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錦書舊(8)

第9章 錦書舊(8)

鈴聲響起時已是傍晚,晚霞將天空映得昏黃,霞光鋪滿玻璃窗。如同一塊沒有干透的調色板,水漬浸入顏料里,半凝固着。姚碧凝數着窗外葡萄架的木條,經年的雨露給它刻上皺紋,藤蔓早就枯了。她數到第五十二根橫木,轉身去拿聽筒。

直覺告訴她,這一定是江富城打來的,金屬聽筒靠近白皙的耳垂,偶一觸碰是刺刺的涼。那邊聲音傳來,果不其然:「姚小姐,我是江富城。」

碧凝注視着細長的電話線,緩緩開口:「看來江副官還記得我。」她的字條上只簽了一個姚字,他主動打來,至少是有印象的。

「不知姚小姐有何事?」那邊極為安靜,江富城的聲音更顯得洪亮有力。

碧凝指尖纏住電話線,垂睫望着地毯的織花紋路:「聽說江副官最近親自抓了個人,給晨報投了匿名稿件的。」

江富城略一頓,語音訝然:「你怎麼會知道?」他隨即便反應過來,「我差點兒給忘了,喬廳長。」

「秦虞山是我的師兄,他一時衝動,你們能不能從輕處置?」碧凝有些忐忑,這是最後的希望。

江富城卻似乎有些意外:「人該歸警備廳處置。我只是接到舉報信去抓了人,我們陸長官新上任,這些事情添堵。」

碧凝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覺得其中似乎透著幾分古怪,暫時按下心中疑惑,接着說:「我在警備廳看到上面的指令是槍決,看來是向陸長官示好了。人是江副官抓的,看在慈安醫院的交情上,可否通融幾分?」

交情其實並不曾有,但那日江富城的確抓錯人,演了一出烏龍。姚碧凝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但也沒有別的法子,靜靜等待他的迴音。

江富城說了句稍等,一聲不重的響動是聽筒被擱在了桌上。他應當是去找那位陸長官了,可是這位神秘的鎮守使正是秦虞山稿件里諷刺的對象。幾分鐘的等待無比漫長,碧凝覺得自己彷彿度過了一個凜冽寒冬,不知能不能等來春天。

窸窣聲入耳,碧凝心跳得愈來愈快,卻聽江富城說了一句毫無關聯的話:「陸長官過幾日要參加一個晚宴。」

「這和秦虞山有什麼關係?」碧凝聽得一頭霧水。

江富城忽然一笑:「陸長官說他缺少一個舞伴,如果姚小姐願意幫忙,他也會幫助你。」

姚碧凝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麼容易解決,只怕對方反悔:「好,我答應。」

「既然這樣,秦虞山的事情不必擔心,晚宴的事情之後再聯繫。」那邊掛了電話。

姚碧凝放下電話,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方才江富城提到舉報信,秦虞山是匿名投稿的,誰會知曉他的身份呢?背後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默默推動着一切。她搖了搖頭,也許是多慮了吧。此時,碧凝感到自己困在山間霧靄之中,眼前的道路似真似夢。

曉薇清風似的嗓音吹散陣陣雲嵐,她端來一杯溫水,另一隻手裏攥著包了藥片的白紙包:「小姐,到吃藥的時間了。」

紙包已經空了,這是最後一劑葯,碧凝吞了下去,神思仍有些遊離。

電話鈴聲再起是在晚上九點左右,孟春曉打來的,秦虞山已經被釋放。意料之中,比起孟春曉的喜出望外,碧凝並沒有太多欣悅。

過了幾日,姚碧凝的風寒總算痊癒,爽朗高曠的秋色里再無一絲病氣。碧凝跟在喬望眉身旁,伸手幫她理了理斜紋羊絨披肩。暢西路上的服裝店是摩登風向標,衣裙配飾一應俱全,華麗精緻的裝潢更令一眾太太小姐流連忘返。

「姚夫人,歐洲最新的式樣,您看看?」一扇包着海藍色木邊的玻璃門旁,站着一個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頭上戴一頂很高的黑色禮帽,模樣頗有些滑稽,正是霓裳洋裝店的老闆。

喬望眉往櫥窗略一打量,鮮嫩的綢緞極為亮眼,剪裁簡單而優雅,衣裙上綴著珠寶,顯得光芒耀目。她抬步進去,笑對碧凝道:「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合適的,明天陪我去個晚宴。」

姚家的應酬一向不少,碧凝雖然不喜歡這些,但父親還沒有回來,她不能讓喬姨一個人應付。她在店內走了走,低頭看了看這些鮮艷的華服,每一件都富麗堂皇,卻偏偏生不出一分嚮往。

但就在店內的角落,單掛着一件杏色的洋裝,捕捉了碧凝的視線。它的領口處綉著一簇潔白的鳶尾,花蕊處縫著同色的珍珠,這樣的細節,費著不必要的工夫。也正是這樣,才輕而易舉地打動了她。

老闆看她在角落佇立,走上前去,摘下頭頂的禮帽略一躬身,才開口道:「姚小姐這樣的佳人,穿鮮亮些,在晚宴那就是光彩照人。」

碧凝仍盯着那衣裙領口的鳶尾:「我覺得這件杏色的不錯。」

「您要不還是看看別的?」老闆取了旁邊一件丁香紫的闊擺裙,舉高了手,「這件是歐洲貴族喜歡的剪裁,布料也好。」

「那件杏色的不賣么?」喬望眉本來在看一頂疊紗禮帽,聽到交談聲也向角落望去。

老闆將闊擺裙往手臂上一搭,目光轉向喬望眉:「姚夫人,那是客人托我定下的,還請您見諒。」

喬望眉看着碧凝長大,知道她的性子,若非確是喜歡,決計不會細看那麼久。她摸了摸手中帽檐,淡淡開口:「可否讓那位客人割愛?我們出雙倍的價錢給他。」

碧凝雖然喜歡,卻並不願奪人所好,見到老闆為難的神情,拿過丁香紫的衣裳:「喬姨,不用麻煩,就這件吧。」

她這樣說着,可那簇潔白的鳶尾,卻彷彿一根羽毛,輕輕地撓動着她的心。這不是一種對衣裝的着迷,而是那花盛開的形態,舒展得恰到好處,飽滿又沉靜。只可惜,她遇見了它,卻錯過了它。

碧凝已經走出這短暫的遺憾時,陳媽卻捧着它敲開了房門。當那件衣裳被從禮盒中拿出來,清晰地在眼前展開,微涼的絲綢滑過指尖,那簇鳶尾如此生動,綉線里有好幾種差異微妙的白。她拂過綴著的珍珠,喃喃開口:「這是一件藝術品。」

「有人把衣裳送到門口,說是給您,卻也不說是誰送的。」陳媽打量着它,眼裏亦是讚歎。

碧凝想起喬姨白天在店裏的話,便道:「應該是喬姨買下了,服裝店的人送來的。」

陳媽卻搖頭:「不是服裝店的人,那人看樣子是個當兵的,真是讓人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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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宅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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