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曾，小的見過公子。」沈習朝文歸寧拱手作揖，她第二次見這位公子，他依舊是這般的矜貴氣派，臉上掛着那抹無懈可擊的淺笑，猶如謫仙一般，似乘風而來，翩然而至。那時她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倘若等待，等來的是這般人，那等便也等了，空等也無妨。
「無須多禮，坐吧～」
方才那左右退下的哥兒早已將石凳鋪上一方柔軟坐墊，文歸寧一提衣袍，率先落座，沈習次之。這時日頭早已西沉，距離開春不過二十幾日光景了，臘月白晝極短，天色變得灰濛濛的，將面前女子的面容襯得似乎有些憂鬱。
如今近些看她，卻發現她的眉目比初見那時更多了些落落寡歡的意味，臉色也不再如那時一般粉嫩。本來文歸寧腦海里的人影兒早已模糊不清，可是沈習再次出現了，那便使得那些舊的回憶逐漸復甦，就像開春一到，未燼根處的新芽復萌一般。
然而他首先記起的，還是他的羞惱，雖然時隔也久，但他依舊忘不了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作出那等失禮舉止，儘管那確是出於好心，無可遷怒於人。可人固有一死，失節畢竟事大。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竟如此耿耿於懷。難道還要她負責不成？他捫心自問，那豈不是鬧了大笑話！平白略過此事不提，他卻又心有不甘。他真是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了，這也不好，那也不成，他的脾性幾時竟變得如此難伺候了？
直到黃昏各自散席之後，夜半時分，文歸寧仍在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與心頭的感受。因為他想不起來，所以才要屢屢苦心尋思，可他並不自知，那些一面之緣的細微末節，其實早已被他淡忘，而他偏要抓着這易逝的感情，與它糾纏不休。有時，他感到在那看不見的無盡虛空之中，彷彿有物，而它正在消逝，一如他閉上眼，察覺到所有蠢蠢欲動的情感也正緩慢的從他體內，一絲一絲的抽離，而理智，終於如數回籠。
他愣住了。
夜半時分，床頭月朦朧，輾轉恍惚間，文歸寧似乎生了一種錯覺，他夢見自己便是那修仙的人兒，聽聞情劫快來了，它近在眼前，而他卻只能呆在原地，一臉惶恐。奇怪的是，就在轉瞬之間，他又彷彿看到了往昔的自己，竟然就坐在現在的自己面前，對他露出諷刺一笑。他甚是惶恐，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嘲弄，正因為是自己，不比別人，所以他才無法笑得從容。
對文歸寧而言，他對沈習如此念念不忘，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儘管從前在某些時候，在閑居之時，他偶爾也會一翻那類用以消遣，甚至是打發時日的痴男怨女的讀物，那時他或曾被觸到心頭那一點小意兒時，他的思緒也會被那些柔情蜜意的自白感染得尤為多情起來，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何等的情深似海啊，只是他空有一番遐思，偏那一個他可以與之互述衷情的人，卻遲遲未曾出現。
但在那些躁動的備受撩撥的情緒都平復下來之後，他卻可以一如既往的維持着表面的可親，內心的淡漠，因為說到底，想像才最具有美感，其實就算他所盼望的那個人出現了，他也根本就不會將那一腔熱情隨意的去託付給何人。原本他還有些擔心自己竟無端的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如此多情，容易越陷越深，誰知一切終將成為意動的延續，或稱之為過去的彌補也不為過。
往日揮之不去的遺憾湧上心頭，而使這些回憶變得越來越美好的，不僅只是為這遺憾，更多的，無非還因為那一個在人海茫茫中，他得不到的人。如果他永遠再也見不到她，他就難免要為之輾轉反側一段時日了。然後，就在他為之悵然若失的這段時間裏，這抹遺憾將被無限放大，大到他無法忽略的地步時，他便要害上一場虛妄的相思之苦了。因她恰好出現在他想入非非的時節，因此在他眼裏，她就顯得格外的與眾不同，與這長嬰里成百上千個女子不同。若她早一點出現，在他還沒有對情愛萌生朦朧的探索渴望的時候，他絕不可能對她另眼相待，若她晚一點出現，也許他心裏的悸動早已消散，那時他更不會拿正眼去瞧一下她。偏偏就是在那樣一個節骨眼上，這種種巧合，碰撞到一起，就難免要牽扯不清了。
原來，那日文歸寧同他母親會出現在延安城是另有原因的。只因伊今年已雙十年華，而這在長嬰男子當中，更意味着正值媒人踏破門檻之際。過了歲末這個臘月，他便就二十一歲了，眼看城中一批十七末尾的公子哥兒，亦將迎來他們的十八歲冠禮。而長嬰男子一及冠禮后，便可自由出入風雅場所，在鳳陽世家子弟當中，當然不乏可耍的附庸風雅的樂趣，而又兼可把玩的怡情冶性的雅物。若閑來無事，公子哥兒們便可相約前去品茗聽戲，或對弈競猜，游珍鑒古，或湖上泛舟，學詩典禮，乃至…與心儀的女子花前月下。全看各人性情所好，趣味相投。
憶時年上旬，正值陽春三月，他也心境清朗，便欲邀上幾位同年的舊好相交，前去畫舫游湖泛舟，一道訴些素日閑居小事。豈知院中小廝去了二三個友人府上拜見，送上信箋，一概都不赴約，問明究竟，原是已在商量婚親事宜，不便再出府耍鬧。小廝因退而稟之與他。院中陽春白雪，早已沉寂，春意消融。
又時值年中旬，母親於府中設宴，款待忘年之交的諸位摯友，協同陪伴而來的不止家屬內院，更有表親外戚，只俱是家中小兒獨子，各個看去皆是掌上明珠之輩，便止差了些頭銜，堂上家寵何至於輸他半分。面對着那一干總是哥哥長哥哥短的喚他去歡聲打鬧的少年郎，他怎敢再如從前一般，推脫自己少不更事，仍想留侍母親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