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稚子

第八章稚子

三月三這日天氣晴好,溫折桑準備出門。

百里頌那群山匪依然像根不軟不硬的刺扎在她心上。她和宋寒書商量大半日的結果就是先將霞青山的情況上報朝廷,再靜觀其變。若那些山匪當真安分守己,能與山下百姓和平相處是最好的,可若他們投誠只是幌子,那便只能依照原來的計劃請兵剿匪。

她還想查清楚百里頌那幫子山匪以前的落腳點,可奈何山匪人員複雜難以調查。而且他們曾是流寇,東西南北都曾盤踞過那麼些日子,居無定所,短時間內不好打聽。

可讓溫折桑沒想到的是,百里頌昨日讓人送了封信過來,她一開始沒多想,可等她看過才發覺那信不是給她的,而是尚家想勾結百里頌的。

最後,百里頌約她在北郊迴風亭見面。

今日恰好是三月三,更是外出踏青的好日子。溫折桑只帶了溫持、溫延和謝貽寇,冬雪四人。

出門時春風拂面,夾雜着混淆的花香,彷彿吹來了一整個豐年。

溫折桑看過縣誌,知道清豐縣北郊地勢平緩,土壤肥沃,那一大片地方俱是農田。可嘆,清豐縣山清水秀,若不是被王德糟蹋,理應是個豐衣足食的好地方。不過終究是書上看來的,溫折桑還沒去北郊實地看過。

大概是百里頌一行人風風火火地來過,讓百姓們對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讓山匪們投誠的溫折桑多了幾分莫名其妙的信任。幾人出門時,遇到清早買菜歸家的大嬸還能收到個善意的微笑。這在溫折桑剛上任那兩日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所謂事在人為,溫折桑來時頂着眾怒,到如今兩三個月,百姓們能有此轉變已經很難得了。

「大人要去北郊?啊呀,沒什麼好去看的,老早就慌著了。」大嬸一邊說一邊往溫折桑身後看,「大勇老早就出門上衙門去了,早飯也不好好吃。唉,他說衙門規矩多,我也不好去給他送吃的。這孩子啊,就是楞得很!」

溫折桑想起來了,這大嬸就是衙役張大勇的娘。

她像是沒聽出張大嬸的弦外之音,只奇怪得問她:「我看縣誌上記載北郊是一片豐田,緣何會成了荒地?」

張大嬸側頭「呸」了一聲,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都是王德那狗官害的!這些年苛捐雜稅,光種地哪能養家餬口?只能將自家田地賣了出去……」她頓了頓,「就賣給了謝家,原是咱們這兒第一的富戶,狗官落馬時,謝家上下也都判了罪。這些都是那狗官的腌臢事兒,他哪會記載下來,您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原來這裏頭還有這麼多事。溫折桑暗暗記在心裏,她微蹙眉,已下了決心,「如今王德和謝家一眾都已按律處置,且百姓不能失去田地,我必定將屬於大家的東西都還給大家。」

在其位思其職,她如今是「父母官」,自然要思百姓之憂。可嘆代縣令錢明死得突然,她來時根本沒有知事的人與她交接。眼下種種,都得由自己來摸索,更何況,由北郊可見,王德藏下的事着實不少。

「大人能這麼想當然是最好的!」張大嬸咧開嘴直笑,但現在北郊的事壓根兒沒着落,她也只是感動於溫折桑的體恤,而非一聽就全然信了。

說話間,張大嬸已忘了自己搭話的初衷,她手腕發酸,看到一籃子菜,這才急忙和溫折桑告辭。

天光正好,溫折桑一眼就能把這條街看個清楚。她看到來往百姓步履匆匆,看到他們的臉上愁眉不展,看到他們新補丁疊舊補丁的衣裳。

王德死得輕巧,一了百了,卻讓這麼多百姓苦不堪言。

溫折桑暗暗嘆息,怪不得她來上任時那麼不被歡迎——果真是道阻且長。

然而沒走兩步,溫折桑突然停了下來,她眉頭緊鎖,吩咐道:「清豐縣的百姓靠土地活着,現在已是三月,眼看着到了春耕時節,北郊的田地需儘快解決。溫延,你先回衙門去,讓宋師爺幫我在書房裏找找有沒有關於北郊的記載。那些田地還是要儘快還到百姓手裏,如此我才能安心。」

溫延略有遲疑,「屬下得保護大人的安危。」

溫折桑擺擺手:「不妨事,你儘快追上來便可。」

溫延依然沒動,謝貽寇輕鬆推了溫延一把,似是煩他磨蹭,「婆婆媽媽的,再拖拉下去就晌午了。有我跟在大人身邊,保准沒事。」

溫折桑也催了一遍,他這才滿懷憂慮地往衙門走去。

溫延一走,溫持也有些擔心,「大人,那些人畢竟是山匪,為何不多帶點人?」

「怎麼,還沒去就怕了?」謝貽寇覷他一眼,心裏樂顛顛想着,哪怕今天溫折桑單槍匹馬闖上霞青山,老四也會恭恭敬敬把人送回來。何況只是去一趟北郊,也就是走走過場。

唉,這年頭,想投誠也這般麻煩。

聽着謝貽寇的話,溫持也不惱,他一五一十道:「大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溫持和溫延幾人一樣,都是從溫老爺一手培養出來的,他們此行的目的,也就是保護溫折桑的安全。

溫折桑卻是搖頭,剛要開口卻被溫持擋了一下,緊接着她就聽到了嗚嗚噎噎的哭聲。

「這是誰家的孩子?」溫折桑邁步上前,發現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撞上了溫持。小孩面黃肌瘦,一頭枯黃的亂糟糟垂肩發。他身上穿的衣裳也打着補丁,看仔細看卻補得粗糙,不似女人做的。

小孩哭得傷心,不知是撞痛了還是怎的。

溫折桑四處看了看,將小孩帶到街邊,她俯身,見小孩的目光穿過街道,直勾勾盯着攤主剛蒸好的白乎乎的包子。

「餓了嗎?」溫折桑捏了捏小孩的手,感覺十分纖細,彷彿一折就斷。

小孩怯生生地看着她,訥訥點頭。「我……我有銅板……」他的聲音也細弱得可憐。

於是溫折桑帶着他過了街,在早點攤前停下。攤前沒有人。攤主也愁著一張臉,沒有皺眉但眉間已經有了深深的紋路。

「孫……孫伯,我要兩……一、一個饃。」小孩踮起腳,把一個銅板遞了過去。他不知將銅板握了多久,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氣,連手心都被印上了個內方外圓的痕迹。

攤主伸了脖子一看,笑了,「小振來了啊,來,趙伯給你挑個大的。」

他從小振手裏接過孤零零的銅板,隨手放在案上,然後轉身打開籠屜,果真尋了個個頭不小的饃出來。

「來,拿好了!」

白面饃放下紙包里,小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他看了看饃,又看了看溫折桑,細弱的手腕往前伸了一點,小聲問:「你要吃嗎?」

溫折桑搖頭,笑着問他:「你是哪家的孩子?大人去哪兒了?」

小振抱緊了紙包,不說話。這時候趙伯開口了,「大人可別問這孩子了,要是不嫌棄,就讓草民為大人解惑吧。」

他說話時不冷不熱的,看向溫折桑的眼神里悄悄地藏着刀子。

「好,那就麻煩趙伯了。」溫折桑笑着裝傻。她見小振買了饃就一心想走,於是叫了溫持送他回家。

趙伯目送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離開,不咸不淡道:「大人想得真周到,卻不知大人有沒有認出這個孩子?」

溫折桑想了想,只能搖頭,「從未見過。」

趙伯冷哼一聲,慢吞吞收起案上的銅板,不欲再說話了。

「哐」的一聲,只見謝貽寇解了腰間的佩刀擱在案上,他面色不善,一挑眉一瞪眼,活脫脫是個土匪模樣。

趙伯駭了一跳,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鴨子般嚷了起來,「幹什麼?你幹什麼?」

謝貽寇掏掏耳朵,弔兒郎當回答他:「這東西拿着忒重,擱你這兒不佔地方吧?嗨,我看你興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沒記住方才同我家大人說的話。我心好,提醒你一下。你方才說啊,要為大人解惑,明白了嗎?」

「你……你……」趙伯差點把抹布甩到謝貽寇臉上,他見這人沒臉沒皮,於是沖溫折桑道:「這就是大人的御下之道嗎?大庭廣眾之下縱人行兇?」

溫折桑駭然,滿臉無辜,對趙伯說:「手下人喊累,我總不能逼着他們提刀。不過貽寇你也做得不對,去將佩刀拿遠些,免得趙伯看了害怕,又將方才的話忘了。」

她說着,漸漸冷了臉。

謝貽寇嬉笑兩聲,果真拿回佩刀,只是沒再放下,又懸回了腰間。

趙伯看得目眥欲裂,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開口,「小振是周貴的兒子,七歲了。爺倆是兩年前來縣裏的,彼此相依為命,可憐得緊。他爹半個月前去衙門做了衙役,兒子孤零零一個人放在家裏。他家在破落地兒,周圍乞丐多,那幫子混賬就盯着小振一個人在家,常常搶了他的吃食。也不知今天那饃他守不守得住。」

趙伯說着就癟了嘴。

「周貴以前是做什麼的?」溫折桑問。

趙伯摩挲著銅板,隨口道:「他一個大老粗,既不識字又無甚長處,除了賣力氣做些苦力還能幹什麼?有時找不到事做,也就只能閑在家裏,給孩子補補衣裳,勉強過活。」

街對面出現了溫持的身影,看來已經將小振平安送回去了。

「這麼說來,周貴在衙門謀生,既有穩定的收入,又不必過分勞累,是件好事。敢問趙伯為何對我有如此大的敵意?」

溫折桑語調平緩地問了出來,十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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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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