麼見到她？】

百鬼丸用臉上寫滿了淺顯可懂的心思。

「我會幫你留意的，一見到他，我就把他抓過去見你！」

中原中也斬釘截鐵地回答。

下午，中原中也就實現了承諾，抓到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太宰治，不顧對方的掙扎和叫喊「小矮子，你想幹什麼」，他把對方強行押送過去。

眼看著要靠近診所門前的人，太宰治放棄抵抗地說道：「中也，放手吧，我去見他。」中原中也不再多管閑事：「快點過去，他急死了。」

鬆開揪住衣領的手，中原中也感覺每日做了一個好事，愉快地走了。

然而，他並沒有看見後面的事情。

百鬼丸靠在門口，無神的面孔陡然盯著太宰治的方向，神色冷冰冰的，空氣中頓時出現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和凝滯感。

一團生命火焰在心眼中燃燒，灰色的火焰上沾滿紅光！

作過惡，殺過人。

「……」

太宰治在中原中也面前還能保持的輕鬆，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氣。

想到小矮子沒走遠，他磨磨蹭蹭的走過去。

百鬼丸……

中原中也回頭去看了一眼「重歸於好」的兩人，嘴角上挑，太宰還算遵守承諾，沒有干出丟棄百鬼丸的事情，不然自己才不會坐視不理。

最終，太宰治止步於百鬼丸的三米外，脖頸被鋒銳的武士劍抵住。

他猶如引頸自刎的人。

「要斬殺我嗎？」

太宰治遭逢不出意外的下場，用迎接死亡的口吻說道。

【這個人靠得太近了……】

百鬼丸沒動殺心，心眼四處尋找「多羅羅」的生命火焰，對近在咫尺的罪惡火焰感到排斥，尤其是這個人跟著「漸變色魔神的人類宿主」來的，剛開始自己沒有看清楚對方的生命火焰，還以為是「多羅羅」來了。

這個人的身高和「多羅羅」相仿，但是壞事做盡，殺人極多，他卻不想對一個可能和「多羅羅」差不多大的人類動手。

世界無法溫柔待人，而人能做的就是守住良知的底線。

百鬼丸拒絕這種危險人物靠近自己。

「滾開。」

「……」

太宰治去看他，百鬼丸守在診所門口，猶如在保護自己的家。

可悲的是他背後的診所里一個人都沒有。

百鬼丸在守護誰？

一股莫大的憤怒席捲心頭，太宰治握緊了拳頭，撕開信任的表層，裡面是多麼不堪一擊。尾崎紅葉說他要珍惜這份信任，他珍惜了，換來的就是百鬼丸的陌生態度，難道他就一點也不像是你心中的「多羅羅」嗎？

他腦海里迴旋著一句說出來就想殺人的話。

【你把我當成了什麼？！】

他太宰治可不是善良天真的好人，百鬼丸看不清他，為何還要喜歡他？

太宰治揮開他的武士劍，不顧鋒利的劍鋒，陰冷地說道：「我今天非要進你身後的診所，你可以殺了我試試看。」

【不許進！】

【這裡是多羅羅的家，只有得到多羅羅和多羅羅的父親允許才可以！】

百鬼丸被這個人踩到底線，像是野獸那樣地散發出殺意。

就在百鬼丸要對太宰治動手的那一瞬間，屋頂上，一聲尖利得頭皮發麻的貓叫聲傳來，太宰治的身體僵了僵，視線往診所的屋檐上看去。一隻三花貓從屋頂跳了下來，甩著長長的尾巴，悠閑愜意，彷彿剛才發出那種可怕聲音的不是它一樣，而它的身後很快鑽出幾個跟著貓老大的流浪貓。

這些貓不敢靠近下面的百鬼丸和太宰治，排排蹲，好像在看人類的熱鬧。

他微妙的被貓俯視了。

太宰治一下子戳破了極端自毀的情緒，止住腳步，再去看百鬼丸那張令他喜愛的幻術外表，失去了自言自語的說話欲/望。

「你就慢慢等下去，等一輩子去吧。」

【……】

百鬼丸戒備地看著這團生命火焰不再靠近，好似放棄了闖入。

他的心眼世界里，對方乾脆利落的離開了。

【走了。】

百鬼丸把手臂裝回肘部，站久了，就蹲下來。在中原中也用盡聾啞人的方法對他表達會帶「多羅羅」過來的意思后，他好不容易艱難的理解了，在門口從上午待到下午，就是想要第一時間讓「多羅羅」看見自己。

他的右腳變得有些難以支撐，應該是肌肉和神經累了吧。

沒關係，他的體力比普通人要強，等的下去，食物不足，可以去外面捕魚，水源不足，隨便找一條河水就能解渴，最低程度的生存對他而言不難。

屋檐上的三花貓躍下，尾巴高高翹起，深邃明亮的圓瞳在陽光沒有的地方，收縮成了豎瞳，仰起腦袋打量著人類這種兩腳獸。

【唉，這個孩子連朋友都認不出來了嗎？】

夏目漱石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那個少年被森鷗外帶向了黑暗。

某種意義上，百鬼丸太乾淨了。

乾淨到他的世界容不下一點雜質，非黑即白，非好即壞，這種觀念保護著他生存下去，卻無法讓沾染了黑暗氣息的人接近他。

夏目漱石所化的三花貓繞著他走了半圈，苦思冥想解決之道。

其他流浪貓見他這種舉動，紛紛跑過來，圍住了百鬼丸。陷入等待困境的百鬼丸注意到一個又一個潔白的小生命，臉上出現寧靜的美好神情，宛如身處於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任何人類的勾心鬥角都與他沒有關係。

他作為百鬼丸的世界很小，安全又狹窄，只藏得下壽海與「多羅羅」。

同時，他的世界很大……

大到見識過穿越司，了解過許多世界，穿越之後，他為完成扮演任務，從出生起就不留餘力的磨礪自己。

【多羅羅喜歡小動物的吧。】

百鬼丸去撫摸圍著自己的小動物，封閉的內心為最重要的兩個人打開。

【剛才那個人好凶，難道真的不怕我斬殺他嗎？】

潛意識裡，百鬼丸就覺得肯定不是女孩子了，沒有哪個亂世的女孩子會直面一位手持武器的男性，無視他手裡的劍也要闖入房子里。

【多羅羅……】

【你在哪裡，為什麼我看不見你。】

一天天過去，百鬼丸找到的食物很少，河裡的魚不多也不大，處於成長期的他能夠吃很多東西。為了節約外出的時間，他通常簡單的吃一頓就回來，尤其是晚上看不見路人的時候，他會安靜地在診所的門口等人。

在找人的過程中，百鬼丸再一次碰到了靈魂潔白的好心人。

他努力表達自己的求助。

「？？？」

織田作之助實在無法從這張冷漠的臉上讀出內心，遲疑了一下，還是想辦法與少年溝通。他記得最近總是看到這個少年在河裡撈魚吃，或者是飲用河水，橫濱市的水污染有一點嚴重，這麼下去會吃壞肚子的。

「你有什麼物品嗎？我幫你尋找熟人。」

【我有書。】

百鬼丸在他的友善和耐心下，忐忑地拿出懷裡珍藏的書籍。

織田作之助把這本《完全自殺手冊》翻了翻，判斷出是黑髮少年身邊的人留給他的東西，因為第一頁上面有走丟后可以撥打的電話號碼。

織田作之助撥了過去。

「你好，這邊有一個少年走丟了，身上有你的聯繫方式，請問你……」

然後，他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了冷漠的回答。

「不認識。」

嘟嘟兩聲，電話被直接掛斷了。

織田作之助：「……」

在身上變得有些髒兮兮的百鬼丸的「直視」下，織田作之助的良心過意不去，內心組織了一下語言，再次撥通這個電話。

「抱歉，我剛才說錯了，有一位少年在河邊快死了，請問……」

「……」

電話里出現持續性靜音。

過了一會兒，聽上去年齡不大的接電話對象說道：「這位先生，不要多管閑事，他不僅命硬，生存能力也特彆強，輪不到你這個陌生人來操心。」

織田作之助不願聽下去，認真地強調道：「你們認識。」

對方不願回答。

織田作之助只好說道：「他好像在找叫多羅羅的人……」

「啪」得一聲，他似乎聽見了手機被砸掉的粗暴聲音，眼皮跳了跳。好在對方的手機質量不錯，在斷斷續續中還是保持著通話的狀態。

織田作之助鬆口氣，是通話狀態就好。

隨即。

他聽見對方涼涼地說道：「不小心手機和牆壁進行了親密接觸，讓先生久等了。」

下一句話則是——

「沒這個人，死了，再問就是入土安葬了。」

電話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