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繁華蓋頂霜滿行 第七十三章 宿命無情利如刃

第一卷:繁華蓋頂霜滿行 第七十三章 宿命無情利如刃

范吉輝正嘆著氣,二夫人周晗端著一個藥罐進了屋。她一身霧蒙蒙的紫色寬袖直裾,素白色繡花的護領和袖邊兒,頭髮簡單的梳攏起來,只插一根白玉簪子,臉上素麵朝天,未擦一絲脂粉。當下女子皆以粉白黛黑為美,此時的周晗臉色蠟黃,嘴唇乾燥發白,眼睛也失了神采,本就不再年輕的她,愈發的乾癟憔悴。她一進屋就見到了范吉輝,臉上展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將葯碗遞給婢子,迎上去見禮。她早知大哥今日歸家必會來一趟,也沒什麼意外的。

「二弟妹。」范吉輝從床邊站了起來。

「大哥,你回來啦,一路風雪,辛苦了。」周晗笑著招呼起來,聲音不高也不低,憔悴的臉上帶著一貫而來的憂愁,她嘆了口氣,來到床邊道:「大哥,今天我本該也去門口迎迎你,只是現在這情形,我走開心裡實在是放心不下。」

范吉輝問:「去迎我做什麼,二弟的事才是最要緊的。弟妹,二弟的病情,薛先生怎麼說?」

周晗垂下了眸子,苦笑著紅了眼圈兒,強忍著情緒道:「來來去去都是那些話,不說也罷,總之無非是拿葯吊著命罷了。月前那一次真的是病的險了,王城所有的醫官都搖了頭,也多虧了薛先生恰巧遊歷在外,被咱們的人遇上了,否則哪裡能撐到今日大哥你回來呢。」

范程站在一旁,在母親背後輕輕撫了一下。

周晗對著兒子苦笑了一下,依舊嘆氣。

范吉輝亦嘆,問:「那薛先生可在?」

周晗搖了搖頭,道:「先生今日不在,他上山採藥去了。有一丸藥快盡了,那葯金貴,其中有一味叫冰蠶草的葯,只長於山崖畔,而且那葯必須採下后立即入葯才能發揮效果,所以他今日便親自帶著幾個弟子上山採藥去了,說是明日回來。」

范吉輝道:「若是先生回來,定要讓我立刻知道。」

周晗點點頭算是應了。

「到時辰了,該吃藥了。」周晗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壓下眼淚,同范程道:「程兒,去幫我把你父親扶起來。」

范程長的瘦弱,看起來沒什麼力氣,可他稍稍用力就將可以將昏睡中的范吉佑給扶了起來,可想這人已經瘦弱到各種地步。范程往范吉佑身下墊了幾床軟枕,用胳膊圈過父親的頭,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周晗從婢子手裡接過葯碗,一邊喂葯一邊同范吉輝道:「這葯苦的很,我聞了就皺眉,可他得天天喝,少一碗都不成。」她將一勺黑漆漆的葯湯喂入范吉佑口中,而後,朝范吉輝看了一眼,沉下聲道:「大哥,這兩年來眼瞅著夫君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當年的傷傷及臟腑,連天下聞名的小神農都沒辦法,只能拿猛葯續命。可是就算拿葯續,最多也只能續個五年吧。大哥,我的夫君可能是真不好了。他曾一心做你的左膀右臂,幫你鞏固地位,可如今他已經不能再做些什麼了。他這個樣子,程兒又小,不能擔事兒。臂斷難續,有些事,大哥還是早做打算吧。」

大雪封山,城外的峨嵋嶺上白雪皚皚。

子稷穿著初來新絳時的那一身黛藍色冬袍,扎著玄色的鐵扣腰帶,領子上還帶著一圈米黃色的羊毛。他此時背著一個葯筐倚坐在一塊大青石上,閉著眼眸吹著一支竹笛,他身後的筐里裝著半簍子草藥和一把小葯鋤。他吹奏著一曲不知名的小調,曲風悠揚中帶著寧靜。

子固和子璋正在一旁忙著生火,子固抱來一堆一堆的枯樹枝,搭成篝火堆的樣子,子璋從懷裡掏出火摺子準備打火,卻被子固搶了去,「你不要動火了,小心燒著自己,我來吧。」

山林里的光線格外暗淡些,子稷坐的那個位置正好迎著最後的一抹夕陽。刺骨的寒風吹起地面的積雪,帶動著他黛藍色的髮帶也向上飛舞著,詭橘色的落日餘暉灑在他的臉頰上,為他稜角分明的五官打上了一層光影,一曲吹罷,他微微昂著頭看向西邊火紅的圓日,神色中看起來似乎帶著幾分彷徨。

薛獻此時也穿了一身的深灰色的厚袍子,領子也是一圈羊毛,衣服的樣式與子稷他們身上穿的系出同一款,皆是門裡每年按身量做的。他走到他身後,輕輕的打笑他問:「從前叫你上山採藥,你百般不願,今日怎麼同意了?」

子稷把玩著手裡翠綠的竹笛,口中哈出一口白氣,道:「人家府裡面團聚,忙忙叨叨的,我留在那兒做什麼。」

「那又如何?同你有何干?」薛獻問。

「我討厭熱鬧。」子稷道。

夕陽漸漸地落下,雪嶺密林里亮起了篝火的紅光,柴火燒的噼啪亂響,子固在火上用樹枝串著一隻野雞上下翻烤著,子璋蹲在一旁兩眼放光的看著。

薛獻坐在他身旁,沉沉的看了子稷,問道:「范吉輝既已回了王都,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既已經對子璋的事有了允諾,那必然會言出必行。想必過不了多久,子璋便可借勢回郢都。到時候,你打算如何?是跟我繼續遊歷,還是繼續留在這裡?」

子稷緊緊的握住竹笛,黑黑的眼眸沉沉的如降臨的暮色,他頓了一下,低低的說:「我亦沒想好。」

「不如我們現在就走吧。」薛獻拍了拍衣角上的浮雪,他看著暗淡天色下的崇山峻岭,不知他是不是回想了什麼,他的神色再沒有平日里的風輕雲淡,他悵悵的說道:「人之所以喜歡寄情山水,是因為山水永無情。而人與人之間就不同了,正因為人有太多情,親情、友情、相思情牽扯不清。你若是清醒,便該知道你不應該繼續留了,你如今實力不足,提前攪進這場亂局不是好事。若是覺著心裡糾結,我們就離開新絳,繼續在山水中逍遙自在一陣。」

子稷將笛子在指間轉了幾個圈。

夕陽只剩下最後一點餘暉,子稷看著天邊漸漸暗淡下來的色彩,垂下眸子,嘴角現出一抹笑,低低的回道:「好啊。」

「回答的這麼爽快?」薛獻問。

子稷冷呵呵的抬起眸子,低低的笑了笑:「左右我想送給大宗的禮已經送出去了。走,自然是上策。」

薛獻微微蹙眉:「你都做了什麼?」

子稷笑道:「師叔日後便會知道。」

他要大宗,以血還血。他雖出身趙氏,身上流淌著的是趙氏的血,但他出生的家族乃是趙氏的分支。他們這一支封地在邯鄲,世代為邯鄲君。理論上,他們這一支是小宗,要服從、保護大宗。如果說:趙氏的大宗是一個勇范,那麼他們邯鄲趙就是大宗的鎧甲與長劍,他趙稷作為嫡長子、下一任的邯鄲君,他就是那長劍的利刃。

但話雖如此,實際上,內里情況卻很複雜。

邯鄲氏雖為小宗,但若論勢力,卻龐大到僅次於晉國的六大世家。勢大就難以控制,這是必然的,因此,邯鄲趙氏與趙氏大宗間的關係勢同水火,中間橫亘著的是人的血。

子稷把身體向後仰了下去,他的上半身倒著貼在大青石冰冷的石壁上,烏黑的發尾垂到了雪地之中,倒著仰望天空,他看見深青色的天空上的半輪白色月亮,頭頂上鬱鬱蔥蔥的覆著積雪的松柏,以及隱隱發出點點光芒的繁星。

他閉上了眼睛。

天色漸漸的暗沉了下去,終於最後一抹夕陽也被夜幕吞噬。寒風凜凜的樹林里,燒的旺旺的篝火上,紅亮的火舌兒高高的躥起。

子固的那隻烤野雞已經焦黃流油了,濃郁的香氣四下瀰漫開來,子璋蹲在一邊兒死死的盯著這隻雞,不住的舔著嘴唇,吞咽著口水。

撒上一把鹽和花椒粉,一股更加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散發了出來。子璋緊緊的守在子固旁邊兒,就等著這隻烤雞烤好后第一時間咬上一口。

「子固師兄,好了沒有?好了沒有?給我一口,先給我吃一口。」子璋拽著子固的衣袖把烤雞拉到嘴邊,張開口就想咬上去。

子固用食指點到子璋的眉心處,不讓他太接近,道:「你這樣會被燙到的,而且要先給師叔吃。」子固的五官輪廓是硬朗而嚴肅的,可偏偏性格卻十分溫和,連說話都是溫溫潤潤的。

「給我先嘗一口,就嘗一口好不好,師叔不會怪我的。」子璋完全沒有聽進去,眼裡只有那隻香噴噴的烤雞。

子固很無奈,他知道當子璋迫切的想要一個東西的時候,勸說是根本沒有用的,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雖然現在也不大。他一向心軟,看著子璋充滿祈求與渴望的大眼睛,他忍不住答應了他。

他拿著串著烤雞的樹枝兩端遞到子璋嘴邊,其中有一端在火里烤的稍微有些燙手:「吹一吹再吃,別燙著嘴。」

和子固想的一樣,子璋想都沒想就挑了最有肉的雞腿部位咬了下去,而且還是一大口。雞肉剛從火里烤出來,還很燙嘴,仍然如子固所料,子璋果然還是被燙到了,他一邊好吃的捨不得吐出來,一邊又燙的不敢閉嘴,只能張著嘴朝外面呼著氣,兩隻小手不斷的扇著風試圖給嘴巴里降降溫,眼淚都燙出來了。

「你就是慣著他。」子稷從大青石上翻身下來,從地上抓起一團雪,暴力的塞到子璋嘴裡。

冰涼的雪花兒在口中融化,子璋果然安靜了下來,眨巴著眼睛繼續嚼著口裡的烤雞肉。

「你別想再吃一口了。」子稷把那烤雞拿走,對著子璋凶了起來。

「你給我!」子璋立馬想要去搶回來。但是子稷仗著身高優勢,握著樹枝手柄,將那烤雞舉到半空中。子璋就在子稷身邊轉著圈兒的蹦著,可怎麼蹦也夠不著,氣的直喊:「師叔,師叔,你看子稷師兄他又欺負我,師叔!」

子稷用食指指節狠狠的敲了子璋的腦門兒一下,凶凶的道:「師叔也幫不了你,你剛剛吃東西的時候怎麼不想著師叔,這個時候你小子倒起勁兒了。」

「嗷。」子璋捂住自己的腦門兒,委屈的跑到子固身後,抱怨道:「他總是打我,打的可用力了,疼死了。」

子固反而笑了起來,他一笑臉頰上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他好笑的說:「他也是我的師兄,我也得聽他的話,這可怎麼辦呢?」

「我不管,你要幫我把那隻烤雞給要回來,命令,命令,這是命令。」子璋揪著子固的后衣領不斷的搖著,嘴巴都撅到天上去了。

子固失笑了起來,他撲了撲自己的衣服,站了起來,「既然是命令的話,我就沒辦法了。」他忍著笑意與子稷假裝嚴肅的說道:「師兄,我現在奉命要奪下你手中的烤雞,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子稷嫌棄的看了子固和子璋兩個人,他指了指腦袋的位置,又指了指他們兩人,撇著嘴朝著他們搖了搖頭,似乎並不想與他們講話了。

此時,薛獻坐在後面的大青石上,卻表情有些凝重,他的目光看向前方幽密洞黑的樹林深處,眉頭越皺越緊,沉聲道:「你們都別鬧了,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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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雪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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