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石頭（一）

()石頭是一隻猴子，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別的猴子不一樣。別的猴子有爹娘，他沒有。石頭第一次聽到大樹爺爺說起「爹娘」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問，爹娘是什麼，能吃嗎？氣得大樹爺爺吹鬍子瞪眼睛。

大樹爺爺還沒有長出鬍子眼睛，草木修鍊成精比動物更難，要一萬年才得人形。大樹爺爺已經九千多歲了，用樹葉上露水折射的光看世間萬物，從風中傳來的震動聽別人說話，撿了以前死在樹下的人類的嘴，靠著這張嘴發聲。

「你怎麼沒有爹娘？誰都有爹娘有祖宗，連俺都是從一棵老樹上分出的新芽，你難道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嗎？」

石頭驚訝：「對啊，你怎麼知道？」

樹枝舉著的那張人嘴裂開了，發出奇怪的語聲：「你不要以為你叫石頭，就真是石頭生的。」

石頭撓撓頭：「俺真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回想起降臨人世的情形，堅信自己沒記錯，「爹娘到底是什麼啊？有了爹娘，就可以不被老虎欺負了嗎？」

大樹爺爺搖擺著樹枝：「好像不能。」

「那可以不被豹子追得滿山跑嗎？」

「也不能。」

「那俺要爹娘幹什麼。」石頭撇了撇嘴，「又不能吃。」

「你總要知道你是誰生的啊。」大樹爺爺不能理解石頭的思維。

石頭在清晨的第一縷霞光中揚起臉，眯著眼睛愜意地享受陽光，臉上露出純凈的微笑，這微笑怎麼看都帶了一絲倨傲。

「天地生的。」他說道。

太陽慢慢從山那邊冒出頭來，灑下一片紅光，山川、樹木、河流，都染上了不真實的淡淡的金色，瑰麗無比。風過，鳥鳴，流水潺潺。大樹在清晨的微風中舒展著自己的葉子。蒼翠的山在霞光中擁有了五彩的光暈。這是個安詳，溫暖，平靜的世界。

石頭在太陽升起一半的時候，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你要走了？」大樹爺爺道，「明天記得來陪俺聊天，俺一個人很寂寞的。」

石頭點點頭。

「對了，你幫俺記著俺的名字，以後每天來叫一遍，免得俺自己忘了。」

「好。」石頭答應了，「樹爺爺叫什麼名字？」

「小草。」樹枝捂住了樹榦，好像害羞一樣，「好聽嗎？」

「好聽。」石頭抬起腿一邊走一邊說道，「就是跟你重名的挺多。」

晨光熹微，風中帶了一絲濕意，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神清氣爽，雙手捶胸，「嗷……」嚎叫起來，遠處傳來其他猴子的應和，嚎叫聲此起彼伏。石頭心情舒暢，向自己的領地走去，剛一抬腳，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不要踩到俺！」

石頭停下來，低頭察看，沒發現什麼，繼續抬腳。

「啊！」又是一聲大叫。從語氣上聽，應該很著急，不過音量實在太小。

石頭蹲□細看，草地上，一個指甲大小的東西在慢慢地爬。

「你是什麼？」石頭摸了摸他堅硬的殼，很怕自己一不小心把他捏碎。

「拿開你的臭手！」那傢伙很生氣，「你剛才差點踩到俺知道嗎？現在還擋著路！」

「你要去哪裡？」石頭覺得他很有趣。

「去大樹爺爺那裡，我們蝸牛，還從來沒有一個能成功爬到大樹爺爺那裡呢，俺是爬得最遠的，都看見大樹爺爺的樹冠了。」小傢伙很自豪，「俺爬了一百年，馬上就成功了，哈哈哈！」

「一百年？」石頭被嚇到了。有些佩服起他來，無論做什麼事，如果可以堅持這麼多年，不管最後是不是成功，這個人都很值得敬佩了。石頭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夾著蝸牛。「我送你去。」

蝸牛叫道：「住手，住手！快放下俺！」

石頭把他放在地上。

「俺不要人幫忙。俺跟紅兒說好要憑自己的力量，看誰先爬到大樹爺爺的樹頂。」

「紅兒是誰？」

蝸牛溫柔地笑起來：「俺的戀人。」

石頭向他身後看了看，綠草如茵，目之所及的範圍內沒有跟他一樣的東西。「看來她沒你爬得快啊。」

「她在十年前被一隻大象踩死了。」蝸牛很悲傷，石頭也有些難過。「那你為什麼還要爬啊？她都死了。」「就因為她死了，俺才更要完成她的願望。俺要替她看天上的雲如何變幻，看太陽如何升起，聽說花果山是被海包圍的，俺要爬到花果山最高的大樹爺爺那裡，替她看看海是什麼樣。」

「哦，那你加油。」石頭讓開道路，腿一邁，越過了蝸牛，「明天我也去大樹爺爺那，我們明天見啊。」

「明天見。」

石頭回到群猴聚居的地方，一些猴子圍上來，也有一些猴子畏懼地跑遠了。石頭是這裡的猴王。他坐在自己專屬的位置上，吃著小猴子供奉的瓜果，向一隻通臂猿猴招了招手。那隻通臂猿猴立刻跑過來，乖巧地幫他捉虱子。木逍花開滿了整個山坡，在地上鋪了一層紅毯，遠遠望去，彷彿紅色的海浪，連綿不絕。太陽剛升起來，新鮮得好像還沾著露水。風中帶著木逍花的甜香，石頭這裡嗅嗅、那裡嗅嗅，從山坡這一頭滾到那一頭。正玩得開心，忽覺一股危機感逼近，石頭猛地站起，這種熟悉的壓迫的感覺，讓他如臨大敵。其他的猴子也停下了各自的活動，緊張地盯著石頭。

石頭走到領地的邊緣，從風中傳來的陌生的氣味里捕捉到一絲危險。

「快跑！」石頭回頭大喝，「老虎來了！」

群猴拚命奔逃。

三隻老虎，兩大一小，慢慢現出身形，風馳電掣般向著猴子們追下去。

好在石頭見機得快，又熟悉地形，帶領眾猴子跑了一陣，歷經艱辛，總算擺脫了老虎。大家都安全無事，重新回到了領地。回來后卻發現不對勁——三隻老虎中的小老虎還在。他沒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尾巴拍打著身周的蒼蠅，身軀瘦弱，看樣子剛出生不久，好像是第一次出來獵食。

眾猴子又要逃命，被石頭叫了一聲制止了。他看出那隻老虎的戰鬥力不如自己。其他猴子戰戰兢兢地不敢靠近，石頭一個人走了過去。

小老虎居然微微對他笑了一下，那帶著討好與羞澀的笑容，讓石頭的膽子更大了。石頭在離老虎四步遠的地方站定。

老虎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友好。

石頭很疑惑：「你不想吃俺嗎？」

老虎搖搖頭，那種羞澀的笑容再次浮現：「我們，我們做朋友好不好？」老虎可憐兮兮地說著，「阿明還沒有朋友呢，他們一見阿明就跑，不肯做俺的朋友。」

石頭覺得他遇見的是一隻很不正常的老虎：「你多大了？」

「嗯，四個月了。」老虎又補充說，「斷奶很久了！」

眾猴子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早把剛才的害怕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你爹娘呢？他們不管你？」石頭問起剛知道的新詞，「你也沒有爹娘嗎？」

「死了，讓獵戶殺了。」

「剛才那兩隻老虎呢？」

「嫌我笨，不許我再跟著他們。」老虎又露出可憐的表情，「肚子好餓。」

石頭跳上樹，摘下一個果子，扔過去。

老虎大喜，躍起接住，三兩下吃完，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向石頭伸出右爪：「沒吃飽，還餓。」

「廢話，當然餓了。」石頭道，「你是老虎，要吃肉的。」

「吃果子不行嗎？俺不想殺生，俺以前喝奶。我們大家就這樣誰也不吃誰，在一起活著，不好嗎？」

石頭驚訝了：「你要跟猴子生活在一起？」

老虎鄭重地點頭：「不行嗎？你給俺東西吃，對俺好，誰規定老虎不能跟猴子做朋友嗎？」

「沒有……但是你會餓死的！這世上不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是有規矩的。」石頭道，「你總歸有一天會吃了俺。」

「不會，你是俺第一個朋友，俺不會吃了你的。」老虎神情堅毅，很認真地道，「從今往後，阿明不會傷害任何一個生靈，這是阿明的誓言。」石頭嗤之以鼻：「哪有不吃肉的老虎。」「會有的。」老虎阿明搖搖尾巴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沒人能強迫俺做不喜歡的事。」

石頭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奇怪的老虎。他遇見的都是兇猛霸氣的老虎，這隻才四個月大的小老虎，怎麼說呢，有點傻，有點……可愛。

第二天石頭又去找大樹爺爺，離老遠就叫了一聲：「小草！」

「哎！」地上綠油油的小草一齊答應。

石頭跳上樹，用樹枝撓痒痒。

「樹爺爺你能不能改個名啊？早說了重名的好多呀。」

石頭在樹上玩著，聽大樹爺爺講故事。天那麼藍，雲朵像一片片魚鱗，鑲嵌在天上。天又那麼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夠到。地上的木逍花自由自在地開著，紅得如火如夕陽，亦如鮮血。石頭抓著最高的樹枝盪鞦韆，盪到最高點的時候鬆手，飛了起來。手搭涼棚，極目遠眺。「樹爺爺你知道山外面是什麼嗎？」

「是海。」「海外面呢？」「是山唄。」

石頭抓住樹枝盪了回來：「你去過山外面嗎？」

「別說山外面，連一尺遠的距離都沒移動過呀。」「還好樹爺爺只差幾百年就可以化成人形了。」大樹傷感起來：「誰知道可不可以活到那個時候呢。世事無常，俺的生死並不是俺能控制的。」忽然叫起來，「石頭，快看！」

石頭跟著大樹爺爺看去，只見西邊的天際有一團白光，光影里漸漸現出一個人來。那人頭戴三山飛鳳冠，身披黑色蟠龍氅，手執三尖兩刃槍，銀盔銀甲，氣宇軒昂。他飛得很低，低到有那麼一瞬間，石頭看清了他的樣子。眉如劍，青峰遠，眼似波，流光轉，額頭正中一點金色印記，那張清俊的容顏，就這樣印在石頭的心裡，印了千年萬年，永不褪色。

「他是誰？」石頭問。

「灌江口的楊戩楊二郎啊。」楊戩已經消失無蹤了，大樹爺爺不舍地望著他遠去的方向。「他是三界內有名的英雄人物。掌中一柄三尖兩刃槍無人能敵威震三界，據說生平未逢敗績，民間好多二郎廟呢。」大樹爺爺一臉嚮往，「啊，俺什麼時候才能像他那樣帥……」

石頭揚起稚嫩的臉龐，笑起來：「總有一天俺會比他還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