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四章

第卌四章

領了結婚證后,在石爍和魏霍焦急的期待中,兩人婚禮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天天還沒亮,魏家和石家人就都忙了起來。屋外的天氣仍然很冷,但兩家人的心裏頭都很暖和。

石柱專門把東頭房騰出來給石爍出門用,這兩天他和季氏就臨時住在了邊屋裏。季氏洗了把臉后便不慌不忙地給石爍梳頭打扮。還沒打扮到一半時,她就說道:「俺家大丫就是好看,這才開始打扮,就這般漂亮了!」

石裕氏一直守在旁邊,也附和著說:「是呀,大重孫女就是好看,隨思恩你啊!」

「奶奶,俺都這歲數了,也快老了!」季氏嘴裏雖這麼說,心裏還是很開心,彷彿又想起自己年輕時出嫁的場景。她又對石爍說:「大丫,今天一天你都不能吃東西,晚上婆家人吃團圓飯時候才能吃啊!」

「唔媽,為啥呀?」

「你想啊,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要是肚裏有東西,到了婆家穿着這身花衣服就往茅廁跑,那多丟人啊,會給人家笑話的!」

石裕氏卻有些不同意:「這都啥年代了,還講究這個?一天不讓爍兒吃東西,那得餓得多難受啊!」

季氏說:「奶奶,不礙事的,就餓一天,忍一忍就過去了!您想,俺當年一個人一路走到海州來,不知道挨餓了多少天,也都忍過去了。就餓一天,不礙事的!」

石裕氏感嘆到:「思恩,真是難為你了,到石家這麼多年,一直勤勤懇懇的!......」

石爍聽后,也略有感慨地說:「唔媽、唔老太,我捨不得你們!」

「傻丫頭,女大當嫁,有啥捨不得的!出門后,常回來看看俺們不就行了么!」季氏一邊給石爍戴發花一邊說着。

「是呀,你娘說的對!我跟你娘都是外地來的,當年我啥都沒想就上了馬跟着你老太爹到這裏了;你娘也是一個人千里迢迢到了這,不都挺好的么!你現在多好,離家這麼近,想回來隨時都能回來看看!女孩大了就得嫁人,這女人啦,離不開男人,沒了男人,心裏就空蕩蕩,就跟天上的雲一樣,沒著沒落的!」說到這,石裕氏才感覺有些失言了,「你看我,大喜的日子,說這些幹啥!歲數大了,說話不中用了!我就是希望你們小兩口子恩恩愛愛,牽手到老!」

「唔老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也不老,身體這麼硬朗,肯定能活到一百歲!」

石裕氏高興地說:「你看看,我這大重孫女,人長得俊,說話也好聽!我也不用活到一百歲,就給我多活個幾年,能抱上外重重孫子就行!」

「唔老太,我看照你這精神頭,肯定能抱上重重重孫子!」石爍紅著臉說。

「那我就真成了老妖精了!」石裕氏說完,幾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這時季氏又囑咐石爍:「丫頭,我跟你說的,晚上圓房時怎麼做,都記住了啊!不要害怕,也不要不好意思,那滋味,真的是~~,嘿嘿,不說了,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石爍已經打扮好了:紅棉襖、紅棉褲,盤著頭花,胸前還掛着一朵小紅花、別着一枚*主席像章,沒有耳環、項鏈,沒有胭脂口紅,一切都很簡樸。那張小臉蛋不用打扮,本就可人。

到了快九點鐘時,魏家接新娘的馬車也到了。魏霍神采奕奕,只見他著一身青色中山裝,胸前也是一朵紅花和一枚*主席像章,那像章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簡單的儀式過後,新郎魏霍便將新娘石爍抱上了馬車。石家安排石燁和祝懷慶的小兒子祝方寧去送親,他們送到了青山路口之後,便遇到了霍家安排的前來接親之人。雙方「交接」一番后,石爍和祝方寧便完成任務返回來。

石爍到了魏家,又是一番儀式:唱《東方紅》、讀一段*主席語錄、對着*主席頭像宣誓、拜堂等等,熱鬧非凡。拜堂之後,石爍便按照母親的吩咐,緊張地坐在床邊上,一動不敢動。

過了幾日,石爍小兩口便「雙回門」了。石家人看得出,石爍紅光滿面,一臉的滋潤,所有人心裏頭都高興。

這幾天二丫頭石焆卻是忙得很,開學了也不上學,吃完晌飯就跑了出去,說是跟同學去干大事。

下午將魏霍和石爍小兩口送走後,只見石裕氏放下拐杖,一個人慢悠悠地躺到了搖搖椅上,一動不動,任由椅子在那前後晃悠。石燁和石烜都尋思老太太是累了,但他們都感覺到了不尋常,尤其是石烜,在他的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老太太躺在這把搖搖椅上。

但石柱和季氏都明白石裕氏的心思。石柱向季氏使了個眼色,季氏便蹲在搖搖椅旁,對石裕氏說道:「奶奶,,您是不是看到爍兒回門了,也想娘家人了?」

石裕氏方才慢慢睜開了眼,輕輕拍著季氏的手說道:「還是思恩你最了解人啊!」

算起來,這是石裕氏第三次躺在這把搖搖椅上。自那以後,沒人再見她躺過,可能是隨着年歲的增加,她的身體愈發僵硬了,靠自己一人無法再躺上去,也可能是那椅子年代久了,她怕躺上去會散了架子。

嫁出了石爍后,石柱、季氏,就連石裕氏的心裏都感覺有些空落落的,但姑娘大了,總得嫁人,能常回來看看就好。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也就習慣了家裏少一個人。

日子還得繼續,未來共產主義的幸福生活正在向所有人招手,正如歌里唱的那樣:「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我們的道路多麼寬廣我們的前程無比輝煌」!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轟轟烈烈的「*****」即拉開了序幕,原本穩定的生活逐漸受到了衝擊。在「反修防修」的影響下,全國各地眾多的青年學生熱衷於參與到這場革命中,以求像革命烈士和先輩那樣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剛開始,谷圩大隊的社員們並未感覺到有什麼異常,只是聽說市裏有幫學生上街高喊口號,後來發展到縣城大伊山,再後來下車公社、大隊里都陸陸續續出現了以學生為主的各種批判性集會。

石柱十五歲的二閨女石焆也參加其中,忙得連課都不上了。

在這些學生被正式稱為「紅衛兵」之前,石焆對為何參與其中以及她參與的組織又為何等問題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只要能參加革命,就能實現自己的價值。

早在提出「破四舊、立四新」前,公社裏的青年學生就曾組織過一次「消滅一切資本主義書籍」的運動,首當其衝的當然是張坤乾張半仙家裏,他雖已過世幾年,但很多書籍都留給了孫子大毛,其中自然有很多所謂的「資本主義書籍」。

也就在這一天,石焆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父親有一本「拿破崙本紀」,便帶着一幫學生去了自己家裏,要父親把書交出來,不然就要闖進屋裏硬搜。石柱沒法,只好不舍地把書交了出去。

「『拿破崙本紀』,拿破崙不就是法國人么,法國就是資本主義!這本書就是資本主義書籍!我們要將它徹底消滅!」帶頭的學生高舉著書本,慷慨激昂地對在場的學生說着。

石柱這時上前道:「這本『拿破崙本紀』可是咱海州當年抗日將領曾錫珪將軍的書籍,是他贈送給我的!這是抗戰英雄的書籍,怎麼成了『資本主義書籍』了?」

「我不認識誰是曾錫珪將軍,我也不管這本書是哪個的,我只知道,我們要消滅它!誰要是攔著,誰就是支持資本主義、反對社會主義,是反動派,我們絕不饒他!」話剛說完,這幫學生便把所有繳獲來的書籍抱到了村頭空地上,一把火全燒了!

在熊熊的火焰之下,這些小將們激情澎湃、載歌載舞,高唱《東方紅》、《*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跳起了「忠字舞」,引來路人的一片喝彩聲。

看着被燒掉的書,石柱只能無奈地長嘆一聲。但有件事他並不知曉,也或許是巧合,就在這本書被燒掉的那天晚上,曾錫珪將軍在馬來西亞因病逝世!

其後,這場革命逐漸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這些青年學生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紅衛兵!

由此開始,「紅衛兵」作為一種來自底層的集團力量的象徵,衝殺向中國的政治舞台,開始「主宰」著中國。

到了第二年,紅衛兵變得更加瘋狂,位於海州的這一小小的谷圩大隊,自然免不了受到衝擊。大隊里的小將們喊著「要把無產階級*****進行到底」、「打倒一切反革命分子」等口號,首先向「四類分子」開刀。

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人們都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遭殃的。

這一天,滿面春風的紅衛兵們將丁泰余老倆口、柳丙晆老倆口、解放前的揚大戶、張大戶等等,以及坐過牢的人全部押到了會場,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了一個「反動派」的牌子。

生產隊的代隊長和談書記自然是站在紅衛兵的一邊,站在革命的一邊,站在無產階級的一邊。只見代隊長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紅色封面的《*主席語錄》,畢恭畢敬地放在胸前,對着所有的社員高聲說道:「首先,讓我們祝願心中的紅太陽、偉大領袖*主席他老人家......」

「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所有人都振臂高呼起來,就連被紅衛兵押著的揚大戶都不自覺地揮着手臂高呼起來。

還沒等他的手臂放下,只聽見「啪」的一聲,紅衛兵的巴掌就朝他的臉打了過來,「你不配喊!」。揚大戶這才戰戰兢兢地將手臂收了回來,再次低下了頭。

「各位社員們,今天我們召開『批鬥大會』,就是要控訴這些地主、富農和壞分子們的罪行,他們都是剝削階級、反動階級,我們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談書記發言了,「......,這些階級敵人亡我之心不死,我們要警惕他們讓我們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灌雲縣下車人民公社谷圩大隊革命委員會一九六七年五月」

宣讀完以後,談書記便呼籲曾經受過這些人迫害的社員上台來控訴他們的罪行。

隨後,便有不少社員相繼上前控訴,說的無非都是解放前後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早就被所有人熟知了。挨批鬥最多的是丁泰余,的確,解放前他做過不少壞事,這些事情又被添油加醋地講了出來。但不管有多假,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社員控訴完了后,紅衛兵們便把這些「反動派」按著跪到地上,頭被壓得差一點就碰着地面了。他們高聲呵斥道:「你們認不認罪?」

「我認罪,認罪!」丁泰余不敢有絲毫反抗。見自家男人說話了,丁老太也連連說道:「認罪,認罪!」

其他人則跪在那裏不吱聲。

「你們認不認罪?」紅衛兵又呵斥了一聲,見他們仍不說話,上去就是幾個嘴巴子,好幾個人嘴角都被打出了血,滿臉手指印。紅衛兵這才住了手。

「我們要堅決消滅這些頑固的反動分子!我們把他們關進牛棚里,讓他們反思反思,好不好?」

「好,好!」紅衛兵的話一說完,下面的附和聲便此起彼伏。

於是乎,除了丁泰余老倆口仍跪在台上外,其餘的都被紅衛兵押著,關進了牛棚里-那是真的養牛的牛棚,批鬥會也就此結束。被關的人第二天一早才給放了出來,一身牛屎臭味不說,一路上還遭人家恥笑。

此後每隔一段時間,大隊里就會召開一次類似的批鬥會,流程大概皆是如此吧。

有一回,「反動派」裏頭終於增添了位新人-小學教書先生,夏先生,罪名是「反動學術權威」。只因他在*****剛開始時號召學生不要去遊行,安心在校念書,本就引起了學生的不滿,後來有一次帶領學生朗讀《*主席語錄》時,誤將「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堅決擁護」讀成了「敵人反對我們的就要堅決擁護」。

這還得了,夏先生說要堅決擁護反對我們的敵人!這不但褻瀆了偉人*主席說的話,還站在了敵人的一邊!這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言論!幾個十來歲的學生像得了聖旨似的,立馬跑去告訴了大隊革委會。

夏先生百口莫辯,最後經大隊幹部和黨委研究后決定,將他的罪名定為「反動學術權威」。

在這次批鬥會召開前,不知是哪一個小將打聽到,很多生產隊都已經給「反動派」剃了頭,我們大隊也不能落後,也要從這次會議上開始。提議一出,立馬得到了響應。

在紅衛兵們拿出剪刀,欲剃頭時,這回石柱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衝上前,呵斥道:「這是要幹什麼!他們這些人解放前確實都是地主、富農,但解放后都已經挨批鬥過一回了,經過了社會主義改造,你問問他們,是不是早就改過自新了?現在你們把他們揪出來再一次批鬥也就罷了,剪頭髮是個什麼意思?這是哪一條上規定的?」

「是啊!」台下一片亂鬨哄的,支持的人不在少數。

這時有紅衛兵站出來,說道:「偉大的領袖*主席教導我們,要堅決同反動派鬥爭,徹徹底底地消滅他們!我們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現在別的大隊都在這樣弄,我們絕對不能落後!」

石柱也不管這些小將們說什麼,繼續說道:「別的我不曉得,但是大家都看到了,柳丙晆家的小閨女是人民解放軍,還是個共產黨員,*主席和周總理她都見過。都培養出這樣的人出來了,你說他們還不早就改過自新了?」

這時台下仍亂鬨哄的,談書記怕台上出了亂子,便說道:「他們改沒改過自新,這個我們以後肯定會有考察的,但是今天的會議是經大隊黨委決定、同意的,你要是敢維護他們,你就是反革命分子!」

聽了這話,石裕氏趕緊站了起來,將拐杖往地下一杵,厲聲呵斥石柱道:「柱子,你快給我下來!」

石柱這才心有不甘地走下台去,默默地坐在下面,眼睜睜地看着紅衛兵們給「反動派」剃陰陽頭、剃掉半邊眉毛。隨後,一頂頂高帽子就戴到了他們頭上,從下面望上去,帽尖彷彿都夠到了天上。

吃了大鍋飯後,晚上一家人都坐在桌子旁等著石焆,一直到很遲時候,石焆才風塵僕僕地回來。

一坐到桌子上,石焆便嚴肅地說道:「唔噠,我要跟你劃清界限!」

「怎的了?看你噠老了,不要你噠了啊?」石柱也沒有生氣。

「唔噠,你今天在批鬥大會上說的話,都是反革命的話。你包庇反動派,那就是反革命行為!沒有對你進行批鬥已經是網開一面了。我們後來又開了會,我要提高思想覺悟,遏制住反革命苗頭,堅決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

季氏聽了不高興了:「焆,你咋這樣跟你噠說話的?你噠說了幾句實話,咋就成了反革命了?」

「焆啊,還沒吃飯了吧?這裏有煮山芋,快吃點吧!」石裕氏還是疼重孫女的,先數落起了石柱:「柱子,你今天真不應該跑到大會上去說那些話,都把我們給擔心死了!要不是下頭不少人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恐怕你就要挨批鬥了,根本就沒地方說理去。現在是整個公社都生病了,靠你這幾句話根本治不了,以後還是不要管了,以免惹禍上身!」

石柱本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沒開口。

隨即,石裕氏又對正吃着山芋的石焆說道:「焆啊,你還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爹今天說的可都是實話。現行反革命的人我也不好說,不過那些地主,解放后都挨批鬥、改造過了,沒有什麼歷史問題,人家和我們都是一樣的,再去批鬥他們,真是不合適!」

「唔老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們要聽從***的號召,把革命進行到底!」石焆有些不服氣。

石裕氏也不想跟小輩理論,只是不慌不忙地說道:「焆啊,革命歸革命,不過太太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對那些真的壞人,咱決不手軟,但是對這些改過自新的人,得留條活路給人家!」

「唔老太,我現在只是個打下手的,還沒有資格打壞人。看到我們班長『啪啪』打反動派時的英雄氣概,讓人熱血沸騰,那才是革命應有的手段。他還去北京見過*主席呢,真是羨慕!我要向他學習,更上一層樓!反正,我首先要跟唔噠劃清界限!」

石柱聽了有些驚訝,奶奶今天突然變的不糊塗了,他同時也感到驚詫,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竟有如此執拗的思想,中毒太深。他便對石焆說道:「二丫頭,我也是堅決擁護和支持偉大領袖*主席發動的這場*****的,你怎麼跟我劃清界限?你要把自己劃到革命的對立面去?我得提醒你,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挨那些曲解革命的壞人給利用了,你咋就知道革命隊伍裏頭不會藏着幾個特務、反革命分子呢?不要老想着爬高,爬得越高,摔下來跌得就越疼!」

這回換成石焆不吱聲了,只一個人在那默默地啃著山芋。

文革的主旋律除了批鬥還是批鬥,但要「革命生產兩不誤」,革命的同時不能忘記生產。然無休止的批鬥早已擾亂了正常的生產。這天一早,生產隊接到了公社通知,第二天會派人來視察糧食生產情況,這就讓大隊幹部和書記犯了難-大隊里並無多少存糧了。

代隊長趕緊召集大隊幹部開了個緊急會議,商討應對策略。時間緊迫,想從隔壁大隊借糧食臨時一用已經來不及了,最後,幾個幹部決定,還是按照***時候的老辦法來執行。

會議一結束,幹部們立刻動員社員前來勞動,花了一下午時間,用柴篾圍了幾個又高又大的糧囤子,有小麥、黃豆、玉米,還有大米跟雜糧;山芋和地蛋則堆在角落裏。

實際上,那些糧囤子下頭鋪的都是些草萒子和碎棒瓤子,中間用幾個柴席子隔開,只有上頭一點點是真的糧食。要不是草萒子和碎棒瓤子用光了,而且扛泥沙鋪在下頭費力又費時,他們還能再多圍出幾個糧囤子來。

「可以,可以!」代隊長和談書記望着又高又大的糧囤子,很滿意。

第二天上午,公社白書記和宋秘書兩個人騎着自行車,如約來到了谷圩大隊。代隊長照例領着兩位領導到各處走一走、瞧一瞧,不時煞有其事地介紹一番,贏得了白書記的陣陣誇讚。

白書記來到糧倉看到那麼多糧食時,忍不住誇道:「不錯,不錯!」

正當代隊長和談書記兩人沾沾自喜之時,石柱小兒子石烜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竟在大人面前說道:「這些糧食都是假的!」

聽這麼一說,代隊長的臉瞬間沉了起來,厲聲呵斥道:「小孩子,瞎說什麼呢!一邊玩去!」

「我沒瞎說!」石烜仰著頭,很不服氣,「這些糧囤子下頭都是草萒跟棒瓤子,我看見唔噠跟大隊裏頭人昨天忙了一下午。不信你就把囤子打開來看看!」

聽了這些,白書記忙問:「代隊長,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代隊長見露餡了,只得低着頭,吞吞吐吐地將事情原委說了一番,而後便站在那等著批評。

果不其然,公社白書記厲聲說道:「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搞這些形式主義,是要犯錯誤的!我們做事得實事求是,不能只搞表面文章!你們搞好生產、手裏有糧食了,也就不至於弄得今天這樣狼狽!」而後,他又單獨跟代隊長嘀咕了一番。

代隊長原本發青的臉瞬間又微笑了起來。

「那行,今天就到這吧,我要回公社去了!」白書記說完就要離開。

談書記看到代隊長臉色的變化,好似明白了什麼,便笑着上前說道:「白書記,您看,這都快到天晌了,你們就留在這吃晌飯吧!」

「不行,上頭有規定,不能公款吃喝搞腐敗!也不能因為視察來耽誤你們搞生產啊!」

「是,是!」談書記點頭哈腰地說:「白書記,您真是社員的好書記啊!」

看着白書記和宋秘書兩人離開了,談書記才過來問代隊長剛才白書記說了什麼。

「白書記跟我說,他只是來打前站的。明天縣裏會派人來正式檢查,讓我們就按今天這麼搞,只是,要注意保密,不能再露餡了,尷尬!」

第二天縣裏果然來人了,陪同的是公社韓主任,這次一切順利。

「很好,很好!」以及縣領導的現場口頭表揚則是社員們辛苦了半天換來的勞動成績。對這樣的結果,各方都很滿意,社員們心裏也高興,他們又幹勁十足了。

這件事雖然圓滿結束了,但代隊長和談書記覺得石烜那天在白書記跟前說的話都是石柱唆使的,他們決定給石柱頭上記了一筆賬,得找個機會還以顏色。這回他們猜對了,石烜說到話確實是石柱教的,他看不慣這種弄虛作假的行為。

轉眼又到了不知第幾次的批鬥大會了,這次除了批鬥,談書記還表揚了一個人。

「各位社員,首先我代表大隊革委會表揚成三雨同志大義滅親,揭發檢舉其父成甘強。經文革小組調查,成甘強,竟然將偉大領袖*主席的瓷像面朝牆擺放!難道是想要我們敬愛的*主席面壁思過?他這是什麼行為?這是侮辱*主席的行為,是有預謀的嚴重的反革命行為!成甘強就是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我們要擦亮眼睛,堅決同他們鬥爭!」

談書記話音剛落,紅衛兵們便押著成甘強,厲聲問道:「成甘強,你認不認罪?」

「我,我沒有侮辱*主席,我只是擦*主席瓷像背面時,想等水幹了再轉過來,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成甘強搖著頭,極力否認自己的罪名。

成甘強的話還沒說完,幾個拳頭就搗在了他的臉上,隨後便又是幾腳踹向了他。

「對於這樣死不悔改的階級敵人,我們要用暴力手段將其打倒!」紅衛兵慷慨激昂,「我們一定要保持無產階級的純潔性!」隨後,他們便將成甘強剃了陰陽頭。

此刻,在台下坐着的成三雨極度後悔,然而潑出去的水怎能再收回!

稍後,代隊長上台發言了:「各位社員,我們要鼓勵這種積極的揭發檢舉行為!上頭給了我們指示,要每個大隊今年再多抓一些反動分子出來。別的大隊都已經在行動了,我們不能落後!我就不信,我們大隊幾百戶人家、上千口人,就沒有幾個壞人混在裏面?我們要堅決完成公社、縣裏給我們下達的任務!」

結束講話前,代隊長高聲問大家:「各位社員,有沒有信心!」

「有,有,有!」台下的人幾乎都在振臂高呼。

自這以後,果然有不少人檢舉揭發各種反革命行為。經過調查,大隊里又揪出了幾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朋家把*主席頭像掛歪了;瞿大江調侃偉人、說*主席壞話;夏老么聽、唱資本主義歌曲,內心墮落;張樹林背《*主席語錄》時打瞌睡......

每抓到一個壞人,大隊便召開一次批鬥大會,如此往複。

這樣搞了幾次,石柱實在有些看不下去,而且這些行為跟「反革命」一點都沾不上邊,只能說是犯了點錯誤,大隊幹部卻以審判者自居,定了罪名。這天再次開批鬥大會時,石柱上到台上,當着所有社員的面說道:「我今天要檢舉揭發耿秋梅和陸桂珍兩人,她們兩經常往家裏偷帶糧食跟饅頭,這是以權謀私、貪污、盜竊行為!」

此話一出,台下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台下人便竊竊私語起來。

要知道,石柱檢舉揭發的耿秋梅、陸桂珍兩人是誰?她們正是代隊長和談書記的媳婦,平時在生產隊里管弄飯、炒菜。那個時候,管飯菜的偷帶點吃的回家是公開的秘密,只是大家都不願說破而已-其實,換作別人上去,也都會這麼干。

「石柱,你不要信口雌黃,血口噴人!」代隊長拍著桌子,憤怒地站了起來。

「老代同志,不要急嘛,請先坐下!」還是談書記比較冷靜,「大家都安靜一下!既然有人檢舉揭發了,我們照例還得去調查調查。只是老話說『捉賊捉贓』,這東西要講真憑實據才行。這樣,石柱同志,你說的事我們會好好查查,不管誰,絕不偏袒!有消息了,我們再跟社員通報。」。

當然了,調查的結果誰都知道-不了了之。但是,在「鬥爭」的年代,在代隊長和談書記眼中,石柱是在向他們開戰,他們必須予以回擊,將眼前的「敵人」打倒。

如此這般,又一場災難正在向石柱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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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庶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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