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卿乃為春開三徑,君若有興飲一樽

第一回 卿乃為春開三徑,君若有興飲一樽

時當二月末,江南草長鶯飛,鳥語花香,說不盡的春意盎然。

通往杭州的官道上,一個少年徐步而來,稚嫩的臉上風塵滿布,但步伐輕快,顧盼間悠然自怡,全然不以苦旅為罪。

突然一陣風起,從右前方的竹林中,吹出一面青布酒旗。

少年砸了砸嘴,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荷包的一面用彩絲綉著牡丹,針路婉致,將牡丹的雍容華貴,描繪得淋漓盡致;另一面綉著「平安」二字,年久摩挲,表面烏黑光亮,有些線腳的地方已經開始發裂。

少年臉上浮出一絲懷戀之色,許是久經時光的洗禮,看來哀而不傷。他翻開荷包,裏面除了一封信函與一疊欠條,再無它物。

風越吹越緊,突然「沙沙」的下起小雨。前方一馬平川,杭州固然不見,人煙亦無。天空陰沉沉的一片,這雨一時半會,估計也都停不下來。

少年只得收起荷包,疾步往竹林奔去。穿過鵝卵石鋪設的甬道,跑了數十來步,一間用松木構建的酒肆,陡然映入眼帘。

從門口進去,三丈見方的店面,擠了不下三十餘人,不僅少長咸集,而且僧俗齊全,端的是高朋滿座。

小二懶洋洋的倚在櫃枱邊上,撐起耷拉的眼皮,瞄了來人一眼,不待對方開腔,搶著說道:「公子打酒的話,小店秘釀,恕不外賣。」

虧他肚子裏面,還有幾分墨水,雖然見嫌之意溢於言表,可措辭文雅,倒也不至讓人覺得面目可憎。

少年眼珠骨碌碌的一轉,陪着笑道:「小二哥誤會了。」

「有甚誤會?公子也都瞧見,實在接待不下。」小二一上午被人呼來喝去,早已疲於奔命,平時兩分的脾氣,不覺漲了八分。

只是那幫人要麼凶神惡煞,或者陰鷙怪氣,無一像似善茬。相較面前的少年,看着弱不禁風,自是無須多耐。

掌柜的聽到喧錚,從櫃枱後面探出頭來,若是往常小二這般怠工,自然少不得一頓訓斥。他待見來客衣衫襤褸,眉頭一蹙,又悄無聲息的縮了回去。

少年咳了一聲,道:「小二哥有所不知,早在年前,白大爺便有與我約好今日在貴店商談一樁買賣。」

他言尤未甫,十幾對精光湛湛的眸子,齊刷刷的往他身上掃過。好幾人頓時蠢蠢欲動,若非身邊的同伴及時掣住,只怕已經坐捺不住。

少年楞了一愣,只道自己憑空捏造的白食之約,被人識穿,他作了一揖,道:「既然白大爺不在,就不打擾小二哥了。」

小二雖和「白大爺」素昧平生,料想既被稱為大爺,身份自不待言,而能與之買賣,豈會身無長物?他那死氣沉沉的臉上,好像打了雞血,頓時精神煥發,關懷備至的道:「外面下着雨,看公子沒帶雨具,可不淋著了。要不先用點茶水,稍等一會?白大爺也許在路上有事耽擱了。」

少年遲疑道:「剛才小二哥不是說招待不下?」小二見人下菜,那知他虛有其表,臉上一紅,也不見窘:「客雖滿了,許是擠點,位還是有的。」少年騎虎難下,只得趕鴨子上架:「有位就好,擠擠無妨。」

用松木支搭的窗外,是一條六尺見寬的小溪。溪流平緩,清澈見底,有魚悠然從容,或結伴成群,或獨自優遊,許是自濠梁而來?

水面不時飄過桃花的花瓣,彷彿美人唇邊的一抹嫣然。溪流出處,不知是否便是傳說中的桃花之源?

過溪是一片水田,阡陌縱橫,間有屋舍坐落。在雨霧中望去,儼然一副淡淡的水墨畫。

微風中隱隱有少女的歌聲隨風送至:行行重行行,與君生離別;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歌聲幽怨,飽含着無盡的離愁別緒,無限的相思牽念。

緊靠窗枱的位置,坐着一個中年漢子,他人似被歌聲牽引,持着酒碗停在唇邊將飲未飲,桌上擺着的菜肴,全無翻動的跡象。

小二小心翼翼的喚了兩聲,沒有應答。他迎來送往,知悉其中的微妙,在人滿為患的店裏,這人獨據一桌,絕對不是好惹的主。

小二不敢造次,眼巴巴的望着少年。少年點了點頭,示意道:「沒事,我自個來。」

小二哈腰道:「那小的這就去給公子張羅,只是價錢方面,本店共計一十九道菜品,每品不少於三道做法,每道又分大中小……」

少年聽他口若懸河,腹中飢餓倍增,硬起頭皮應道:「價錢不是問題,關鍵是讓白大爺吃的開心。」事已至此,說不得只好故技重施。他離家日久,隨身攜帶的財物近來用光典盡,一日三餐全靠賒賬度日,不覺欠條打了一堆。

這還是他運氣頗佳,遇見友善的店家,碰上那些脾氣不好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頓老拳。好在他學過一些拳腳,身子練得極為紮實,哪怕人家下手不輕,落到他身上,收效卻也甚微。要不換作普通人,這一路遭逢下來,少不得傷筋動骨,能否到得杭州,只怕大成問題?

小二諂笑脅肩的道:「小的明白,白大爺吃得開心,公子的買賣談得自然也就順利。」自以為的操辦去了。

少年拉開一張板凳,在大漢對面坐下,端詳了一眼,只見身材魁梧,一張紫膛面龐,眉如潑墨,鼻若高山,一副絡腮鬍子,儼然就是說書中燕趙之地慷慨悲歌之貌。

風向突轉,歌聲頓止。大漢悵然醒過神來,這才發覺對面不知幾時坐了一位少年郎,看來潦倒不堪的模樣,臉上偏偏掛着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雖則幽思重重,也不禁啞然一笑,舉起手裏的酒碗問道:「春寒料峭,小兄弟可能飲否?」

少年喜出望外,連忙起身,深深一揖:「多謝壯士盛情,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大漢環目四顧,自知今日之期,只恐便乃了斷之時。雖說平生涉險無數,但比之今日,卻也未有過之。他微微搖頭,甩掉腦中的雜念,高聲喊道:「店家,再來五斤大麴,另添一副碗筷。」

櫃枱那邊及時應了一聲,過不多久,小二呈上酒來。少年叫住道:「小二哥來的恰好,正要通知你,在下的酒水不用了。」他饑渴交迫,實屬無奈之舉,而今有人做東,自然不必鋌而走險。

「不用了?」小二尖著嗓音,情急下連尊稱都給省略掉了。少年指著對座的大漢解釋道:「這位就是白大爺,原來不知人家早已備好,我再叫一席,未免浪費。」

小二瞪着那漢子,臉上的表情直恨不能屈打成招。也是事有湊巧,那人居然點了點頭:「俺白驚天。」少年又驚又喜,急忙拱手:「可是『雷神』白大俠?這可巧了!」

白驚天回了一禮,惑然道:「小兄弟識得白某?」他成名日久,受後生晚輩一禮,雖說當之無愧,可他結交滿天下,以人品行為先,順眼為次,從不自持身份。

少年搖了搖頭,正要回話。小二突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子你大人大量,就別開小的玩笑,小的人小膽小,受不得驚嚇。」他嘴裏說「受不得驚嚇」,不僅臉上發白,就連身子也都瑟瑟發抖。

少年愕然道:「小二哥,男兒膝下有黃金,您這是作甚?」小二自顧道:「公子丰神俊朗,一看就非池中之物。能夠結交公子這樣的人物,是小的前世修來的福分,莫說賠上一桌酒席,就是搭上身家性命,那也沒有半點悔言。」

少年扶起小二道:「小二哥言重了。」小二徑自道:「小的閑時在城裏聽書,講道『士為知己者死』,小的雖然出生低下,可也好生嚮往。只是家裏上有老下有小,讓跟着小的挨餓受凍,實在於心不忍。」

他說到「於心不忍」時,眼中淚水瑩瑩,頓時泫然欲泣。少年瞧他神色侵愁,讓人真偽難辨,慨然道:「小二哥,男兒處世,能到你這境界,來日出人頭地,自當不在話下。」

小二低垂著頭,唯唯諾諾:「小的一定加倍努力,不負公子所望。」少年強顏一笑:「那等將來你當上掌柜的,再來請我。」轉向白驚天欲言又止。

白驚天行道江湖,對於旅途的交困,往來深有體會。從懷裏掏出一錠紋銀,拋給小二:「這是人家和俺的酒錢,餘下的賞給你了。」

小二暗中稱量,足有十來兩重。任是他平日裏口唇伶俐,驚喜交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腦子裏的念頭,風車似的轉個不停:想人家酒錢頂多三兩銀子,至於少年的雖在整治,可憑着自己的嘴皮,在掌柜面前費些口舌,未始不能上給其他的客人。如此一來,剩下七兩多白花花的銀子,全嘩啦啦的流進自己的腰包。

小二暗地尋思:「趕明兒辭了這份工,用作本錢,做點小買賣,時來運轉的話,未始不能發達。」越想越覺眼前光明一片,不由眉花眼笑而去。

白驚天回眸間,瞥見眾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他自知難以善了,索性將身上的余銀盡數掏出,推到少年面前:「小兄弟旅途羈困,若不嫌棄的話,俺這裏還有點零錢,可聊解燃眉之急。」

少年慌忙起身,懇然道:「齊天得白大俠仗義解圍,已經感激不盡,怎敢貪心不足?」

白驚天凝目望去,見他神情舉止,摯誠磊落,年紀輕輕的便能見利思義,如在平時自要好生結交一番。他知當此特殊時期,過多的交集,反而有害無益,坐回原處,擺了擺手,佯裝不耐的道:「男兒大丈夫,盡得婆婆媽媽,莫的讓人瞧不起了。」

東邊一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杯碟碗筷「砰砰」亂跳,高聲喊道:「姓白的,酒酣飯飽,閑事休再多談……」說到後頭,拍桌聲、拔劍聲、摯刀聲、喝罵聲、踢蹬聲、各種聲響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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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畫之長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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