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洞窟

第33章 洞窟

仲荃聽了這些神鬼之說,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再也不敢正眼看那座水池。我倒是生出另外一種念頭,水源在沙漠中是一種十分珍貴的資源,對人類來說等同於生命。設置在墓室中的水,會不會帶有某種象徵意義,是對墓室主人早日往生、返回人世的殷切期望?就如同母親的哺育一般。虞子期不屑道:「你也忒酸了,那這玩意兒不叫洗澡池,乾脆叫母乳好了。」

「二位爺,二位爺,我們能換個地方嗎?我,我實在害怕。」仲荃的恐懼並非全無道理。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必須離開此地,古墓里已經產生了某種可怕的變化,不再適合繼續探查。我對虞子期說:「管它是湯是水,不宜久留。咱們的首要目的不在於此,先撤再說。」像是為了印證我的判斷,猩紅的池水忽然又翻出一陣水泡,兩具血肉剝離的白骨輕盈地浮出水面。冷不丁地見到這樣一幕恐怖景象。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叫起來。仲荃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險些磕壞了我丟在旁邊的木刻屏風。

不用說,這兩具可怖的屍體自然是盜墓賊的首領郭半腿以及他的小跟班三狗子。十來分鐘前,還是一條活鮮鮮的生命,眨眼間已經化為血淋淋的骷髏白骨。人類的渺小與脆弱,在未知的恐懼面前展露無遺。來不及弄清事情的始末,我和虞子期兩人架起失魂落魄的仲荃,迅速地逃離了耳室。

壓抑、恐懼的情緒籠罩在我們身旁,我帶着他們一路小跑。虞子期問我這是要去什麼地方。我余亂回答說:「先走。」

或許是心理作用,漆黑的齋殿看上去比剛才陰森了許多,先前光彩奪目的仙佛群雕不知為何變得異常猙獰,總覺得一轉頭,它們就會撲上前將我們撕扯分食。我花了老大的工夫才找到了回影殿的路。我們三人靠在雜亂的入口處休息,喘息聲此起彼伏,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說話。

我告誡自己,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像郭半腿這種窮凶極惡的盜墓賊原本就是死有餘辜。我再抬頭看看虞子期。他臉色煞白,手指微微發抖,見我看他,他立刻強裝鎮定道:「不就一鍋肉湯,至於嗎?死就死了,既然幹了這一行,那早就該明白,橫豎總有這麼一天。再說了,咱們是好青年,和他們有本質區別。」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還是在提醒仲荃。虞子期說完之後,臉色略帶好轉。他打定主意說:「哥兒幾個行得正,做得端,捨己為人,無私奉獻,管它哪裏來的牛鬼蛇神,今天誰都攔不住我們前進的步伐。我們走,去正殿。」

「小爺爺,我,我還是算了吧。」仲荃哭訴道,「我在老家,原先做水泥匠。兵總去年回鄉里招人,說進城掙得多,還不用吃苦,來年回去就能蓋大房子。我瞞着爹媽偷偷跟着他跑出來,大半年什麼都沒幹。前段時間進了山,這才知道他做的都是殺人放火的勾當。我想跑,又害怕。現在幾位大哥都不在了,我,我想回家。我想俺娘了。」他說着說着,家鄉話都蹦出來了,眼巴巴地看着我和虞子期,既可憐又可氣。

我想了想,從影殿出去之後只要順着磚道就能返回地面,路途還算順暢。願意離開古墓總比跟着我們繼續冒險強。

「你想通了是好事,出去之後自己當心。」我簡單說了兩句,目送他鑽出齋殿,心裏總算平靜下來。

「沒時間去調查耳室里的事情了。沙老師那群人精得很,他們從一開始就瞄準了雙耳瓶。郭半腿一死,他們更加不用忌諱。必須馬上動身找到正殿。」冷靜下來以後,我的思路變得更加清晰,現在不管談什麼都是虛的。我曾經說過,我帶進來的人,我要帶出去。現在戴綺思下落不明,老揣掙扎在生死邊緣。沙老師八成已經登上了最後一段旅途。挫折感油然而生。我努力給自己打氣,虞子期也重新站了起來。我們粗略打點了一下行裝。能用的槍只剩一條,子彈也不多了。我們將水和食物留在了齋殿入口,兩人輕裝上陣,只帶了必需的隨身器械。

再次穿過齋殿,給人的感覺與先前截然不同。「老余,你有沒有感覺哪裏不對勁,好像有人正在暗處盯着咱們?」虞子期縮著腦袋,四下環顧。我本以為自己想多了,不料虞子期先開了口。我應聲說的確有點不對勁,你看那些神像,面目可憎,目光惡毒。跟剛才一比,簡直天上地下。為了證明不是我們多心,我特意留心多看了幾眼牆上的鎏金神像。

我清楚地記得,其中最奪目耀眼的千手凶神,原本生有三個頭,面朝南北東三個方向。虎目上翻,獠牙外露。大部分手臂都露有筋骨,與穹頂上做飛天下凡姿勢的神像融為一體。仔細觀察下,我終於發現了蹊蹺處,兩組神像的位置都發生了變化。特別是我們頭頂上那一整組俯視齋殿的神像,整體下移了許多。此刻離地面只剩下十來米的距離。難怪從耳室出來之後一直感到莫名的壓抑。原來問題就出在這些靜謐詭異的神像身上。

因為仰著脖子觀看實在太過難受,一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將這些裝飾性的雕像放在心上。但無故下沉的神像給墓室憑空增加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之感,一時間,視線根本無法從它們身上移開。虞子期伸手比畫,也很納悶兒。他擔心墓室下沉,會有被活埋的危險。我卻不這麼認為。

「沒聽說從房頂往下沉的。墓室整體高度比地表大殿要高出十米左右,不符合陰陽對稱的設計初衷。你再仔細看看,向地面移動的不是穹頂本身,而是那些神像。」我本以為頭頂上倒置的神像與墓室本身渾然天成,都是就地取材雕刻而成。沒想到隨着他們不斷下落的過程,更多被隱藏在穹頂中的雕塑露出身影。他們神態各異,姿勢萬千。在他們身下似乎還有另外一層雕塑。這樣壯觀雄偉的修建風格我生平從未聽說,如此巧妙的結構設計更是想都不敢想。

與鎏金的牆面雕塑不同,穹頂雕以石料為主,大多未曾經過細緻的加工雕琢,呈現出一種古樸大氣的自然風貌。神像除了衣着飄逸,樣貌身形更加接近凡人,沒有古靈精怪的外貌,更沒有誇張扭曲的動作。看得久了,會覺得他們彷彿不是雕像,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掙脫石頂的束縛落到地面一樣。

我倆有些看呆了。虞子期高舉手電筒,掃過層層疊疊的雕像。他對我說:「還真夠壯觀,趕明兒回秋心泉找組織上申報一下,光門票錢就夠發家致富了。」

「走吧,」我核對完地圖,大致判定了正殿的位置,「從右邊走,不管入口在哪兒,正殿的位置都離不開中軸線。一直走下去,肯定會有發現。」走在懸滿雕像的大殿裏,感覺與以往大不相同。時不時地抬起頭,總能看到無數的人臉掛在半空,露出各種各樣的表情。我催促虞子期,讓他走快些。虞子期腳步踉蹌,我繞到前邊一看,又好氣又好笑。他居然鍥而不捨地抱着那包明器在趕路。

「咱們趕時間,東西回來再拿也不遲。」

「哄鬼去!」虞子期一本正經道,「哪次咱們能順順噹噹地原路返回?老子這趟可學聰明了。」

我只好擺着臉,向他再三強調事態的嚴峻性,並一再保證等事情結束立刻回來幫他運明器。虞子期彎下腰,戀戀不捨地擱下了背包,藏在一組青銅柱燈後面。

等他藏完戰利品起身的時候,忽然嚷嚷了一句「奇怪」。我正忙着研究前邊的路線,隨後問他發生了什麼。虞子期拉着我問:「穹頂是不是又變低了?」

我不經意地抬頭望向天頂,視覺上的衝擊,差點把我壓趴下。他娘的,原本距離我們十多米的雕像,一下子近在眼前,幾乎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因為離得近,石像中許多原先不曾注意的細節被無限放大。他們悄無聲息地靠近,跟活物沒有兩樣。

「這都要戳到眼睛上了,你還問個屁。」我不敢移開視線,生怕一眨眼,石像就會蜂擁而下落到地面。

「破玩意兒雕得挺邪乎啊!」虞子期好奇地轉了一圈,歪著脖子不解道,「你看上面,疊了好幾層,下面的都快被擠成粥了,雕這些東西放在墓里也不嫌瘮人。」

隨着穹頂上的雕塑不斷下降,掩藏在空隙中的全貌也逐漸顯露出來。正如虞子期形容的那樣,石像數量驚人,遠遠超出了常人能夠理解的範圍。僅視線所能觸及的範圍內,就有十來米高的人牆,他們如同被大浪席捲、焦土掩蓋的螻蟻,人壓人,人擠人,交錯重疊,無聲的吶喊連綿不絕地衝進我的腦海里,勾勒出一個難以名狀的人間地獄。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廟殿與齋殿相差十米的空隙之謎就此解開了。

造成二者不對稱的根本原因就是眼前這堆寓意不明的石人雕像。他們填充了地下墓室的穹頂與地表廟殿之間縫隙。出於某種我們無法解釋的理由,它們自完工的那一刻就被封藏在陰陽世界的夾層里。現在,隨着穹頂的下沉,藏在地層夾縫中的雕像群開始緩緩滑落,大量碎裂的石塊和沙土像脫韁的野馬,一路奔騰傾瀉而出。

「跑!快跑!」

短暫的靜謐無法阻擋石像群掙脫枷鎖的渴望,一時間整個齋殿陷入土崩瓦解的混亂局面。上層封土無法承受重力牽引下的雕塑群,支架坍塌,牆面結構整體崩壞,繼續留在大殿裏無疑自尋死路。我們轉身狂奔,身後石像摔落粉碎的聲音不絕於耳,我甚至不敢回頭張望,生怕被捲入其中。

虞子期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面。我拐過走道,就聽他扭頭狂呼:「老余,沒路了!」

巨大的岩塊不停地砸向地面,那些石刻的人像彷彿活過來似的,朝着地面蜂擁而至。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孔,尖瘦高傲,不可一世地凝視着地面上的我們,彷彿即將踩碎幾隻螻蟻一樣。

克駑多大將軍!

在實驗室中消失的殭屍,他回來了?回到了擁護他的子民中間,回到了沉睡了千百年的梓牙古城?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愣在原地,那些雕像落地,旋即碎成一塊塊裂石,彷彿生命綻放。大將軍的身影在雕塑群中一閃而過,我大致掃了一眼,不敢確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幻象還是現實。巨大的裂石不斷地砸向地面,我來不及細想,扭頭對虞子期大喊說:「回頭,去左耳室。」

他捂著頭,努力穿梭在崩坍的牆體中。「你瘋了,那裏頭不幹凈!」

「耳室是我們唯一的機會,這間屋子撐不住了!」不等虞子期回應,我揪着他轉身就跑。窄小的耳室入口堵著大量碎石,我們連爬帶滾,好不容易躲了進去。

耳室與齋殿雖然是一體建築,但牆角的張力使它得以堅持到現在。屋外不停地傳來山崩地裂般的聲響。耳室的牆面大量開裂,眼見快撐不住了。

「下水!」我別無選擇,只能將最後一絲希望寄托在連接暗渠的血色水池中。虞子期看着那一池散發着惡臭的水池,急得直罵娘。不過生死關頭,我倆沒有其他選擇。兩人憋足了氣,踩着水池,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入水的瞬間我就後悔了,不知為何,池水裏除了難以名狀的惡臭之外,還帶着刺痛。裸露在外的皮膚針扎一樣的疼。我甚至能感覺到猩紅的血水正順着衣物的空隙、布料的紋理一層一層地向著體內滲透,要把我整個人腐蝕融化。但眼下已經沒有退路,唯有一條道黑到底。如果找不到出路,那剩下的無非是淹死或者活埋兩種選擇而已。

想到這裏,我暗自咬牙,奮力朝池底沉了下去。因為有過一次經驗,我對池子底下的構造還算明晰。我飛快地蹬起大腿,順着水流的方向大力划動,身後動蕩的水流,讓我清晰地感受到水面上正在發生巨變,耳室即將不復存在。

沒游多久,我就發現了牆面和池壁間隱藏的洞窟。渾濁的水流通過這個天然石窟交替往複,帶來了嶄新的生命氣息。我心中大喜,吐出廢氣,揮動手臂招呼虞子期下潛。我們逆流而下,頂着巨大的水壓奮力掙扎。水下的時間彷彿停止了,也不知道遊了多久,新鮮的空氣像拳頭一樣打進了胸膛。我挺直了腰板衝出水面,耳朵里嗡嗡直響,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恍惚間,只覺得四周又黑又冷,十分空曠。

我睜開眼睛,周圍漆黑一片,腳下不平整,周遭十分潮滑。我試着爬起身,摔了好幾次,才勉強站穩,瞎子摸象一樣從冰碴子似的河水裏掙脫出來。因為過度緊張和缺氧的緣故,此刻我的大腦與白水裏滾著的雞蛋沒有多大區別。遠離水域之後,我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不時高呼虞子期的名字,可惜始終沒有得到回應。待了好一陣子,周身的知覺總算恢復得差不多了,除了刺骨的冷,腳踝、腰腹陣陣巨痛。我撩起上衣,用力擠壓腹腔部分。這種情況我見多了,骨頭斷了是小事,可如果碎骨扎進內臟,依眼下的醫療條件,基本上可以直接宣佈放棄治療了。

摸了一圈,肋骨似乎並無大恙。我摸着腳下圓形的鵝卵石,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憑多年的經驗,我估計這片地下水域不會小,即使沒有光,順着風向也能找到出路。但虞子期下落不明,讓我十分擔心。在水下能見度低,當時情況混亂,我只記得一開始的時候,他緊跟在我身後,可對於出水之後的事情壓根兒沒有任何印象。

冷靜下來之後,我沿着河道邊緣一路摸索,希望找到虞子期的下落。沒有光,搜尋比想像中艱難得多,我手腳並用,時不時摔得四腳朝天,恨不得趴在地上一路滾過去。隨着搜尋的時間和距離越來越長,我對周圍的環境又有了進一步認識。這片河灘空曠封閉,南北通達,水流自西向東,風與水之間形成了一個交叉融會的十字形。這種地形從風水上來說極險極陰,兩者交匯處的穴眼也大有講究,其中的凶吉枯榮會根據季節年月時辰的變化而變化。貴春水冬陽,惡秋雨曝辰。一般人家在挑選陰址福宅的時候都會遠遠地避開這種禍福瞬息的風水地。安葬先人,最重要的是什麼?無非入土為安,其次才是庇佑後人。三天一變,五天一鬧的地方,任誰都受不了。但事事有例外,有些時候,因為一些特殊的目的和需求,這種穴眼反倒成了可遇不可求的風水寶地。所謂物極必反,應的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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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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