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荷香如故

第65章 荷香如故

回房之後,回想着先生蒼白的臉色,我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想着想着,便不自覺地走到了他的房門口。正欲扣門,卻聽見裏面傳來細細的腳步聲,隨後,有人從裏面將門推了開來。我下意識地躲進了身後的隔間里,透過門縫,悄悄望着外面。

那分明是女子的足音。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便有一白衣女子從先生的房裏走了出來——正是先生那傳說中的老相好,梅盡歡。

先生很紳士地走在她的身後,始終與她保持着一種不近不遠的距離,輕輕將門闔攏。二人便一同穿過長廊,朝扶梯走去。

見他始終淡然不語,梅盡歡有些懊惱地抿了抿唇,喚道:「靜之!」

我愣了愣。

靜之?

應該是先生的字吧……想着想着,我的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心酸。她喚他字喚得如此熟稔,而我卻連他的故鄉,他的過往,都全然不知。

梅盡歡踟躕著,道:「執言也是為了你好,你就當送我一個人情,讓我試試吧?我、我不會再像從前那般,我只是,我、我只是想幫你……」她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囁嚅著,竟如同哀求一般。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看似唯唯諾諾的女子,便是當日那個自信挺拔,冷靜漠然的毒醫聖手,梅姑娘。

先生低低道:「阿歡,你並不欠我什麼。」

「你分明清楚!我……」

隨着二人的背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聲音也逐漸遠去,最終,長廊里恢復一片寂靜。

我盯着空蕩蕩的門廊。半晌,離去。

***

無妄城。

熙來攘往,車水馬龍。

「你聽說了嗎?近來朝野之上,可發生了一件大事兒啊!」

「可不就是因為那告御狀的女子嗎!嚯,這幾日,街頭巷尾早都已傳得沸沸揚揚的!」

「她可真是大膽吶!不過剛開始,咱們萬歲爺也沒打算接見她……畢竟這天子,哪是誰想見便能見的?偏偏這廝也是個倔驢脾氣,一聲不吭地就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不要命似的,將那鼓槌擂得震天響!」

「據說是上一任大理寺卿的遺孀,叫……叫做什麼鴛鴦來着。」

噗。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些人,傳言也不傳個準兒……鴛鴦?

「這鴛鴦可了不得了,爆出了當年多地人口失蹤的真相,上交了一份名單,所有牽涉官員無一倖免!可真是把這朝堂捅出好大一窟窿!」

「世事難料嘍!你說說,我曾經也瞧見過咱們老城主,墨戩,可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誰知背地裏竟是這般的蛇蠍心腸……若不是他開設那地下角斗場,哪還會有後面這多番事端?」

「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啊!」

「誒?你說這鴛鴦,鬧了這麼一出,得罪了這麼多的朝廷大員,日後還如何活的下去啊?」

「依我看,危險。聽說她將名單上交后,剛出了大殿,便不知所蹤了。」

「嘿,真是可惜了!」

「是呀是呀,這鴛鴦好像還是個絕世的美人兒呢!」

眾人憫之嘆之,唏噓不已。

我搖搖頭,從茶館附近的人群中擠了出來,正巧看見謝公子帶着燕輕鴻,從巷道的另一頭走了過來。二人皆眉眼低垂,面色沉重,顯然並無所獲。須臾,先生和駱九叔從東南兩條街道匯合了過來,亦是空手而歸。

我嘟囔道:「這個鳶尾!當初不吱一聲便出走了,完了還乾脆來了個人間蒸發!」消失也就罷了,這真相已然大白,她倒是先把浴魘丹給交出來啊!

謝公子遲疑道:「她該不會,已經被截殺了吧……」聞言,燕輕鴻的面色愈加凝重了起來,半隱於袖口的雙手,已然緊握成拳。

駱九叔卻是笑着搖了搖頭,「這女子的輕功十分了得,想抓住她,倒也並不會這麼容易。」

「這下可如何是好,」謝公子用摺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修長的指節,撇嘴道,「這無妄城乃至周邊郡縣都已找遍了,她還能上哪兒去?」

是啊,她還能去哪兒呢?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封泛黃的信箋,我驀地瞠大了眼,細細回想着那上面的文字。抬起頭,正好對上先生深沉的目光。我定定地望着他,頓悟道:「荷風山。」

招呼上他們,我轉過身,果斷地朝城外山崖的方向奔去,「我們去荷風山!」

……

……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已至深秋,十里荷花之景不再,余蔫葉迎風搖曳。清風微醺,猶有殘香陣陣,混合著落葉泥土的氣息,平白予人一種頹靡之感。

山中寂靜,踏枝而行,只覺內心空靈,六根清凈。只是這山路着實是陡峭險峻,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若是一不留神踩了個空,摔了下去,至少也得躺上個十天半月了。

「丫頭,你確定那女人會來這個鬼地方?」謝公子懷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荒郊野嶺的,可不太像是人住的地方。」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如若別的地方都找不到她,她一定是來到了這荷風山上,這個燕隨風與她約定要隱居,廝守一生的地方。

越過一片連綿的池塘,放眼望去,眾人皆是面色一喜——

不遠處,正有着一座簡陋的茅草屋,一看就是剛搭成不久的。

燕輕鴻最是激動,朝着茅草屋的方向飛奔而去,興奮到連身體都微微地顫抖了起來。他一邊跑着,嘴裏還不住地輕喚著鳶尾的名字,一聲一聲,不掩深情。

然而,他的身影在跑到茅草屋前時,卻忽然僵住了。

我趕上他,也來到了茅草屋前。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心中頓時酸澀不堪。

屋前的荒草中,靜立着一座簡易的墓碑,碑前倚靠着一名紫衣女子,眉目平和,唇角帶笑。如果不是她那鮮血淋漓的手腕,實在是過於驚心,過於刺目,此時她的模樣,便讓人只覺是沉沉睡去一般。就連夢也定是清甜的。

墓碑上刻着幾個整整齊齊的小字,字體完全稱不上好看,卻是一筆一畫,精雕細琢。

「大理寺卿,燕隨風之墓

——妻,鳶尾」。

身後趕過來的人,在看見這一幕時,齊齊沉默了。

空氣異常的安靜凝重,只有燕輕鴻跪在墓碑前,將女子已冰涼的軀體攬入懷中,發出一陣低沉而壓抑的嗚咽。那分明是悲傷在咆哮。

山河寂靜。

望着滿山蒼翠,荷葉低垂,我忽然想起那天傍晚,鳶尾自殺未遂后,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黑暗裏,她的聲音彷彿浸透了千萬年的滄桑,輕得像寒風中枯卷的落葉,衰敗,盤旋……

她說:我的隨風死了。

清風徐來,荷香微醺,我的腦海中又突然浮現出一個活潑靈動的紫衣少女。她坐在厚厚的石堆上,拈著一條嬌嫩的花枝,一下一下兒地晃着腿。那笑容,竟比三伏天的太陽還要明艷。

少女眉眼彎彎,笑嘻嘻地道:「燕隨風!我唱歌給你聽,你不要不開心嘛!」

風越吹越大,夾雜着枯葉拍打之聲,將縹緲的歌聲從此吹散殆盡。灰暗中,只留下不知誰的嘆息。

……

吾本是,荷花女,朝朝暮暮為君舞。

看盡人間多少事?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荷花女,夢裏與君做詩侶。

但願天下有情人,總有一天成眷屬。

吾本是,荷花女,一片芳心請記取。

他年荷花盛開日,朵朵帶去吾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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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鵲南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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