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能飲一杯無?
潘子翰從沉思中醒來,也等著那王龍標作詩。
王龍標並未走到王之凌之前所站的窗邊,而是折身往西面走去。東面有分河入洛水,巍巍壽山聳立,而西面極目遠眺,空無一物,那祁連山脈雖然龐大無比,但畢竟相隔甚遠,即便是身在這重明樓最高層,須得有「千里目」才能看得分明。
眾人不解,這王龍標捨棄東邊的美景,而到了這空曠的西邊,眼前無物如何吟詠。
既然眼前無物可詠,那就吟唱胸中之志。王龍標目光投向了極遠之處,好似看到了什麼。
「驄馬新跨白玉鞍,」
「戰罷沙場月色寒。」
「城頭鐵鼓聲猶震,」
「匣里金刀血未乾。」
詩可以言情,更可以詠志。石繼崇想到這,不住頷首,有大才者,確實不同凡響,王之凌的雋永,而這王龍標的金石之聲,沙場之氣。
眾人正待要叫好,那王龍標繼續吟詠道,
「懷朔長雲暗雪山,」
「雄城獨據函峪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骨勒終不還。」
從百戰穿金甲,金刀血未乾,到不破敵國都城終不還的豪氣,詩中句句皆是要上陣殺敵的膽氣。
王龍標從極遠處收回了目光,而石繼崇心中已有了計較,此兩人均是可用之才。他正要開口,打算收用此二人,卻聽到另一側傳來了醉醺醺的話語。
「白玉秋露酒一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眾人正在王龍標那戰意盎然殺敵報國的英雄豪邁氣中,感受著自己好似也要被點燃的熱血,突然聽到這「醉卧沙場」之句,猶如數九寒天一盆冷水當頭潑來。古來征戰,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血淋淋的事實,將那蠢蠢欲動上戰場的心思湮滅殆盡。
有幾人好似受不了這心情的極大起落,好似這醉卧之句真的耽誤了他們上陣殺敵的決心,吵吵道,「哪裡來的酒鬼?懂什麼安邦定國,家國大義?」
王龍標並未動氣,而是朝潘子翰這邊一鞠躬,「這位兄台,作詩立意新穎,另闢蹊徑,佩服佩服。」然後他話鋒一轉,「不過,身為男兒,當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哪裡還用計較有幾人征戰而回?」
潘子翰看到對方的一鞠躬,再聽到對方的回話,哈哈大笑道,「都是醉話,醉話,何必當真呢。」
眾人一看,這傢伙醉眼惺忪,剛才確曾在胡話一番。王龍標未動怒,石公子未動怒,作為看客,當然也就罷了。
端木序初始聽得王之凌的詩句,他雖才粗通文墨,也能感受到詩中洒脫和進取之意,再到王龍標的「百戰穿金甲」之句,十六七歲的少年,難免也熱血沸騰。不過接下來又聽聞潘子翰的醉卧之語,起起伏伏間,他也有所明悟。
鏗鏘之語易發,奮發之事難續。皇甫叔此番讓自己西行,也是懷著多聽多看,然後再多思多想,最後再歸為自我的見識。眼界和格局總是少不了閱歷和經歷。
就在端木序以為此番言語的衝突將要消散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卻看到對方人群中,衝出了一人,白面的王之凌,臉色通紅,不是醉酒,而是暴怒,朝著潘子翰吼道,「你羞辱了我龍標兄之後,一句醉話就可以搪塞過去嗎?」
黑面魁梧的王龍標一把將王之凌拽住,「之凌兄,何必因幾句言語而動氣?」
「別人羞辱我,我也就罷了,但羞辱龍標兄,便萬萬不行。我即便拼掉這條小命,也要為你討回公道。」眾人剛才為王之凌一番咆哮語所驚,不過內心裡也覺得此人好似沉不住氣,此番聽來,此人是個頗重情義之人。
那潘子翰好似才從醉意中稍微醒來,「你說什麼?剛剛沒有聽清?能飲一杯無?」
那王之凌好像是一拳打在了軟棉之上,毫無著力之處。旁邊的王龍標道,「你看,果真是醉話。」
詩文已作,美酒已飲。
欲求風雅者,如今再有文士依附,此番已大有收穫。而那在酒中求大義的,早已沉沉醉去。
重明樓七層,人漸漸散去。有些人,難再見,而有些人,或許這才是開始。
端木序爬了趟樓,觀了下景,喝了些酒,聽了些文,這并州城也算是來過看過。有趣的不是樓下滔滔的分河水,也不是遠處的巍巍的壽山景,而是這些人。
有人好似醉在酒里,其實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四周,有人好像裝作紈絝之徒,其心中自有一番塊壘溝壑。有人蓄意以詩文博聲名,有人以怒言展現兄弟情義。
也許,在中書令府的廚房內,他不可能看到這些,想到這些,誠如皇甫叔所言,「這世上最為複雜難測的便是人心,而要知人心,必在於人事之上。」多看多思,在細微處見真章,也算是明微之道。
下了這重明樓,他回頭望處,巍巍然。
巍巍然的不是這七層重明樓,而是一道身影,本來醉態十足的潘子翰,如今卻若松柏之姿,立於樓下石階之上。
「昔人已乘重明去,」
「此地空餘重明樓。」
「重明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壽山樹,」
「芳草萋萋一沙鷗。」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背井離鄉之人,不只是他一個,身後之人也是。醉也好,吟唱也好,前面的路總是要走下去。
許是覺得前面的身影有些熟悉,那潘子翰道,「小兄弟,請止步。」
端木序停下腳步,回身道,「多謝兄台今日之款待。」
「雖萍水相逢,也是三生幸事。薄酒一杯,不足掛齒。」眼前這個年輕人,既無酒徒之沉迷,遇事也不見慌亂,不見得是泛泛之輩,偏偏又面生得很。
這并州城卧虎藏龍,敵友難分,得更為謹慎為好。他心中暗暗自責,此番在樓上演得辛苦,下得樓后,觸景生情,倒是冒失了。
端木序倒未猜到對方的心思,只是依禮回道,「他日如有機會再聚,讓小弟做個東道,不醉無歸。」
「那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兩人一拱手,各自走開,並未問姓名,也未報姓名。既然是萍水相逢,也作浮萍般散去,不問去處,更不問歸期。一人要去懷朔,一人要去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