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若溪(下)
()自從被逐出師門,便再也沒有見過師傅。
對於師傅,不是沒有愧疚的。
他費盡心思培養了十幾年的好徒兒,只為了一個女人,便背叛了師門。
而且走得義無反顧。
所以在他廢掉我左手的時候,我真的沒有絲毫怨言。
在我心裡,就算師傅要我的命,也是應該的。
只是那時,我還不能死。
扶蘇還需要我的保護,即使皇上不再追究,可太后和師傅的人都不會放過她。
所以,我必須活下來。
左手已經不能動,按了按手腕,背脊立刻竄上陣陣寒意。我清晰的感覺到那斷了的手筋收縮在一起,而且越來越短……
慌亂和無助湧上心頭,我沒了武功,又怎能保護得了她?
然而已經顧不上多想,趁著夜深,我逃了出來。
他們以為我受了那麼多的酷刑,必定連路也走不得,因而鬆懈。殊不知,意志有時真的可以左右身體,我咬著牙只等這一刻。
好在師傅沒有同時廢了我的右手,對付一般的小嘍啰,還綽綽有餘。
現在想來,向來嚴謹的師傅,又怎會為我留下如此大的漏洞?
怕是在有意放我一條生路。
逃跑的時候,必然要殺人。我忽然記起扶蘇說過的話,她不喜歡草菅人命。她總是霸道冷情的模樣,卻還是太善良。
萬事我都想由著她。可下手時還是沒有留情。雖然他們是我名義上的師兄弟。
我不殺他們,改日便會死在他們手上。
我死了不要緊,可扶蘇怎麼辦?
她總是故作堅強,其實心裡是很軟弱的,像貓一樣敏感脆弱。一想到要剩下她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飄零,處處受傷,心就抽痛起來。
即使我死了,也要在閉上眼的前一刻,確定她會幸福的活下去。
牙行非人的日子,支撐我挺過來的,就是對她日以繼夜的擔憂。
也曾經拖著摔斷的腿想要逃出去,被捉回來毒打,手筋腳筋全部切斷,再也動不了,就連吃飯,也要像狗一樣趴在地上進食。
這些人,我曾經動一動手指便可以要他們的命。
如今……
不是沒有絕望過,死是最好的解脫。
牙郎怕我自殺,損失了銀子。將我綑的牢固,除了一日一次的進食時間,口中時刻塞滿了髒兮兮的爛布。
可我若是真心想死,總是有機會的。
但我還沒有看她一眼,我還不知道她是否平安,怎能放心去死?
我跪在地上,扯了纏腰的寬頻,雙手恭敬捧上。
我本想喊一句師傅。但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我早已經失了這種資格。
師傅還與從前一樣,冷冷從我手中抽走腰帶,不說一句揮下來。
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每次做錯事,師傅都扯了我的腰帶來罰我。
第一次,我暗暗高興:這布作的腰帶,再怎麼用力抽下去,都不過輕飄飄有如搔癢。
可那一天,我哭得嗓子都啞了。
以至於好長一段時間,只要看到腰帶,就忍不住發抖。
這一次,當腰帶揮舞著下來,落到我身上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再次紅了眼眶。
第一次是因為身痛,這一次是心疼。
太輕了,是真的輕飄飄有如搔癢。
他老了……
師傅的外表沒有太大的變化,可他是真的老了。
他無兒無女,只為皇族培養了一批批冷血的暗衛,他以太監的身份伺候了慕容的三代君主,他為慕容付出了一生。
現在,他老了,再也沒有心力為皇族出謀劃策,再也沒有體力替皇上擋劍迎槍。
於是,告老還鄉嗎?
只是,他還有家嗎?
腰帶一下下抽打在身上,我聽見師傅愈見粗重的喘氣聲。
我尚無痛感,他卻已經打不動了。
這到底是誰在懲罰誰?
「師傅……」我抬起眼,想要讓他停下來,卻正對上他落寞的眼,話到唇邊又咽了下去。
我像小時候一樣皺著臉,邊瑟瑟迎著抽打,邊自我反省著:「若溪知錯了!師傅教訓的是!若溪知錯了!師傅打得好!」
師傅終於住了手,我匆忙站起來扶住他。
他甩了甩袖子,冷著臉背過手去。
以前,他冷著臉的模樣總是讓我心驚膽戰。如今,卻像在看小孩子鬧彆扭。
他肯用腰帶抽我,便是肯認回了我這個不孝徒弟。
師傅拍了怕我的肩膀:「結實了不少,終於長成大人了。」
印象中,除了交代任務,師傅從未說過這樣平凡樸實的話。那神態語氣,就像是一個父親對離家多年的孩子……
我怔忪著,心裡又酸又暖。
於我,師傅就是父親啊!
「若溪,為師做完這最後一件任務,便可告老還鄉。」
我常常覺得自己會短命,我總是怕我不能夠陪伴扶蘇到老。到時候,她成了老太婆,又怎麼再找一個人來愛她?
可能由於這個緣故,對於扶蘇身邊的男人,只要是真心疼愛扶蘇的,我強迫自己去接受。
若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她也不會孤獨寂寞。
師傅又給我講了許多事,居然包括我的身世。
這種類似的問題,我從未糾結留心過。
我的父親是誰,與我來說,無關痛癢。
原來我的母親曾是名噪一時的名妓,不論是文人雅士還是官宦子弟,都爭相追逐。
名妓愛上了丞相之子,本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孰知竟連野雞也做不成,在破舊的茅屋裡了結一生。
丞相之子很快另覓新歡,門當戶對、喜宴喧鬧。一年之後喜得貴子,取名若溪,大擺筵席。
他早已忘記曾經與之信誓旦旦的名妓的模樣。他更不會知道,在寒冬臘月皚皚白雪之中,有個女人為他生下了一個手足冰涼的孩子。
這個孩子,沒有名字。
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我閉著眼,努力回憶與藍景風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時只知自己是假的藍若溪,卻不曾想,他是我真正的父親。
回憶太少了,帶著謹慎與防備的心小心周旋,已經讓我無暇顧及不屬於我的親情。
若是當時知道,他便是我的父親,我會同他更加親近些嗎?還是,因為娘親而恨他入骨?
這樣說來……我的父親母親,甚至是那個叫做藍若溪的弟弟,他們的死,多多少少都是我造成的。
而坐在我身邊,我視他如父的人,正是殺害他們的兇手。
我是該跳起來憤怒用劍對著他,嘶吼著血債血償。還是該寬憫地流淚,饒恕這個作惡多端的人?
我什麼也不想做,只是覺得累。
望著天邊的夕陽,我不著邊際的想著:扶蘇該回來了?好多天沒見,實在是太想她了,旅途奔波,一定累瘦了。
「師傅,做完這任務,你要到哪兒去?」
「四處去看看,多去一些年輕時想去卻沒有時間去的地方……」
「不如,」我想了想,「跟徒兒回家。」
扶蘇會同意的,她那麼善良。
師傅微笑著:「不了……」
過了許久,又加了一句:「不必擔心我。」
師傅離開的時候,背影是洒脫的。
夕陽已經開始落山,最後看了師傅一眼,我牽過馬,轉身朝望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