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永不停歇的腳步

空氣里傳來了一絲血腥氣。

小雲翼獸從土坑裏抬起腦袋，不安地四下張望，顫動着鼻翼尋找異味的來處。過了一會兒它似乎確定了方向，猛地站起身軀，四足一蹬，躍上了半空。

一對如雲般潔白的羽翼從長滿疙瘩的背脊張開，穩穩地拖着小獸臃腫的軀體在空中滑翔。它循着血腥氣盤旋不久，又忽然俯衝而下，落到了一片峽谷的空地上。

四面是荒蕪的山丘，獵獵寒風呼嘯而過，猶如亡魂的嗚咽。

小雲翼獸慌亂地掠過一具又一具血跡未乾的屍體，搜尋自己的主人。它跑到一架橫卧的馬車邊，抬起前足笨拙地敲打着車身，嘴裏不斷發出含糊的低鳴。彷彿是回應它的期望，只聽「咯」的一聲，車廂內的座位下打開了一扇暗門，一個小男孩狼狽地滾了出來，撲倒在地上。

小雲翼獸歡叫着湊到男孩跟前，醜陋的圓腦袋親熱地拱着他的身體。男孩藉著它的動作順勢坐起，重重地喘了幾口氣。

「幸好你剛才不在，」他拍拍小獸的脖子，喃喃地說，轉頭看向死在馬車邊的護衛，眼裏閃過一抹不符合年齡的哀沉，「你和我一樣幸運。」

這只是一列運送輜重的車隊，而他則是偶然附加的旅客，原本計劃跟着隊伍去他的父親那裏。

接下來怎麼辦？小男孩望着目的地的方向思索，視線卻不自覺地移到了另一邊。

「這是個好機會，」他自言自語，似乎在給自己增加下決定的勇氣，「也許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一直往西……一直往西就是那個地方……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小男孩的視線落到雙腿上，褲子被劃開了一個口子，裏面露出薄薄的、接近透明的皮膚，可以清晰看見被包裹在內的小腿筋肉，十分詭異。他的眼裏露出掙扎的神色，最終定格在一種決絕的堅定中。

小男孩不再猶豫，鑽進傾倒的馬車內，翻出一些肉乾和葡萄酒，塞進一個空置的編織籃里蓋上蓋子。他示意小雲翼獸蹲下身，把籃子推上它的背，吃力地用繩子綁住。儘管被勒得不太舒服，但小雲翼獸只是哼哼兩聲，就忍耐了下來。

小男孩顧不得安撫它，爬上它的背脊，在自己胸腹間綁上粗麻繩，再把繩子兩端分別穿過它身上的繩索，牢牢地打了死結，防止自己掉下來。做完這些，他有些氣喘吁吁。但稍稍休息了片刻，他就裹緊斗篷，俯身拍拍小雲翼獸的腦袋下了指令。

小獸聽話地展開翅膀，晃晃悠悠地向西飛去。

雲翼獸是一種性情溫順的雜食性魔獸，飛行能力極佳，具有簡單智慧，容易馴服。儘管亞斯大陸上雲翼獸的數量不多，但在人類眼裏算不上珍貴。因為飼養雲翼獸的高成本，普通人負擔不起。而對有能力負擔的權貴富豪來說，比起這種滿身肉疙瘩、除了雙翼外極其醜陋的傢伙，有更多種優秀又美觀的坐騎可供他們選擇。

小男孩卻不在意雲翼獸的容貌缺陷，不過他的坐騎也並沒有到表現絕佳天賦的年齡。雖然只是馱著一個十歲的小孩和一個食籃，對年幼的雲翼獸而言仍然是不小的負擔。但它還是忠實地執行了主人的命令，努力撲騰著翅膀，一路低空飛行。

小男孩坐在獸背上也不好受。沒有鞍套，屁股下滿布的疙瘩十分考驗人的忍受力。還有凌厲的冷風撲面而來，不斷吹散他的體溫。他只能咬緊牙關伏在獸背上，藉著小獸溫暖的身體保持自己的溫度。

一人一獸沿着人跡罕見的邊境線前進。他們穿過崇山峻岭，飛過廣袤荒原，在有經驗的冒險者也不願輕易出門的冬季惡劣天氣中急趕了五天。第六天，小雲翼獸的雙翼痙攣似地顫動着，收縮在身側再也伸展不開。男孩看着他的坐騎匍匐在地喘著粗氣的模樣，知道它到了極限，果斷拔出腰間的匕首割斷了繩索。

這裏是極西之處，他們停在大雪覆蓋的山腰間。只要再翻過前面的山坡，就能看到一片廣大若湖海的森林。林中遍生一種奇特的樹木，終年枝葉繁茂。幽青碧綠的葉片表面，淺色的紋路勾勒成類似眼睛的圖案，每到夜間會反射出熒光。遠遠看去，猶如無數雙青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凝望過來，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美麗，因此得名：青瞳森林。

傳說這片森林裏居住着妖魔，為他們的惡魔主人看守通往魔界的入口。而每一片青瞳樹葉，都是他們忠實的耳目。

不過至今還沒有妖魔存在的明證，因為每一個闖入過森林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數百年來失敗的探險，使得這塊神秘的區域成為了讓人望而怯步的禁地。

小男孩對傳說深信不疑。因為他曾搜集到不只一件來自這片森林的器物，上面都銘刻了無法偽造的妖魔印記。所以他來到這裏，追尋他們的蹤跡。

小男孩慢慢地向目的地爬去，稚嫩的雙手和膝蓋在雪地里拖出兩道深深的痕迹。十年來他從未像正常人那樣雙腳直立地走過一步，因為天生異常的小腿脆弱得如同玻璃，甚至無法支撐他獨自站立。

早在風神殿的大神祭宣佈無能為力之前，母親就放棄了他。他卻不甘認命，哪怕只是為了父親的期許，一次又一次嘗試着各種奇迹的可能。

翻越坡頂的時候，小男孩一不小心從斜坡上滑了下來。他就這樣骨碌碌地一路滾進了森林，直到撞到樹榦才停下。儘管積雪減輕了傷害，他還是覺得頭暈眼花，渾身疼痛。

雪地吸收了所有的聲音，四周安靜得令人心慌。小男孩虛弱地趴在地上，寒冷而疲倦。他的身體早已凍得麻木，眼皮沉重得幾乎掀不開。可是他不敢就此睡去，害怕閉上眼，就再也無法醒來。

小男孩咬破了嘴唇，刺痛感讓他清醒了一些。他勉力支起身，繼續向前爬行。

長長的印痕延伸向森林深處。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是一步一步機械地邁動僵冷的手腳。周圍那一雙雙青色的眼瞳並不能讓他恐懼，幾近昏沉的意識里，唯余執著還在艱難維繫身體的行動。

隱約有一聲輕笑劃破了靜謐。

小男孩若有所覺地抬頭，不遠處佇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

「作為一個人類的孩子，你的意志力值得稱讚。」

只一眨眼，黑影就站在了小男孩跟前。

四周的空間忽然陷入如墨的黑暗，把黑色的影子融化其中。小男孩無法分辨他的相貌，只對上了一雙深淵似的眼睛。

「你是妖魔嗎？」小男孩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力持鎮靜的語氣透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強烈希冀。

黑影似乎覺得有趣，眼角微微地眯了一下，反問道：「如果我是，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站起來行走的力量！」

一陣冷風吹來，掀起他小腿肚上快變成碎布的褲子，露出下面詭異的皮膚。

「哦？」黑影探究地打量男孩，從他古怪的雙腿到全身，眼底劃過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人類的孩子，我可以給你行走的力量，可是你準備好償付的代價了嗎？」

小男孩沉默片刻，無畏地回視黑影，用不屬於孩童的堅決回答：「我到這裏來，就不會再動搖。只要我可以做到，我願意交換任何東西！」

「任何東西么？有些話說出口，就不能反悔了。」

林子裏回蕩著冰冷的笑聲，修長的手指從黑暗中伸出，在虛空劃了一個六芒星。六芒星透出青藍的光輝旋轉起來，一行行繁複的發光字元從中流出，自行排列，構成了一輪複雜的圖陣。

黑影輕輕彈指，青藍色光的圖陣飛到小男孩面前，緩緩轉動。

「在心中默念你的名字，用靈魂的名義起誓，你的願望就會實現。人類的孩子，亞斯的寵兒，你可願意發誓？」

黑暗中的聲音彷彿穿透了他的心靈。

「終你一生，都將與光明的神祗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