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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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匆匆,車站是個過慮器。濾去了肉身,濾去了魂靈,只留下銀兩。)

春霞對肖炳恆的認識正如父親任敬賢對他的評價。從小到大,肖炳恆一直象關心自己的親妹妹一樣關心着她。雖然哥哥春耕也很寵她,但他經常在外遛達,不能象肖炳恆那樣天天在家。所以,無論她遇到什麼困難,都只有肖炳恆及時出現來幫她。在春霞心裏,肖炳恆是個有愛心,負責任,很能幹的強大的男人。她當他是保護神。她真的很想成為他的女人。在她看來,母親連蓮的不支持並不能動搖她愛他的決心。問題是她不能為肖炳恆對她的感情定性。肖炳恆對她的好是否相關愛情,她不能確定。她找機會跟他接近甚至貼近,想激發他的熱情;想聽到他的心聲;想得到他的擁吻。可他就象個馬大哈,總是那麼粗心。她想過直接了斷地向他吐露心事,又總是決心大,膽子小。她覺得無法啟齒。她擁有鄉里妹子最美的特徵,那就是怕羞。

對肖炳恆來說,對春霞的感情好象是親情多過愛情的那種。他一直以來就當春霞是妹妹。雖然到了青春期,偶爾也有異樣的想法,卻總是乍閃即滅,如同流星一瞬。然即便如此,亦不能斷定他和春霞之間就不能擦出愛的火花。情感這東西,本不是一成不變的,其儼如不同源頭的兩條水系,只要始終朝着對方流淌,就必有交匯的可能。但連蓮的態度,恰似分開肖炳恆與春霞情感河流的長堤,最終將這種可能的交匯化為烏有。

搬弄是非的人,並不是都有歹毒的心腸和惡毒的計劃。其中大部分人都是為無聊的時候尋找排解寂寞的主題。有的則僅僅是圖個嘴巴快活而已。糟糕的是其所造成的直接危害,不只是破壞一個人的聲譽,甚至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曬穀場風波之後,肖炳恆變得沉默了許多。他對連蓮的態度也客氣了許多。以前見到連蓮是直著腰喊連嬸。現在喊連嬸的時候,腰總是彎著。他對春霞的態度也冷淡了許多,以前見到春霞總是跟;現在見到春霞總是躲。連蓮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結果要到了卻並不快樂。她心裏難過,為肖炳恆的沉默,為春霞的失落。但她無可奈何。她不願放棄堅持,她不想女兒將來的生活有太多的坎坷。

肖炳恆按部就班,兢兢業業地工作,每天早上八點都會準時經沿谷路進盤龍嶺巡山。沿谷路平時很少人走,因為由此出村要繞四十多公里的道。但是今天,在平時很少人走的沿谷路上,他遇到了春霞。當他騎着摩托車進谷口的時候,晨霧還沒有散盡。前面不遠的路上,春霞穿着棕色高跟皮鞋,一襲白衣,玉筍般立在朦朧的迷霧中。陽光灑上她桃花一樣明艷的臉龐,閃耀着紅潤的光。

肖炳恆在春霞面前停住車,看着她不算小的行李箱,疑惑地問:「春霞,你要去哪?」

「去廣州。」

「走親戚么?」

「不是。去打工。」

「連嬸她,捨不得吧?」

「我媽她,巴不得哩!」

春霞這話的意思,肖炳恆懂。除了他,還有誰能懂呢?他移開看着春霞的目光,望向了天空。

「為什麼不過渡船呢?」

「臨走的時候,想看看你--看着的這片山。」春霞咬咬下唇,硬是在自己要說的話後面,加多了六個字。

「春耕呢?他怎麼不送你?」

「你不想送我嗎?」

「嘿嘿!說哪裏話,你也是我的妹妹啊!」肖炳恆憨笑。

「哥哥!呵呵!是啊!你也是我的哥哥。」春霞強笑。

肖炳恆不再吭聲。他不是裝傻,他只是覺得人太過聰明有時並不是一件好事。他把摩托車放穩,用尼龍繩將春霞的行李箱綁定在車后架上。他在心裏想,自己和春霞之所以無法綁定在一起,不是少了一根緣分的繩索,而是多了一把分切的剪刀。

「上車吧!春霞。」肖炳恆語氣中帶着就義的英勇。他又一次讓春霞坐自己的摩托;又一次讓春霞貼自己坐着;又可能掀起新一輪風波。但今番此次,他沒有選擇退縮。只為了春霞一大早在此守候,只為此守候並不能守到結果。

霧逐冷;風漸寒。車速很快,春霞感到一切都在飛逝。她抱緊他,如抱定擎天的石柱;她貼緊他,像靠穩堅實的山樑。然塵事萬般,虛若幻影,煙滅在即。想到這,春霞芳心揉碎,珠淚撲簌。

肖炳恆感覺到了濕潤,眼圈紅了;他感受到了顫抖,心就亂了。他暗問自己,如果他和春霞之間的謠言暨成事實,今天的日程或可改變?兩個人的命運或可改變?但是生活的現實,畢竟不就假設。

過客匆匆,車站是個過濾器。濾去了肉身,濾去了魂靈,只留下銀兩。而由此開始的漂泊,酷似一片枯乾的敗葉,紅塵中不知何處方為落點。記憶里全部蒼翠的曾經,可憐成他鄉殘破的驚夢。

肖炳恆為春霞買好票,還買了一大袋飲品和零食。並將她送上站台。春霞沒有謝絕肖炳恆的好意,她收下這份小小的贈品,旨在安慰自己心中的委屈。秋水伊人,青山作別,即與百川同流。該如何堅持澄徹?或者說,該為誰堅持澄徹呢?望着一列列準備奔波的火車和一條條等待碾壓的路軌,春霞百感交集。鐵路再長,可以回程;人生征途,無法逆轉。

一聲撕心裂肺的車笛聲,將難捨難分的哀鳴,凄惋成悲壯的絕唱。象追及嚮往,似拋卻過往。

春霞的離開對進退兩難的肖炳恆來說,好比放下了肩上扛着的包袱,一下子沒了負擔。但他並未感到輕鬆,反覺得格外沉重。因為在他的心裏,另擱上了一塊石頭,那就是沉重的思念。他開始品覺到憂傷的味道。他發現自己對春霞的感情,原來早已超越了兄妹的範疇。只是自己礙於大哥哥的身份,不肯承認而已。而往往這樣的一種發現,每每於離別之後發生。

在站台上,當看到春霞那依依不捨的眼神時,他想勸她留下來。可一想到自己貧寒的家境,想到連嬸對春霞和他交往的不歡迎,他選擇了閉嘴。他不能留她下來跟自己吃苦,不能留她下來跟家裏鬧矛盾。他不能這麼自私,不能這麼沒良心。因為春霞是他愛着的妹妹,連嬸是他敬著的親人。

肖炳恆送走春霞回到家裏,車剛放穩。連蓮就過來熱情的招呼:「炳恆,春霞她走了。」連蓮這話說得很有技巧。象是疑問,又象是陳述。肖炳恆沒能從她的語氣中判斷出什麼來,這可能是自己本來糊塗,也可能是連嬸故意含糊。但他相信連嬸英明,肯定她什麼都知道。

「嗯。上午十一點的車。」肖炳恆老實地說。

「這妮子,出去見見世面也好。呆這窮山溝里,想找個好人家都難。」連蓮暗有所示。

「嗯,這個是。連嬸你坐。」肖炳恆給連蓮搬了張椅子。

「城裏生活就是不一樣,我家公家婆到她女兒家就不想回來了。」

「不是說去幫春霞她姑帶小孩嗎?」

「孩子都大了,是他們不想回來。說在那好吃好住,白天可以逛街,早晚可以學太極拳,跳老年舞。」

「可是城裏進門要脫鞋,外出要鎖門,很不方便的。」肖炳恆很直接地說。

「那叫乾淨加安靜,習慣就好了。」

「連嬸很喜歡城裏啊!」

「是呀!所以我想等春霞打兩年工回來,懂事點。然後嫁到城裏去。到時我去走親家,也圖個熱鬧。」連蓮沒有落座,站着說。

「連嬸,到時別忘叫我給春霞抬嫁妝啊!」肖炳恆領會連蓮頻頻傳遞過來的意思,就間接表了個態。

「那好!一言為定!」連蓮說。

「一言為定!」肖炳恆說。

連蓮象吃了定心丸一樣,欣喜若狂;肖炳恆象簽了賣身契一樣,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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