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鐵嘴稷下戰群英 光頭大梁偷瘋人

第073章| 鐵嘴稷下戰群英 光頭大梁偷瘋人

稷宮位於臨淄之內,宮城西門之外,與宮城僅一牆之隔,有專用的林蔭道與宮城相通。齊王只要走出西門,就可直達稷宮。西門亦稱稷門,稷宮位於稷門之外,因而亦稱稷下。

稷宮佔地數千畝,起自西門,延至南門,綿延數里,被縱橫阡陌、花園草坪、荷塘魚池等切割成許多方塊,每個方塊構成一個院落,院中亭台樓閣櫛比鱗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遠遠望去,宛若一個巨大的後花園。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學有所長,皆有所居,亦皆有所養。稷宮以學問為上,若是學問得到眾士子的認可,即可由祭酒推薦,通過學宮令轉奏齊宮,由齊王詔命為稷下先生。無論何人,只要被聘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宮分到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開宗立派,擇徒授藝。

稷宮中心是一處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門前面是一個方形廣場,鋪滿磚石,周邊大樹參天,樹下草坪連綿,最多可容數千人。凡大型論壇,即在此場舉辦。

申時,待蘇秦一行趕到,喪禮已經就緒,行將開始,廣場上一片靜穆。正對院門處,擺著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烏黑油亮,棺頭上是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一代宗師」四字,皆是齊王親題。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個論壇,高約三尺,上面鋪一層黑色麻毯。論壇兩側,擺著數十花圈,顯然是朝中諸臣及稷宮諸先生送的。

磚地上鋪一層席子,席上站著稷下士子,皆著麻服。眾士子分成若干隊,每隊前面突兀一人,無不氣宇軒昂,表情靜穆。無須再問,他們皆是稷下先生。身後之人,是其門下弟子。新來士子、未及拜師或不願拜師者,則分站兩側,自成縱隊。廣場中央空出約一大步寬的空地,可站兩行,顯然是留給蘇秦他們的。

果然,蘇秦一行一到,就有人導引他們步入這塊空場。蘇秦打頭,後面依序站著公子卬、公子章、公子噲、樓緩,再後面是飛刀鄒等隨行諸人,在各自席位前面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喪禮的田嬰在一聲鑼響之後步入論壇,朝棺材及眾士子各鞠一躬,聲音略顯沙啞:「諸位先生,諸位嘉賓,諸位士子,辛丑日子時三刻,一代宗師、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鶴仙去。今日申時,我們齊集此處,深切哀悼先生,緬懷先生!」頓了一下,咳嗽一聲,掃視眾人一眼,「諸位朋友,祭禮開始,向彭先生的英靈叩拜!」說畢轉過身去,在壇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禮。

場上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禮。與此同時,跪在棺材兩側的樂手奏起哀樂。

有頃,哀樂停止。

田嬰轉過身子,淚水流出,聲音哽咽:「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王上哀傷,休朝七日,更在宮中布設靈堂,日夜為先生守靈。彭先生一生,治學嚴謹,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將餘生獻予稷下,致力於學術,首倡稷下論壇,鼓勵百家爭鳴,使稷下學風昌盛,領袖天下學問。為緬懷先生偉績,承繼先生遺願,我王頒布詔書,在先生英靈之前設立論壇,以學術爭鳴為先生送行。」說完伸袖抹去淚水,從袖中摸出詔書,站起身子,朗聲宣讀。

田嬰讀畢,在場士子無不以袖拭淚,哽咽四起。

田嬰聽憑大家哽咽一陣,朝眾人微微抬手,禮讓道:「論壇開始,諸位請坐!」

眾人原本跪著,此時也就順勢席地而坐。

田嬰見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諸位朋友,但凡稷宮正式論壇,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論壇,是為彭祭酒送行,在下學識淺薄,不敢僭越,特奉王上恩旨,請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聞名天下的學界泰斗暫代祭酒之職,主持今日論壇。」說著轉過身去,朗聲叫道,「有請新祭酒!」

話音落處,棺材後面轉出一個光頭。

見是滑稽游士淳于髡,眾人無不驚喜。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時看到光頭,不免得意,朝左右連連點頭。

淳于髡並不著急上壇,而是徑直轉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禮,只伸開兩手在寫著「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連拍三下,大聲叫道:「老懞子,莫要睡了!坐起來,支起耳朵,在下為你主持論壇,你可要聽得仔細些!若是有人論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論得不好,你就放個響屁;若是有人論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讓他說去!」

在如此靜穆的場合下,淳于髡陡然間晃著個光頭如此說話,眾人皆是一驚:欲待發笑,似覺不妥;欲待不笑,實在難忍。

場上現出難言的尷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鬧騰一陣,這才附耳於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聽一時,皺眉搖頭:「這個老懞子,睡得像個死人,看我拿鎚子敲他!」說著眼珠子四下一轉,瞄見旁邊有一蓋棺敲釘用的鎚子,遂朝手心不無誇張地呸呸連吐幾口唾沫,拿過鎚子,在棺材板上連敲數下,側耳又聽,有頃,不無驚喜地轉過身來,左右晃動光頭,樂道,「呵呵呵,你個老東西,這下睡不成了,總算爬起來了!」說著將鎚子丟在一邊,朝身上拍了幾拍,走入論壇。

這一連串舉止簡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場滑稽戲,眾人再也忍俊不禁,不知是誰率先笑出聲來,繼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淚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嬰,也忍禁不住,破涕為笑。場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蘇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是的,舉辦如此規模的辯論,場上氣氛凝滯如是,沉悶如是,誰能暢言?眾人皆不暢言,何來爭鳴?齊威王和田嬰百密而一疏,而這一疏此時讓淳于髡天衣無縫地補上了。久聞淳于髡多智,今日見之,方信傳言不虛。

淳于髡樂呵呵地走到場上,朝眾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禮,指著田嬰繼續調侃:「老朽正在邯鄲逍遙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說是老懞子有事,約老朽速來。老朽以為有何好事,乘了駟馬之車,緊趕慢趕,原本三個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趕到了??」

從邯鄲趕至臨淄,駟馬之車走二十日如同蝸牛,淳于髡卻計劃走三個月,且講得一本正經,眾人再笑起來。

淳于髡被打斷,只好停頓一下,見笑聲住了,才又接道:「老朽來了,老懞子卻睡去了。你們說說,老朽與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見,老朽好不容易奔他來了,老懞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難受幾日,後來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早睡晚睡,長睡短睡,好睡賴睡,都是個睡,老懞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無可厚非。這樣一想,心裡也就不難受了,只是多少覺得,老懞子這樣做,不夠仗義。老友來看他,縱使要睡覺,至少也得打聲招呼才是!」

淳于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點頭。

淳于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過話鋒:「齊王捨不得老懞子,甚想留住他,陡發奇想,舉辦這個論壇,並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懞子,只好應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爭吵。老懞子不說爭吵,說是爭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隻鳥叫,叫鳴,眾鳥湊到一起叫,叫爭鳴。就沖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懞子。諸位嘉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懞子跟前爭鳴,老朽別無所請,只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夠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于髡打了個手勢,眾人止住笑,聽他繼續說道:「在下又想,既是爭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懞子的。老懞子一生,為學為人,皆以天下為己任。老朽既為主持,也就獨斷一次,為今日之辯確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只在率性逍遙。今日強論治亂,頗是難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為己任,有點像老懞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吶喊,更在身體力行,這點勝老懞子遠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爭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只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里,是老朽特意從燕國帶過來的!」

淳于髡嬉笑調侃,一波三折,眾人一邊大笑,一邊將眼珠子四下亂轉,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徑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於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面生,眾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只是從最後入場及在場心預留空位等跡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頭之人,更是遐邇聞名的蘇秦。

對於淳于髡的突然發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于前輩!」

淳于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請蘇子登台賜教!」

蘇秦回揖:「前輩抬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呵呵呵呵,」淳于髡伸手攜住蘇秦,「蘇子,壇中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隨淳于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後,淳于髡指指檯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蘇秦答話,淳于髡已自轉身走至台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眾士子前面,在預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赴齊,在下本欲登門討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只為送行先生,卻蒙淳于前輩抬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子前輩,更是學界泰斗,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面前,在下也不敢輕辭。在下進退不得,只好勉為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醜了!」

開場白還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蘇秦身上。

「諸位先生,」蘇秦陡然轉過話鋒,「誠如淳于子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致力於合縱,天下為此沸沸揚揚,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跡,求教於在座方家;二來訴於先生英靈,求先生護佑!」

場上死一般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只有一個答覆—天下大同。那麼,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為,只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只有強強相併,滅國絕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歷,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貽笑於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藝,蘇秦願意受教!」說畢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論辯場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顯實力的機會,因而各門無不鉚足了勁,欲在論壇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門徒,不料憑空殺出淳于髡和蘇秦,幾乎將彩頭全都奪去了。

然而,此時見問,眾人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踴躍而出。這是因為,在場士子雖然逾千,卻多是各門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頭。而排在前面的十幾位先生,也不敢輕啟戰端,因為此番論辯實在重大,萬一落敗,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蘇秦能言善辯,名揚列國,此時更身兼四國特使,氣勢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過人,此時又是新任祭酒,在這樣的前輩大師面前逞舌,言語更得掂量。

蘇秦見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出頭,便抱拳笑道:「諸位先生,蘇秦恭候了!」

話音剛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進幾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論天下,在下齊人鄒衍,欲就天下求問蘇子。」

蘇秦拱手復禮:「鄒子請講。」

「不知何為天下,何談天下治亂?在下請問蘇子,何為天下?」鄒衍問畢,挑戰似的望著蘇秦。

鄒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學,近年來致力於四極八荒、陰陽五行研究,頗有心得,論辯中言辭犀利,海闊天空,在稷下被人戲稱「談天衍」。鄒衍剛來不久,因學有專攻而得彭蒙賞識,年前被破格聘為稷下先生,只是所論過奇,門下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機,鄒衍自是不願錯失,故而先行發難。

蘇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顧名思義,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稱為天下。」

「蘇子所言雖是,卻過於概括。在下想問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蘇秦拱手道:「在下早就聽聞鄒子有大九州之說,未得其詳,今日正好討教。」

「蘇子過謙了!」鄒衍嘴上這麼說,心中不免得意,拱手應道,「在下以為,天如穹蓋,地有四極,《禹貢》所載九州並非天下全部,實為天下之一州,可稱赤縣神州。穹蓋之下,四極之內,赤縣神州當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為《禹貢》所載,因而世人不知。」

蘇秦微微一笑,點頭問道:「請問鄒子,天下當有地,地上當有天,此理是否?」

鄒衍點頭:「當然。」

「請問鄒子,」蘇秦抓住一點,進而論道,「天是穹蓋,必是圓的,地有四極,必是方的。若依此說,地之四角,勢必無天。地上無天,還叫地否?」

眾人皆笑起來。

「這??」鄒子難圓自說,面色大窘,連連抱拳,「蘇子高見,在下受教了!」說罷轉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坐下,閉目冥思。

「談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僅戰一合即敗下陣來,實讓稷下學子震驚。有頃,人群中站起一個中年人,眾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

慎到治黃老之學,為人厚實,學風嚴謹,多有著述,聲譽可追彭蒙,從者兩百餘人,場地上,就數他身後的隊伍最長。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趙人慎到求教蘇子。」

蘇秦還禮:「慎子請講!」

「蘇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尋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過,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蘇子合縱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國如何共生?」

「慎子所問,正是在下未來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時代,大道貫通,德化天下,無為而治,天下諸侯數以萬計,同生共存,並無爭執。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禮樂治世,諸侯皆能循規蹈矩,和睦共處。自春秋以降,禮壞樂崩,天下始不治矣。世風日下,若使天下大同,當從治風伊始。因而,在下合縱,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東列國縱親,化干戈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與秦和解,使天下縱親,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異,教化人民,恢復禮樂;第三步,揚善抑惡,化私去欲,復興道德,使天下歸於大同。」

蘇秦講完合縱的未來遠景,眾人既驚且疑,無不面面相覷,以為是在聽天書。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蘇子壯志苦心,無論成與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蘇子之論,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與民,孰貴?」

「皆貴,亦皆不貴。天下為天下而立天子,非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貴之,不為利天子一人,而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諸侯?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貫通,聖人無事。聖人且無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無事,諸侯亦無事,民亦無事,故聖道之世,無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詳述否?」

「道有諸德,德有諸術。三皇五帝之時,聖君行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八術。仁以育民,義以導民,禮以化民,樂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齊民,刑以威民,賞以勸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悅誠服,拱手道:「蘇子所論,言之成理,在下嘆服!」說畢轉身退下,坐回原處。

接著上場的是田駢。

田駢是彭蒙的得意門生,亦是稷下先生,善於雄辯,素有「天口駢」之稱,弟子甚眾,在稷下直追慎到。

見慎到退場,田駢趨前,抱拳問道:「蘇子既論道、德八術,齊人田駢有問。道、德八術,雖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愛,亦可生偏私;義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虛偽;禮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樂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齊眾異,亦可生奸詐;刑者,可服不從,亦可生暴戾;賞者,可勸忠能,亦可生陰爭。」

「是的,」蘇秦回過禮,侃侃應道,「夏啟、商湯用八術而天下治,夏桀、商紂用八術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於道統。術為道用,亦為道御。天下有道,術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術得濫用,可亂天下。」

田駢點頭:「蘇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齊民,請問蘇子,道與法孰重?」

「道行於世,則貧賤者不怨,富貴者不驕,愚弱者不懼,智勇者不欺,諸民心悅誠服;法行於世,則貧賤者不敢怨,富貴者不敢驕,愚弱者不敢懼,智勇者不敢欺,諸民因懼而服。在下由此認為,法不及道。」

田駢再次點頭,追問:「春秋之時,仁義並未全廢,禮樂並未全亂,孔丘卻不可忍,遊走列國,倡道德,行仁義,結果處處碰壁,惶惶如喪家之犬。今蘇子再倡大道,豈不是步丘後塵嗎?」

蘇秦輕嘆一聲,緩緩應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義之過,是用方不當也。道德仁義行於太平之世,不行於亂世。行於亂世者,唯力與勢也。在下今日倡導合縱,旨在制衡、導引天下勢力,使天下息爭歸靜,而後再以禮、樂、名、法、刑、賞諸術使天下歸治,然後再歸於仁義、道德,復建太平盛世。工有次第,事有緩急,當下急務,不是倡導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勢力,消弭戰亂,使天下不敢起爭。」

田駢敬服,抱拳揖過,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齊人尹文求教蘇子!蘇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與蘇子論道。依據天道:圓者之轉,非能轉而轉,不得不轉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風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慾,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慾橫溢,道德式微,皆為天道運動。蘇子合縱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慾。蘇子以強力剋制私慾,豈不是逆道而動嗎?」

蘇秦回過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聞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在下以為,尹先生所論失之偏頗。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萬物而不彰功。先師老聃曰:『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斷之,天道並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說,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為何不能?」

尹文子嘆服,揖首而退。

再後面,接子、季真子、許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暫無門派的游士依序上場,就天下合縱及治亂等各有所問,蘇秦見招拆招,見式拆式,應對如流,在場先生與學子無不嘆服。

看到再也無人上場,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頭,緩緩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齊人淳于髡向蘇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場,眾人皆笑,場上氣氛輕鬆起來。同時,所有目光也都盯視過來,因為誰都知道,這才是今天要看的壓軸戲。

「前輩請講!」蘇秦回揖。

「蘇子學問高深,善講大道,老朽說不過你。老朽粗淺,就以俗人俗物出對,蘇子須以治世之道應答,可否?」

聽到此話,眾人皆是一震,意識到淳于髡要說隱語了。隱語即問此答彼,手法上有點類同於《詩》中的比和興,要求即問即答。齊相鄒忌善玩隱語,當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隱語玩的是急智,甚難應對,何況是當眾回答隱語大師淳于髡!

被逼到此處,蘇秦已無退路,只好斂神說道:「晚生願意受教!」

淳于髡緩緩說道:「子不離母。」

眾人無不深吸一口氣,紛紛將目光盯向蘇秦。

蘇秦微微閉目,思忖有頃,沉聲應道:「君不離民。」

「上樑不正下樑歪。」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後面幾句,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對出,且在意境、用詞、對仗等方面皆是精妙,眾人無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一揖:「蘇子果然是曠世奇才,老朽佩服!」又轉對眾士子,「諸位先生,諸位士子,老朽問完了,你們還有何問?」

眾人面面相覷,再也無人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看來,今日之鳴,雄雌已經敲定了!」轉對蘇秦拱手,「洛陽人蘇秦,走,隨老朽陪老懞子喝酒去!」

場上爆出雷鳴般的掌聲。

翌日辰時,彭蒙出殯,葬於十多裡外的稷山。逾千學子及朝中官員,外加看熱鬧的臨淄市民,送葬隊伍熙熙攘攘,從稷宮一直綿延到稷山,排場勝過宮室。

葬過彭蒙,田嬰與淳于髡推開雜務,急至宮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嬰將論辯及葬彭蒙之事細細奏報,齊威王兩眼微閉,聚精會神地聽完,思忖有頃,轉對淳于髡:「老夫子,依你慧眼觀之,蘇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幾下光腦袋,緩緩說道:「蘇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過,草民有個比照,王上或感興趣。」

「是何比照?」

「當年鄒子以琴喻政,得王上賞識,用其為相。草民素知鄒子善琴,對其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別登門,以隱語問政。」

威王大感興趣,傾身說道:「此事倒是新鮮,寡人未曾聽你說起過呢!」

淳于髡笑道:「雕蟲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說,夫子是如何問的?」

「草民問他:『子不離母。』」

「子不離母?」威王輕聲重複一聲,凝眉苦思,有頃,抬頭問道,「鄒愛卿對以何語?」

「民不離君。」

威王一拍大腿:「對得好!還有何問?」

「草民又問『上樑不正下樑歪』,鄒子對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問『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鄒子對以『治國之臣,豈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連聲誇道,「就這些了?」

「草民的最後一問是:『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鄒子何對?」威王急問。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養。」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鄒子,對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點頭,「鄒子之對,草民心悅誠服,知他不僅擅琴,亦擅政治,王上用他是用對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嘆道,「沒有鄒子,就沒有齊國今日之治啊!」略頓一下,「咦,方才夫子說是有個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論辯時,草民以同樣言辭再問蘇子,亦想試一試此人才具。」

「好夫子,絕了!」淳于髡的話音未落,威王就已興奮地截住話頭,「先說『子不離母』,蘇子何對?」

「君不離民。」

威王長吸一口氣,仰頭思忖良久,點頭:「嗯,好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聖君不可離民!下面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如何應對?」

「天道不健人道艱。」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淫邪。」

「最後一句呢?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複一聲,微微閉眼,陷入深思,有頃,抬頭望向淳于髡,「蘇子與鄒子所對迥然不同,兩相比照,夫子以為孰勝一籌?」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斷。不過,昨日論辯,蘇子已中頭彩。」

「嗯,蘇子當中頭彩。」威王點頭,看一眼辟疆,轉對田嬰,「愛卿可以知會四國特使,就說寡人已得空閑,明日請他入宮,討教縱親摒秦之事。」

田嬰拱手:「臣領旨!」

淳于髡、田嬰雙雙告退。

望著他們的背影漸去漸遠,威王轉對辟疆,問道:「疆兒,你也說說,老夫子的隱語,鄒子與蘇子所對,孰勝一籌?」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斷了嗎?」辟疆應道。

「寡人是在問你!」

「兒臣以為,蘇子之對更勝一籌。」

「蘇子為何更勝一籌?」

「鄒子只以齊國為念,當是國才,蘇子是以天下為念,當是天下之才,兒臣是以認為,蘇子之見勝過鄒子。」

「你說得不錯,」威王緩緩說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選一人,何人堪用?」

「蘇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連連搖頭,「是鄒子!」

「父王,此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問道。

「若是天下為公,誰為我們田氏?若是天下無爭,何能光大祖宗基業?蘇子之論,過於高遠,可在稷宮議論,不堪實用。」

「這??」辟疆越發不解,「既然不堪實用,父王為何還要約見蘇子,加入縱親?」

「因為黃池之恥!」威王幾乎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裡迸出。

辟疆仍是一頭霧水,迷茫地望著威王:「父王??」

「疆兒,」威王換過臉色,微微一笑,「這件事兒,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後,齊國大朝。齊王當廷宣詔,齊國加入縱親,依前面四國慣例,拜蘇秦為上卿、齊國合縱特使,賜稷宮府宅一座,足金五百兩,僕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嬰世子田文為合縱副使,晉爵中大夫。

事發陡然,眾多朝臣為之愕然,尤其是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等反對合縱的,一時回不過彎來,在朝堂上面面相覷。

在一聲「退朝」之後,齊威王在內臣的陪伴下徑出偏門而去。蘇秦隨眾臣一道走出殿門,正欲跨下石階,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蘇子!」

蘇秦回身一看,是田嬰,揖道:「在下見過上大夫!」

田嬰回過禮,笑道:「蘇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賀了!」

「說起此事,」蘇秦亦笑一聲,再次抱拳,「還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還在忖思,何時尋個機緣,向上大夫表達謝意才是。」

「蘇子打算如何表達呢?」田嬰歪頭笑問。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樣不缺,在下尋思許久,真還想不出個表達,正自絕望,陡然想起一個人,上大夫或感興趣。」

「一個人?」田嬰撲哧笑道,「不會是個天下絕色吧?」

「聽聞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來美女,豈不是添亂嗎?」

「這麼說來,是個男人?」

蘇秦大笑起來:「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讓在下感興趣的男人??」田嬰凝眉思想一陣,望著蘇秦樂道,「我說蘇子,不要繞彎子了,誰呀?」

蘇秦看了看三三兩兩正從身邊走過去的朝臣,壓低聲音:「上大夫若有雅興,可與在下前往一處。」

出宮門之後,田嬰揮退自己軺車,跳上蘇秦的,馭手揚鞭,徑往稷下馳去。

二人來到稷宮,在祭酒淳于髡的門前停下。

田嬰大怔,不解地望著蘇秦:「蘇子,你說的男人,不會是這個老光頭吧?」

「呵呵呵,」蘇秦笑道,「是與不是,上大夫且請進去!」

稷宮不比別處,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學藝,所有庭院不設門房。

田嬰一頭霧水地跟從蘇秦直走進去。

淳于髡聽到聲音,迎出:「呵呵呵,蘇子今日大功告成,看來是請老朽喝謝酒哩!」

蘇秦長揖:「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蘇子,問道。

「哪兒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帶酒。」

「喲嘿,」淳于髡連搖幾下光頭,「你拿老朽的酒答謝老朽,還要請個陪喝的,這是明擺著打劫!」

眾人皆笑起來。

三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田嬰眼珠子四下轉了一圈,看到並無他人,便急不可待地望向蘇秦:「人呢?」

蘇秦笑道:「不在此地。」

「人在何處?」

「大梁。」

「誰?」

「孫臏。」

田嬰呆若木雞,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問道:「那人不是瘋了嗎?」

蘇秦淡淡一笑:「有時不瘋。」

田嬰豁然明白過來,忽地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有頃,頓步說道:「蘇子,說吧,如何能夠讓他來齊?」

「偷。」

「偷?」田嬰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蘇秦將頭緩緩扭過去,一點一點地轉向淳于髡。

田嬰的目光也跟著轉過去,盯在淳于髡的光頭上。

淳于髡初時不明所以,此時倒是聽出味了,又驚又詫:「什麼?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遂將油光油光的腦袋搖得如同貨郎鼓似的,「不幹!不幹!老朽死也不幹!」

蘇秦長嘆一聲:「唉!」

淳于髡將頭轉過來:「咦,你嘆什麼氣?」

蘇秦又嘆一聲:「晚生是在為前輩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蘇秦緩緩說道:「人生在世,無非活個瀟洒,活個刺激,活個驚世駭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嚴壁壘的大梁城中,在魏王的眼皮底下,巧設機謀,偷出一個兩腿皆不能動的瘋子,且這瘋子是春秋兵聖孫武子的嫡傳後人,是當今列國無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請問前輩,方今世上,還有什麼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還有,」微微一笑,「這段佳話,史家會怎麼寫?」

「這??」淳于髡凝緊眉頭。

「前輩若是不樂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蘇秦作勢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攔住,晃晃光腦袋,「不瞞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裡偷,偷女人,不過,老朽不說偷人,只說偷香。蘇子提議在光天化日偷男人,於老朽倒是新鮮,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遲。」便抓耳撓腮,裝模作樣地陷入苦想。

看著他的滑稽樣子,蘇秦、田嬰皆笑起來。

半月之後,齊威王詔命淳于髡載食鹽五十車使魏,向魏示好,齊、魏縱親。飛刀鄒夾在使團中,隨侍淳于髡。蘇秦亦在稷宮住下,或從雍門周習《韶》,或與稷下諸先生、學子及齊國朝臣商討在天下縱親的框架內,如何實現聯邦共治、天道貫通之道。

光陰如箭,又是一年,黑雕台迎來一年一度的晉陞考核。

所有雛按雄雌、入台批次等被分為若干小組。雄雛的主考是車衛國,雌雛的主考是天香。除主考之外,各有五名鷲級別的資深黑雕為副考官,採用分別打分制,最高打五分,最低零分。

考核項目分為五項,分別是飛檐走壁、短兵器、飛鏢、易容術、列國習俗。這五個項目為基本科,雄雌不分。之後雄雌分別再考兩項,一項為必考,一項為自選。雄雛的必考項是騎射,雌雛的必考項是柔術。無論是基本項還是自選項,都由五個副主考擔任評審,給每位雛雕的每一個單項打分,五分為滿分,三分以下為不合格。無論是基礎項還是自選項,凡一項不合格者,可留台復練一年,來年復考。任兩項不及格,就會被立刻除名,發送三軍服役,自己及全家的黑雕待遇也相應被取締或更換,這是每一個雛都不想面對的極丟顏面的結局,正因為此,雛沒通過考核而自殺的事時有發生。

如果各科全部合格,雛就可進入最後兩個也是最驚心動魄的科目,由主考人考評。這兩關若過,被考核者就由雛正式升為第二級—梟。一旦成為梟,他/她就可以被單獨指派任務,為國家也為自家建功立業。

秋果與同期到來的十個女孩被分在雌雛第七組。每一組的考核時間為一天,由凌晨到中午為基礎科,午後是自選科與最後兩關。

由於訓練刻苦,秋果所在組的十個雛雕基礎科目與自選項目全獲通過。

在自選項目,秋果所選的是廚藝,且是由主考天香特別指定的。早在幾個月前,秋果「榮幸地」被選中服侍「獵鷹」天香,二人同居一室,她的任何訓練就都聽由「獵鷹」的吩咐。

就這兩個科目來說,秋果也最喜歡廚藝。秋果自幼愛做飯,五歲時就跟她娘學習種菜、收菜、采菇、採薇等,八歲能掌勺,十歲就能獨立做出一桌下酒菜肴。但在這兒,她要考的卻不是她擅長的秦國菜,而是周菜。天香為她專門配了一個從洛陽來的廚師,花了一個月,教會她幾十道地道的洛陽菜肴。自到黑雕台之後,過去的一切於秋果來說很是遙遠了,甚至連她爺爺與阿大的面孔也漸漸模糊。然而,只要站在灶台前,只要炒起周菜,她就能想到蘇秦,那個差點兒凍死在她家門口、她差點兒跟著走的周人。

將近申時,於秋果等十個姑娘來說,真正考驗她們的那個時辰終於到了。

姑娘們齊刷刷地站在考場上。

所謂考場,不過是一塊空地,且空地就在她們所住的草廬旁邊。

頭上插著四根鵰翎的主考天香款款走來,站在隊前。

姑娘們屏息凝神,十雙眼睛不無緊張地迎向天香如獵鷹一般的目光,因為她們中誰也不曉得這一次要考什麼。

「姑娘們,」天香逐一掃視她們,臉上浮出笑,「在考核之前,我命令你們各回各舍,將你們最最喜歡的東西拿出來!聽清楚,是最最喜歡的東西!」

十個姑娘各回各舍,不一會兒,陸續抱著她們最喜歡的東西回到場地。

天香打眼望去,果然都是姑娘們的平日所愛,有香囊,有貓,有狗,有錦繡肚兜,有玳瑁發瓚,有劍,還有一個姑娘提著一隻小箱子,上著鎖。

天香逐一檢查,詢問這些愛物的來歷,姑娘們一一作答。

天香看向擁有小箱子的姑娘:「開鎖!」

姑娘遲疑一下,打開銅鎖,掀開箱蓋,裡面空空蕩蕩,只有十幾片竹簡,每片竹簡上畫著不同的圖案。

「是誰送你的?」天香問道。

「鄰??鄰村的阿強哥??」姑娘臉色紅漲。

「他為什麼寫給你這些?」

「他??他說他??喜歡我??」姑娘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天香給她個笑,點頭,走向排頭,也是最後一人—秋果。

秋果面前沒有一物。

「你最喜歡的東西呢?」天香盯住她。

「我沒有最喜歡的東西。」秋果應道。

「再想想,有什麼是你捨不得的?」天香啟發她。

「我捨不得我大、我娘、我爺爺、我弟妹,可他們都不在這兒。」秋果應道。

「你不是有隻獾子嗎?」

「可??它是一隻野獾,它??」

「去吧,帶它過來!」天香給她個笑。

秋果跑到一片林子里,沖山嶺打聲尖哨。一隻野獾跑出來,蹭在她身上。秋果抱著野獾,走到場地上。

「尋根繩子,把它拴住。」天香命令。

秋果尋根繩子,拴在獾子的脖子上。

「你們都去,抱乾柴。」天香命令。

眾女各抱一捆乾柴,堆作一個大堆。

「秋果,燃起來。」天香命令。

秋果點燃柴堆,火焰熊熊。

天香看向帶玳瑁瓚、香囊、肚兜等物品的姑娘:「把你們的寶貝扔進去。」

幾個姑娘互看一眼,將手中寶物扔進火中。

天香看向帶箱子的:「扔進去吧,從今天起,你不能擁有它們了!」

姑娘將箱子扔進去。

天香看向帶劍的姑娘,朝一塊石頭努嘴。

姑娘走到石頭邊,將劍高高舉起,以劍身砸向石頭。

劍被震斷,一分為三。

「該你仨了!」天香看向秋果及兩個抱貓狗的。

三個姑娘面面相覷。

「把它們的腿綁起來。」

兩位姑娘含淚用繩子拴上她們各自的貓狗。

唯秋果不動。

「秋果?」天香叫道。

「它不是我最喜歡的!」秋果應道。

「綁起來。」天香聲音加重。

秋果輕撫獾子,用繩子綁起它的四條腿。

「扔進火里!」天香命令。

兩位姑娘抱起各自的貓狗,扔進火里。

貓、狗慘叫,掙扎。

秋果的獾子嚇壞了,發出絕望的叫,掙扎欲逃。

「扔進去吧,秋果。」天香看向秋果。

「鷹姐,」秋果跪下,淚水流出,「它真的不是我最喜歡的,也不是我最捨不得的,求求你放過它吧。」

「不是你最喜歡的,你為什麼為它下跪呢?為什麼為它流淚呢?」

「我??我??它冤呢!」

「扔進去吧,它不冤!」天香淡淡說道,「我曉得你一直在乎它,它一天不來你就著急。在乎就是喜歡,一天不見就為之憂心,就是最最喜歡!」

「我??」秋果說不出來,哭起來。

「扔進去吧,秋果,它值了。幾個月前它掉進獵人的陷阱里,是你救了它的命,是你為它養的傷。它欠你一條命,今天不過是還給你而已!」

「秋果,扔進去吧。」所有姑娘齊聲勸道。

秋果的手在抖,秋果的心在泣。

「秋果?」天香的聲音又響起來,語氣稍稍嚴厲。

「秋果!」眾姑娘齊聲叫道。

秋果抱起獾子。

獾子拚命掙脫。

「扔進去!」天香命令,語氣威嚴。

秋果顫了一下身子,閉起眼睛,將獾子扔進火中。

獾子尖叫一聲,在火中拚命撲騰。

繩子燒斷了,渾身是火的獾子嗵地跳出火堆,向外飛逃。

天香揚手,一道白光閃過,獾子慘叫一聲,倒地。

一枚飛鏢牢牢地插進它的脖子里。

「秋果,它不疼了。撿它過來,扔進火里吧。」天香淡淡說道。

秋果走過去,抱起獾子,不顧污血與焦熱,輕輕拍打著它,扔進火堆。

天香鼓掌。

眾姑娘鼓掌。

秋果悲哭。

「姑娘們,請隨我來,你們還有最後一關,祝成功!」天香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不遠處的訓練大廳。

秋果與姑娘們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除了秋果,所有姑娘無不一身輕鬆,因為,在剛剛過去的小半個時辰里,她們已經放棄了她們最最喜歡的東西。從今以後,沒有什麼是她們捨不得的了。

走進廳中,眾姑娘在廳中站下。

一個黑雕走過來,抱著十支圓滑的木棒。

「姑娘們,每人一根!」天香命令。

眾姑娘每人拿起一根。

「撩起裙裾,將它插進你們的寶器!」天香命令。

眾姑娘驚駭,面面相覷。

「還記得你們的誓言嗎?」天香面孔冷凝,緩緩說道,「你們既已許給國家,你們的身與心就不再是你們的了。你們的寶器,不再屬於任何男人,只屬於天。上天將其賦予你們,你們的第一次就交給上天吧!」

姑娘們曉得這一關不得不過,紛紛蹲下,撩起裙裾。

秋果也蹲下去。

「秋果站起!」

秋果打個驚怔,站起來。

「出列。」

秋果出列。

天香看向其他姑娘:「插吧。」

眾姑娘閉起眼睛,咬牙插進木棒。

天香吩咐執法雌雕逐個查驗完,指向一道黑門:「你們九人跟著她,進入那道門,與雄雕合體,完成最後的成雕儀式!」

九個姑娘站作一隊,絡繹走進那道黑門。

秋果打個寒噤。她聽明白了天香的話音,曉得等在門后的是什麼了。

「謝謝您,鷹姐!」待她們全部進門,秋果向天香深鞠一躬。

「要謝你就謝蘇秦吧!」天香淡淡一笑,「金雕有令,你的第一次是屬於他的!」

翌日晨起,天香將一隻雛雕交給秋果:「秋果,昨日的考核你順利通過,你正式成為黑雕台的在冊黑雕了。這是一隻雛雕,八個月大,正是認人的年齡,從今日起,它歸你飼養、訓練。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想叫它歡歡!」

「好吧。」天香苦笑一下,給她個鬼臉,「看來你實在是舍不下那隻獾了!」

秋果回她個笑,剛要回話,身邊的雛雕受驚尖叫,四處躲藏。

天香看向天空。

一隻大鳥正在頭頂盤旋,發出叫聲。

大鳥徐徐落在迎雕台上。

是公子華的金雕。

不一會兒,司雕帶著金雕來到天香住處。

天香安撫金雕,賞它一隻雞,從它腿根取下一隻綁縛牢固的軟囊,拆開,現出一塊絲帛。

是公子華要她即刻趕赴大梁的密令。

時下春節早過,天氣回溫,春暖花開,大梁人開始他們最重要的戶外活動—放風箏。魏惠王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個巨大的鷹狀風箏,在御花園裡親手放飛。望著風箏漸起漸高,惠王的心境亦如這風箏一般,隨暖風飄升。

「王上,」毗人將手掌搭在眼上,遙望高高在上的風箏,「都成小黑點了。即使真的蒼鷹,怕也飛不了這麼高。」

「呵呵呵,」魏惠王鬆了兩圈手中的絲線,「看這勁頭,它還要升呢!」

「王上,」毗人笑道,「幾年大治,大魏的國勢就如這鷹,直上九霄了!」

「說得好!」惠王眉開眼笑,「它飛得越高,向下俯衝的力量就越大。聽說嬴駟養了幾隻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厲害,還是寡人的蒼鷹厲害。」

「王上又要伐秦了?」毗人輕聲問道。

「這還用說,」惠王朗聲說道,「河西在寡人手裡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裡奪回來。若是不然,百年之後,叫寡人何以面見列祖列宗?」

「王上的這個願很快就可實現了,」毗人興奮道,「齊國已入縱親,若是楚國亦入,山東列國真就被蘇子合成一體,秦國縱有銅牆鐵壁,怕也頂不住半年哩。」

「是呀,不過,」惠王緊了幾下風箏線,「縱使列國沒有縱親,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勵精圖治數年,今已庫糧充棟,武卒復興,賢臣盈朝,更有龐將軍威服列國,虎賁之師無人可敵,寡人怕誰來著?」略略一頓,「不過,話說回來,蘇子合縱,六國縱親,是好上加好,可謂是天助我也!」

二人正在閑話,值事內臣引朱威疾步走來。

「啟奏我王,」朱威拱手,「燕使來朝,送我王千里馬一匹、良駒五十匹;趙使來朝,送我王謳伎一人、舞伎十人、樂伎十人;齊使來朝,贈精鹽五十車,以賀縱親!」

「呵呵呵,」惠王喜不自禁,「列國縱親,好事連連哪!」略略一頓,「田因齊使何人來了?」

「淳于髡。」

「呵呵呵,是老夫子呀,」惠王笑起來,「他不是在邯鄲嗎,何時去臨淄了?」

「稷宮祭酒彭蒙謝世,淳于髡趕去追悼,齊王就差他來了。」

「好好好,」惠王又笑兩下,轉對毗人,「得道多助啊!列國使臣紛紛來朝,寡人不能慢待,你排個日程,寡人分別召見。」

「臣領旨。」

惠王會客多安排在下午,客少時會一個,客多時會見兩個。縱親國使臣畢至,惠王皆要接見,毗人依例安排每日二人。

眾使臣中,淳于髡滑稽多智,惠王最是喜愛,特別叮囑毗人把他排在後場,以便留足辰光暢聊。

翌日後晌,毗人先安排燕使覲見,然後是淳于髡。燕使好馬,自比伯樂。惠王聞言大喜,順口向他討教識馬之道,相談甚篤,竟然忘了時間。

毗人急了,稟報齊使淳于髡已至,在殿外候見。

燕使告退,毗人引淳于髡覲見。

淳于髡叩見已畢,惠王請他坐下,心中卻在回想方才的識馬之道,表情恍惚。

淳于髡凝視惠王,有頃,起身叩道:「王上,草民告退。」

「哦,」惠王怔了下,點頭,「好好好,那就明日後晌吧。」

第二日後晌,淳于髡依約再至,叩見之時,見惠王仍在恍惚,迅即叩道:「王上,草民告退。」不及惠王說話,再次起身退去。

惠王打個驚愣,不無尷尬地掃一眼毗人。

毗人追上,不無抱歉地對淳于髡道:「先生,明日後晌復來如何?」

第三日後晌,淳于髡如約叩見。

惠王起身,親手扶他坐下。

淳于髡落席,再次凝視惠王,見其精神氣色已與前兩日判若兩人,便拱手揖道:「王上,草民又來打擾了!」

「呵呵呵,」惠王擺擺手,「淳于先生,不說這個了,寡人存有一事,甚想問你。」

「王上請講。」

「先生兩番覲見寡人,皆是未發一言,起身即走,是寡人不足與語呢,還是另有緣故?」

「非王上不足與語,實乃王上心猿意馬,無意會見草民。」

「哦?」惠王大奇,「你且說說,寡人怎麼心猿意馬了?」

「回稟王上,」淳于髡拱手說道,「髡前日求見,王上意在馳騁;髡昨日求見,王上意在音聲,草民是以告退。」

「嘖嘖嘖,」惠王震駭,油然贊道,「先生神了!不瞞先生,前日先生來,碰巧燕使獻千里馬,寡人好馬,雖見先生,心實系之;昨日先生來,碰巧趙使獻謳伎,寡人聞其聲美,未及試聽,雖見先生,心實系之。」又轉對毗人呵呵笑出幾聲,「看見沒,淳于子就像鑽進寡人心裡的蟲子一樣,連寡人想啥,他都知道!」

毗人亦笑起來,轉對淳于髡,隨口問道:「先生既是王上心裡的蟲子,可否說出,王上這辰光在想什麼?」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待草民試試!」

淳于髡面對惠王,二目緊閉,煞有介事地提精運氣,似乎真要將他的元神鑽進惠王心裡。

惠王陡然一震,如臨大敵,全神貫注地緊緊盯住淳于髡。

約過三息(一呼一吸為一息),淳于髡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惠王既緊張,又好奇,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淳于髡:「先生,寡人在想什麼?」

淳于髡晃幾晃光光的大腦殼子:「王上在想,這個老禿頭,難道他還真能變成一條蟲子,鑽進寡人的心窩子里不成?」

「神了!神了!」惠王不可置信,連聲驚呼,「寡人方才真就是這麼想的!」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起來。

毗人已經看出淳于髡是在故弄玄虛,佯作嘆服,稱讚幾句。

惠王興緻大起,與淳于髡海闊天空,從天下大事到養生之道,從治民方略到御女之術,暢談兩個時辰。

見天已昏黑,淳于髡起身叩道:「王上,辰光不早了,草民告退。」

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與先生說話,真是快意。近些年來,田因齊處處事事與寡人作對,順寡人心思的,推來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選派先生來使。」

淳于髡叩道:「謝王上抬愛。」

「來而不往,非禮也!」惠王轉對毗人,「田因齊贈送寡人鹽巴五十車,寡人回贈他干菇四十車、春茶十車,免得他空車回去,取笑寡人。至於先生,賞安車一輛、寶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

「王上說笑了。」淳于髡拱手,「莫說是金子,王上即使賞賜一根青草,草民亦會視為珍寶!」

「呵呵呵,」惠王樂了,眼珠子一轉,「先生既有此說,就加賜青草一根。」

在魏國方言里,青草的「青」字與「金」字發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戲言,豈料話音剛落,淳于髡即叩首於地,咬字清楚:「草民謝王上金草!」

青草於眨眼間變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幾下,大笑:「哈哈哈哈,先生真是急智呀。」遂吩咐毗人,「傳旨金匠,化五十兩足金,鑄金草一株,賞賜先生。」

「臣領旨!」

秦氏皮貨行里,瑞蓮陪著瑞梅在選皮貨,龐蔥坐在那兒品茶,公子華陪著。

瑞梅選中兩件,皮褂子與皮袍,拿出一把軟尺子在袖口、肩、臂、腰身等處比量尺寸。比量一陣,瑞梅顯然比較滿意,將之疊好,放到一邊,又從貨架上拿下一雙皮靴。

「梅姐,」瑞蓮遲疑一下,小聲,「這都春天了,馬上就得熱起來。」

「我得買!」瑞梅固執應道,「前天見他,腳跟上都有裂口了!」

「可這皮袍??」瑞蓮拿過皮袍,壓低聲,「是其他人穿的,孫將軍他??他一直是坐在地上??」

「嗯,是哩。」瑞梅打個靈醒,眼珠子轉幾下,向龐蔥招手。

龐蔥趕過來。

「麻煩家宰對店家講講,能否把這皮袍改改。」

「咋改哩?」

「改成裹在身上與腿上,就跟這褂子差不多。」

公子華已經聽明白了,走過來,從貨架高處取下一套緊身皮具:「二位夫人,看看這個,成不?」

聽到也稱她「夫人」,瑞梅紅了臉,轉過頭。

「呵呵呵,」龐蔥審看一遍,笑得合不攏口,「成成成!」在身上比試一下,轉對瑞梅,「公??」後面的「主」字沒叫出來,急急改口,「梅姐,我覺得這套好。這是北方胡人穿的,騎馬方便,還耐磨哩,正適合他!」

瑞梅笑了,將這一套裝進一個袋裡,轉對瑞蓮:「蓮妹,走,我們這就到南街,給孫將軍穿上,起北風了,老天不定又要冷哩,去年三月份還下了一場大雪!」

龐蔥付錢,公子華收個整數,將零錢送了人情,送他們出去。

送客人出門時,又有兩個公子哥兒沖店裡走來。

二人佩著劍,英姿瀟洒。

公子華覺得面熟,卻又想不起是誰,正自猜測,為首一人走過來,在他肩上輕拍一下:「秦大哥,認不出你的田老弟嘍!」

「天哪,是你!」公子華這才認出天香,一把抓住她的手,扯她進店,直入後院廳中,掩上房門,轉望另一公子,「你是??」

「秋果拜見金雕!」秋果叩首。

「喲嘿,」公子華大是驚訝,「長結實了喲!」

「秋果剛剛晉級,我帶她來是見見世面!」天香誇道。

「祝賀你!」公子華豎起拇指誇讚一句,指向旁邊一個偏房,「秋果,你到那兒暫先歇息一時,我們議個事兒!」

秋果應聲諾,快步走出。

天香掩上房門,回身,緊緊摟住公子華,媚眼流動,聲如鶯語:「想死你了!」

公子華與她溫存了一會兒,鬆開手:「瞧你急的,現在不是纏綿的時候!」

「啥人與你纏綿了?」天香白他一眼,走到陪位坐下,「不過是輕輕勾你一下,試試功力!」

「好好好,」公子華笑了,「功力入夜再試!」

天香拋他個媚眼,盯住他:「金雕急召,是有大事嘍!」

「剛才門口的那幾個人你看到沒?」

「買貨的?」

「是的,其中有兩個女人,皆為魏室公主,其中一人,叫蓮公主,是武安君夫人,另一人叫梅公主,是孫臏的人。」

「曉得她倆,她們怎麼了?」

「梅公主幾乎每天都要去看孫臏,為他吹簫,這對我們非常不利!」

「哦?」天香怔了。

「是這樣,齊使來了,如果不出所料,齊人此來當是渡走孫臏的。我們必須趕在齊人動手之前,將孫臏劫走!」

「孫臏若不同意,怎麼劫?」

「辦法我想到一個,只是那個痴心公主幾乎是天天都來望他,是個**煩哩。」

「說吧,要我做什麼?」

「能夠阻止梅公主的只有一個人,太子申!」

「明白了。」天香笑道,「以什麼身份為好?」

「依舊是虞國公主。約他出來,圓個謊解釋一下眠香樓的事,再以宮女身份進東宮府,窩在太子身邊。待我搞定孫臏,魏國的事就交給你了!據君上所斷,只要龐涓活著,魏國就將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未來幾年。」

「得令!」

翌日後晌,一身小廝打扮的秋果來到東宮府門,將一封私函並一個小金塊遞給門尉。門尉袖起金子,審視一眼秋果,持函進去。

太子申拆看,見上面是一行娟秀的文字,寫著一行字:「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落款是虞公子。

這是《詩》中邶風的一首,也是他第一次逛眠香樓時吟給天香的,函中的虞公子該當就是天香了。

太子申心裡一緊,抬頭:「何人送來的?」

「是個小廝,這辰光在偏廳候回函呢。」

「叫他進來!」

門尉出去,帶秋果進來。

因為進過秦宮,見過大場面,更在黑雕台曆練過,秋果沒有懼怕,表情泰然。

「這封信函是哪兒來的?」太子申急問。

「我家主人讓小人送來的。」

「你家主人現在何處?」

「在客棧里。」

「哪家客棧?」

「離此處不遠。」

太子申略略一想,換過一身衣服,與秋果直奔客棧。

秋果將他引入一套雅院,斟上茶水,退出,順手關上房門,到院中閂上院門,守在偏廳里。

客廳暗下來。

起身相迎的是個風流公子,一身紫衣。

「你是??」太子申盯住他,既激動,又錯愕,「虞公子?」

天香沒有應聲,回視,目光如火。

二人相互凝視,良久,誰也沒有說話。

天香輕吟:「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太子申跟吟:「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天香慢慢脫下紫色的公子外套,摘下冠及飾,現出女兒裝。

「果然是你,天香!」太子申激動了。

「申哥??」天香撲過來,撲進太子申懷裡。

二人相擁。

良久,太子申鬆開天香,小聲:「天香,你??快說,這幾年哪兒去了,想得我好苦!」

「申哥,」天香淚出,「那天晚上,我正在熟睡,突然闖進幾個人來,拿著刀劍,我嚇傻了,更不敢叫。為首的見我貌美,把我綁起來,怕我叫喊,嘴裡塞了絲絹,裝進一隻麻袋裡,扛到一輛車上,不知運到哪兒去了。」「後來呢?」太子申急道。「他們走了一整天,不知來到什麼地方,很荒涼,有不少房子,他們就住下來,開始吃飯、喝酒,有人把我放出來,鬆開我的手,給我飯吃。」

「後來呢?」太子申目光焦急。

「吃過飯,我見那伙人喝多了,便悄悄溜到馬棚里,縮在馬槽下面。那些人發現我不見了,便四處尋找,馬棚里也找了,可就是沒朝馬槽下面看。後來,天快亮時,他們不找了,也都累了,全都睡了。我溜出馬槽,朝荒野里狂跑,一直跑到天大亮,看到遠處有個小村子,就進村去,來到一戶人家,見一個大娘在燒早飯,就跪在她面前,說是有人搶我,大娘見我可憐,就把我藏起來了。我不敢出門,在她家住有十幾天,覺得沒有動靜,才穿上大娘送我的衣服,扮作村姑,走了。」

「你沒問問是哪兒?」

「問了,大娘說,她們是韓國上黨。」

「上黨?」太子申怔了,沉思良久,「既然逃掉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不敢哪!」

「哦?」

「一路上,我聽他們在說話,提到好多人,也提到申哥,我??」

「啊?」太子申驚道,「他們提到什麼人?」

「有陳上卿,有安國君,有秦使,還有一個什麼公孫衍??」

「公孫衍?說他什麼了?」

「說陳上卿早該當相國了,可公孫衍不識相,敢來爭,還說申哥幫他,這次算是給他點顏色看看。為首的那個還說申哥喜歡我,說是等到地方了,要點亮燈,扒光我衣服,好好看看申哥是為啥喜歡我哩??」天香悲泣起來,摟緊太子申,「我??我嚇壞了,我??申哥??」

「畜生!」太子申一拳震在几案上,面孔猙獰。

「申哥呀,我??差一點兒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天香嚶嚶嚀嚀,哭得傷心。

「這些年,你躲哪兒去了?」太子申關切道。

「我流落到宜陽,住在一個堂哥家,他在宜陽一個大戶人家做賬房,聽他說,魏國把都城搬大梁了,說是公孫衍因為眠香樓的事跑到秦國了,陳軫也沒如願當上相國,當相國的是惠施,還說陳軫也跑到秦國了,真不曉得,他把公孫衍害那麼慘,他倆在秦國咋辦哩?眠香樓的事雖說不好,可對我反而是個好事,至少我成自由人了。我堂哥要給我尋戶人家嫁人,我死活不肯,堂哥問我為啥,我說我只愛一個人,就是申哥,堂哥說這怎麼能成哩,身份不配呀,因為虞國已經不在了,我們都是落難人,我哭了。堂哥見我執意不肯,也就沒再勉強我。去年,堂哥攢了一些錢,盤下一個烏金爐子,賺了不少錢,就資助我來尋申哥了。」

「天香,讓你受苦了。」太子申心疼起來,「走吧,這就跟我回府!」

「申哥呀,你不能再叫我天香了!還有,我怎麼才能走進你家的府門哪?我??」

「嗯,是哩。」太子申點頭,沉思有頃,「這樣如何,你不是自稱虞公子嗎,就做一個虞公子,我給你錢,你在這附近尋個僻靜房子住下。」

「這個不成呀,我若尋個房子,申哥若是總來,別人就會起疑。申哥是太子,怎麼能輕易常來私家走動呢?」

「這??」

「這樣如何,」天香出主意道,「你領我進府,叫我芷兒,就說我是新進的宮人,把我留在你身邊,為你斟茶、磨墨、捶背、洗腳??」

「這這這??」太子申連連擺手,「這太委屈你了!」

「申哥,」天香在他懷裡動了一下,貼個踏實,「只要能在申哥身邊,早晚能夠看到申哥,芷兒什麼都願做,什麼苦都願吃!」

太子申大為感動,緊緊摟住她:「終有一天,魏申會報答你的!」

二人擁抱一時,天香拉他走進寢處,動作輕柔地解開他的衣服,將臉貼在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柔聲:「叫我芷兒!」

「芷兒??」太子申將她一把攬起,放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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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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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鐵嘴稷下戰群英 光頭大梁偷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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