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9章

第27——29章

第二十七章

出林前,我自十四阿哥馬上下來一同走出,見人只說是我在林中墮馬迷路,為十四阿哥追獵時遇見救下。

巧在我那匹馬剛獨自跑出林,被十三阿哥發現,知道出事,正要派人入林搜索,又是十四阿哥親送我回來,是以表面上也無人見疑。

而十八阿哥見我受傷,稟了康熙,不等眾人清點獵物完畢,先由十二阿哥帶我入隊迴轉環碧島。

十二阿哥和四阿哥一樣有個怕熱的毛病,進了環碧殿清涼所在,方才緩過勁來。

小蘇哈取過涼扇,站十二阿哥椅后替他扇涼。

十二阿哥見我朝著康熙御賜下的兩枝西洋火統窮看,道:「別瞧那枝短些,實是連珠火統,外間少有,皇阿瑪原要賜老十八的,怕他亂玩,叫我收著,等刻了字再教他打火槍之法。你回頭見了老十八,先別跟他說,他那性子,只一聽說,夜半爬過來拿也是有的。」

我「口庶」了,正等十二阿哥接下來吩咐,忽聽外頭人傳報:「十三阿哥到!」

我本背對門口,見傳忙退到一側,十三阿哥一進門,便和著殿內一眾下人點手請安。

十三阿哥道聲「伊立」,大伙兒起了,自有小宮女引他入座、送手巾、奉茶。

我微微垂了頭,暗暗瞅他一下,他卻不知怎麼忽然頭一偏,雖不是正面對我,眼風已跟我迎上,我忙收回目光,凝神斂容。

十三阿哥坐在那裡,和十二阿哥一路都用滿語說話,間雜大笑,我雖聽不懂,但瞧他們一會兒拿火統看,一會兒比手勢,便猜是說下午圍獵的趣事。

他兩個說得興起,我久站卻覺吃力,左手扭傷處姆指以下到手腕的範圍一直有隱隱抽痛,尤其最右側一個小圓骨頭附近的筋動一下就疼,因十四阿哥說像我這樣的手腕扭傷要過十二個時辰后才可敷藥酒,所以只幫我固定而已,現在心思集中,才知發作厲害。

我強撐不住,正轉腦筋要不要奠出尿遁大法,忽見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先後起身,十二阿哥執十三阿哥手親送到殿外,又對跟出階下的我道:「大阿哥要用同仁堂代頻幕屏蚋瓮瑁隳強捎邢殖傻模俊?

我想一想,答道:「有。奴才帶了兩小瓶分裝黃蓮羊肝丸出宮,都未動過。」

十二阿哥點點頭:「你先回澄光室把葯取來,十三阿哥的親兵在這等——」

「我也去罷。」十三阿哥笑道,「橫豎我出島要經過澄光室,繞不到什麼路。老十八出門忘了帶他那面小老虎玉牌,吵得慌,我順便拿了給他帶去。」

十二阿哥便不說話,十三阿哥這才告辭,帶了十數親兵和我出了環碧殿前院,一行折左往澄光室。

避暑山莊的水都引自熱河,澄澈見底,夏令時節,浮萍點點,泛起陣陣清香。

而環碧島本位於芝徑雲堤西側,突出如意湖上,是個半島,依徑行來,只見兩旁依依綠柳,四周湖波鏡影,尤覺藻綠水清,碧水漣畸。

走出西廊便門,先過一粉牆灰瓦的僻靜小院,妙在東側牆開一洞,門如滿月,可近賞湖面遊船輕泛,遠眺萬樹園和西部山巒,如詩如畫,每次行到此處我都忍不住駐足流觀,因一抬頭,突然發現十三阿哥的親兵不知幾時都已落在後面,知我和他卻差不多是比肩而行,不由面上發熱,不停足也停下來。

十三阿哥只望住我,似笑非笑道:「你走這麼快做什麼?有老虎趕著吃你?」

我等上一等,並不見他後面親兵走上,竟然我們停,他們也停,又添幾分慌張,但皇家規矩,阿哥問話,不可不答,偏一時心跳,半個字也吐不出,獃獃站著,任十三阿哥托起我左手,一層一層揭開我腕上繃帶,露出一片青紫淤傷。

我抿著唇,動也不敢動,十三阿哥看了一眼,就道:「你跟人動手了?誰?十四阿哥?」

「沒……」

十三阿哥打斷我:「你墜過一次馬,不會再來第二次,而你手心手背均無擦傷刮痕,更決非墜馬所至!還想瞞我?」

十四阿哥纏繃帶纏得太厚,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包紮,我如何不知他要代人掩飾意思,也就順他,如今既被十三阿哥看出,卻得想個法子混過才是。

繃帶一去,頓時清涼,我抬高左手患部,略覺好過些,看十三阿哥又要拆我右手繃帶,心知他是行家,我為擋八阿哥那一箭掙破虎口就更不像墜馬所為,一個鬧不好只怕要壞事,急切下糾眉「唔」了一聲,十三阿哥果然停手看我。

天知道,我真受不了他這樣看我,騙他吧,難騙過,若不騙他,八阿哥和十阿哥對我做的那種事又怎麼說的出口,說不定他們就等著我跟十三阿哥訴苦呢。

十三阿哥挑一挑眉:「十四阿哥給你綁的二愣子繃帶,你還不許我拆?你想戴著它過夜?」

我起初聽成他說「你想帶他過夜」?好不唬了一跳,再一細想,才反映過來他指的是十四阿哥給我綁的繃帶。

十三阿哥倒是不調戲人的,但他的邏輯思維能力真是這些阿哥中最奇怪的,這不,到現在他也問了我七八個問題了,我愣是一個答不上來,還好是他不是康熙,要不然我早被拖出去砍嘍砍嘍。

我估計十三阿哥是要把我的繃帶全拆乾淨,由他給我裹一遍才叫好,我受的雖是小傷,也架不住他們兄弟這樣折騰?

八阿哥一搞事,情勢就格外詭異,這次四阿哥沒來避暑山莊真是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十三阿哥咄咄逼人,我服輸,低下頭,自己用右手把左手繃帶重又一圈圈慢慢纏上包好,口中道:「的確是我自己摔傷的,十四阿哥路過救起我,就是在林中摔的。」

待我抬起首來,十三阿哥還是瞪著我不放,我暗自苦笑:事關女子名節,這當口,說出事實,對我有什麼好處?不管十四阿哥是真救我還是假救我,見不得光的事,真鬧起來,他總不見得幫著我指證八阿哥、十阿哥,我是什麼身份?他們是什麼身份?把十三阿哥攪入這攤混水一點意思也沒有,何況當時也沒有攝像機錄下全程,十阿哥那種人要面子的緊,惹急了他,他怎麼肯認因為我竭力反抗且有十四阿哥幫忙而沒有得手?到時說出什麼好聽的來,萬一傳到四阿哥耳里,我的處境不是更難?

想及此處,我心中忽的一寒。

就算我不說,八阿哥他們若當真有心,也會讓四阿哥知道這事——只看是什麼時機用什麼方式說什麼話了——青紅皂白還由得我分辯嗎?

奈何我失身四阿哥在先,今次究竟被十阿哥侵犯到否,根本死無對證,四阿哥就有疑心也無從解釋,簡直衰到不能再衰。

這般想來,與其被他們惡人先告狀,或者此刻跟十三阿哥說清楚才是上策?

瞬息間,我轉了無數念頭,后心已是微汗,卻難以抉擇,十三阿哥卻也不催,只管打量我神色。

不知不覺中,黃昏斜暉依依潛入,四合暮色影綽顯出柳枝窈窕,暮色里,他和我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些微重疊,恍然眷戀,他卻仍然站在尚帶柔和的陽光中。

他的臉對著我,我發現我還是忘不了當初月色星光彷彿一起隕落在他眼裡的那一笑,那天是我第一次過中元節,是我第一次吃到雞頭米,是我第一次看到十三阿哥不開心的樣子。

然而也是他對我說「你放心」,是他把我交給戴鐸帶回四貝勒府,我甚至從來不能去想他會不會知道那晚後來發生的事。

事實上不管在那晚之前,還是那晚之後,我從來沒有真正選擇的機會。

一切就像我來到古代一樣無可奈何,我是不甘心,可我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接受現實,不管這是不是另一種沉淪。

我清楚知道一點,若要報復,就得先保全自己,四阿哥可以錯,但我錯不起一步,我一選擇,就是死生之間,於他卻說不定只是小小消遣。

有時候,並不是選擇越多就越好,而是越少越好,我有一個選擇,對方就有一個選擇,反過來又會影響我的選擇,最後得到的結果卻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最好的就是我要讓別人都相信我沒有選擇,我求的,絕對不是先發制人,只因即使謀定而後動,我也可能會是失敗一方。

四阿哥也好,八阿哥也好,在他們面前玩心智權術我不認為我有勝算,我無權無勢無錢無人,我唯一的憑仗還要虧我以前辮子戲帝王戲看得多,對他們的結局都略知一二罷了。

不過對這段康熙朝後期歷史我是不陌生,可這個過程就難消受了。

——我怎麼能知道自己現在正做的事會產生什麼後果?

蝴蝶效應我是學過的,哪怕歷史稍做一丁點改變,地球不會毀滅,後世還有沒有我和我的一家人就很難說了,那麼我這點預知未來的優勢到底能派到什麼用場也很難說。

小孩打架是比發育,我跟這些阿哥較量就只能比人品了。

悲哀。絕對悲哀。

十三阿哥的臉好似忽然前傾了一下,我搶在他之前道:「你聞到什麼味道沒?」

他也不說,瞅著我笑了一回,方道:「老十八將我送他的荷花拿給你了?」他湊過來一點,又問:「我早嗅到味兒了,怎麼染得發間都是?你把花放哪兒?床頭?」

我抿著唇兒,但笑不語。

他垂首幫我把左手沒扎牢的繃帶綁好,他的手勢比十四阿哥又是另一種,卻一般細緻,並不碰疼我。

「真的沒事?」

他這一問,我哪還不知道他是有心放我一馬,趕快接道:「嗯,沒事。」

十三阿哥又深深看我一眼,不再說什麼,霍然轉身,大踏步往前走去,我一愣,連忙跟上。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四阿哥要懷疑我就懷疑好了,我又不欠他的!

不知道比知道有福,只要眼前這個背影平安快樂,我不介意暫時拋開煩惱。

曾幾何時,我在他面前已經不需要太多語言,他的眼睛告訴我:他會懂我的。

到澄光室,有留守太監引十三阿哥入內房親取十八阿哥那面老虎玉牌,我自去拿了一小瓷瓶覆明黃封口的黃蓮羊肝丸出來,交給門外階下侍立的親兵長博什戶收起。

一轉頭,十三阿哥也走出門來,我讓過一邊,正要行禮恭送,外頭忽進來一名矮個太監。

我一眼認出他是十二阿哥那邊的服侍人小祿子,只見他打手給十三阿哥請了安,回道:「皇上剛派邢公公傳了十二爺去『水芳岩秀』,十二爺叫奴才來看,說十三爺若還在,就一同起去。另外十八阿哥也在皇上那,邢公公帶話說讓年醫士歇著,不用過去伺候。」

想來十八阿哥見我帶傷,因特有此一說,還是康熙身邊副總管太監老邢帶的話,這樣一來,今晚就算他當真如十四阿哥所說般不回來睡,而換了和碩純愨公主跟額駙策棱入住,應該也不礙我什麼事了,妙哉,妙哉。

皇上召喚,不能有誤,十三阿哥點了親兵就走,還沒到院門忽又停下,回身遠遠對我比個手勢,一指東向值房,是令我快去歇著的意思。

我低一低頭,待他們都走了方轉回房中,關上門,坐在床上將枕旁用裹著荷花的布卷緩緩打開,近一天過去,香味已不濃烈,我側身躺下,臉頰貼在花瓣上蹭了一蹭,對著花,比對著人省心多了。

去年在四貝勒府里,四阿哥雖每常強我,卻從沒給我留下什麼外傷,這次不幸被十阿哥扭傷右腕,我還是憑著在孫之鼎隨園那段時日浸淫醫書打下的底子自配了方子,以梔子、乳香各五十克,二葯研末,加黃酒適量加溫攪成糊狀,塗敷在患處,外面加蓋油紙,紗布包紮,兩天換藥一次,連用了三劑葯,期間得十八阿哥照顧,自己也留心休息制動,又不貪涼吹風,經絡氣血才算暢通。

傷好了,但有時夜裡仍會發噩夢驚醒,就像睡得好好的,忽有個黑影撲上來一樣,而我又是一旦醒轉便很難再入眠的那種,一來二去,多少影響到白天。

好在我跟的是十八阿哥,他整個六月基本都在雙松書屋做功課,平時就精神恍惚一些也混的過去。

至七月十八日,康熙開始行圍。

從熱河避暑山莊出發,經隆化縣,再向北走五十多公里處有一狹窄山,周圍群山起伏,到這裡一刀兩斷形成立陡懸崖,這就是崖口,也是進入木蘭圍場的門戶,此處建有行宮,康熙率眾在行宮內停留了兩日,召見圍場總管,與隨駕王公大臣及禮部司官會議確認秋狩細則,連圍場內守衛的滿族、蒙古八旗兵丁都令一一對名核清,才正式拔大隊繼續北行入場。

木蘭圍場建於康熙二十年,方圓三百多里,圍場北面是壩上高原,南面是地勢較低的燕山山脈,這裡山巒疊障,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森林密布,河流縱橫,林木參天,野生資源格外豐富。

場內又根據山勢地形的變化和飛禽走獸分佈情況,劃分出近五十個小型圍場,以木柵、柳條邊為界,設置了四十座巡邏哨所卡倫巡邊開一面任其逃逸,圍外諸人卻是不準逐射。

圍獵已罷,再把眾人狩獲之獸,分類獻御呈完畢,康熙這才駕還行營,算做散圍。

回營后所獲獵物分等頒於扈從者,由禮官司官選禮成,康熙釋甲賜酒,宴賚有差,皆大歡喜,候日再戰。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康熙總置他於黃纛下,不令觀戰,不令遇險,我看十八阿哥也就一殺鹿宰兔小猛將,對這等中大型野獸的圍獵還是要看他那些哥哥們才得真章。

連日觀察下來,大阿哥勢力多在軍部,數次隨康熙出兵打仗,其驍勇自不必說。

十阿哥也夠驃悍,特別那張大嘴,差一點道行的動物朋友當面撞上,就能給他吼的背過氣去,收穫也是頗豐,我只好奇此君一旦和太子火拚起來會是什麼結果?

八阿哥照顧九阿哥多些,他兩個總是一處行動,九阿哥體胖,不能馳騁長久,但他看圍場中形勢卻極精通,他和八阿哥指點一番,最終帶隊所得獵物並不比大阿哥少,笑看風雲間已經功成,狩獵效率比十阿哥明顯高出一截。

十二阿哥是跟蘇麻喇姑長大的,不喜見血,與圍獵上只要過得去就可,對手下人指揮甚少,大有屠場獨悠然之感。

而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就是所謂我寧可不得高飛,也要拿腳踩你的那種,其實論騎射技術、鼓舞士氣和綜觀全局的能力,他們絕對數一數二,偏明爭暗鬥,互相攪局,就如小型戰役一般,鬧得最厲害,今次十四阿哥獲多,下次十三阿哥就必要扳回一城,卻也最有看頭。

我是一直緊隨十八阿哥的,所見最多當然還是康熙。

騎射要好,騎術、臂膊、視力都得是一等一的,騎術講求和馬匹的配合,後者雖可練,天生素質也很重要。

我至今只練會了上馬不踩鐙,一躍而騎上,下馬不踏磴,—躍而下的小功夫,而這些阿哥們除了九阿哥和十八阿哥,卻個個能由甲馬換乘乙馬,勿需先下甲馬再上乙馬,只要跳躍—下就可完成換乘。

記得頭一回參加圍獵看到十三阿哥做這個換乘動作,我的下巴都快掉下來,後來一看基本能上場的武官都會,別的如其馬奔驟、跂立而不坐能否都只是小卡司,區別只在姿勢好看與否,七龍珠裡面賽亞人變身也不帶這麼泛濫的吧?看多了自然也就不怪。

當然姜還是老的辣,跟著康熙這些日子圍獵實戰,十八阿哥耳濡目睹,在馬身上越來越活動自如,已會挾小弓短矢,左旋右折,如飛翼,左顧而右射,又兼康熙特指了和碩額附喀爾喀台吉策凌專門隨從指導十八阿哥技藝,十八阿哥以康熙那種一發即中、例無虛發的強悍能力為目標,即使散了圍往往還要拖策凌陪他再練,誓要練到「上馬馳獵,拓弓作霹靂聲,無發不中」的本領不可,真正叫我咋舌不已:一個七歲小孩哪來的這麼大精力?天天喝鹿血喝的?那玩藝兒不就是未加工的椰島鹿龜酒,也不至如此牛吧?

怪不得康熙每年都要行圍,圍場中成千上萬滿蒙騎兵布陣、行進、近蹤、馳射,在其過程中,頗需要統一號令,集中指揮,協調進擊,從戰鬥程序和激烈程度而言,類似實戰,至少作為騎兵軍事演習的目的可以達到,十八阿哥一個小孩都如此拚命,別的兵將更不用提,誰不想藉此機會在康熙御前表露一番以搏青眼?

然此等大場面中,數千善騎射搏擊之士,也比不上一個可收韜略統馭之才,八阿哥正是很看清楚這一點,才會夥同九阿哥在康熙面前表現其行獵之中也懂運用兵家章法之能,孰不知旁觀者清,大阿哥隨康熙經年運兵打仗,怎不比他們能耐,可大阿哥為何絕不賣弄半分?

我在宮中,早聽知八阿哥自小是由大阿哥的生母惠妃納蘭氏代為撫育,大阿哥雖是長子,又有軍功,卻做不到太子,心內必存芥蒂,有這層關係,加上八阿哥為人,我不信他對大阿哥會不加籠絡,或者大阿哥是讓出機會給八阿哥表現也不一定?

何況要說兵法,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先後掌過兵部,都比只管禮部的八阿哥精通,但他們一相鬥,實力互相抵消,反顯不出什麼,一減一加,八阿哥那方就更加突出,要我說,康熙對此一定早有留意,留意不是不好,但八阿哥風頭太盡,讓康熙每次都留意到他,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吧?槍打出頭鳥,我要是他,就不會搞這麼高調,可惜善演低調的四阿哥沒來,不然又是八阿哥一大烘托。

不知道四阿哥要來圍獵,會不會念佛放生?那他老爸一定要氣昏過去了。

就這麼隔三差五陪著十八阿哥參加圍獵,每日策凌訓練他騎射功課還要在場侍從,我想我真是清朝第一女勞模,練射箭練的這麼辛苦幹什麼?趕明兒我一高興,整個激光槍出來,又如何?

最好有人教我葵花點穴手的功夫,我才感興趣呢,到時四阿哥再敢欺負我,我就好跟他討價還價了——要是十阿哥敢胡說八道,那更乾脆,直接蒙臉入帳把十阿哥點殘嘍,叫他也知道知道花兒為什麼這麼紅。

十八阿哥始終念念不忘打老虎的事情,但康熙說等行圍隊伍過了永安拜昂阿地方,才帶他到木蘭北界三圍場之一的圖爾根伊扎爾圍場打老虎,於是十八阿哥更加發奮苦練,我就不知道他是練箭呢還是練我?苛求猛於虎,今日是也。

就在我控制不住痛苦,想要發揮無產階級革命精神克服障礙排除萬難著手研製防晒霜之時,晴天一霹靂:八月初二,十八阿哥的正八歲生日馬上到了。

好消息是,當天取消圍獵,我也不用陪十八阿哥練箭了。

壞消息是,草原第一歌唱愛好者策凌大人要我和他在十八阿哥的生日宴上對歌一曲,完全原創,他唱蒙語我唱漢語,不曉得是哪個大嘴王八蛋告訴他我會唱歌,我誓與此人結不共戴天之仇!

策凌大人這麼給面子,我就算不接受,也不能回絕,何況他是當著十八阿哥面說的,而十八阿哥對此表現的比我還熱情,我真是敗給這一大一小,唱什麼?敖包相會啊?那我回京還想活不?

第二十八章

初二前天下午午宴時,康熙與蒙古諸部落王公、太吉們頑笑高興了,心神爽健非常,歇了午覺起來,便傳命諸皇子隨他出營遊戲覽景,取父子同樂之意。

皇家父子得敘天倫機會甚少,康熙歡喜,哪個不湊趣?令才下達,皇子們半柱香內都準備停當,因人數多,即使簡從護衛,加上康熙身邊一、二品大臣侍衛等,亦為可觀,浩蕩簇擁康熙出營往東界圍場溫都爾華而去,溫都爾華處森林茂密、水草豐茂的四面環抱山溝里,風景尤絕,鹿兔最多,康熙曾在此一天射三百十一隻肥兔,厲害,利害,端的厲害。

策凌是元太祖成古思汗二十世孫,康熙三十—年其祖父丹律攜他自居地塔米爾投歸清朝,康熙十分高興,授其為輕騎都尉留居京師入內廷學習,康熙四十五年與通嬪納喇氏所生皇十女和碩純愨公主成婚,被賜貝子品級,奉命回駐塔米爾舊地,兩年不到時間擊敗準噶爾兵大小入侵十餘次,是康熙幾多額附中數得著的得意人物,因他在內廷生活多年,不僅精通滿語,為人又疏爽豪邁,同諸阿哥的關係均打得下來,豈止半子,算得「大半子」,不然康熙也不會放心將十八阿哥交他督導,是以這次他照樣伴十八阿哥出營。

圍獵期間,十八阿哥身邊一個策凌,一個我,幾乎就是三位一體,形影不離,我倒蠻開心康熙這個安排,讓我免受和策凌對歌之苦,我早打算好今晚開始捏喉裝啞,水平有限,和策凌這種原生態歌手對歌的高難度活兒我拿什麼流行歌曲來套?那還不想破腦袋瓜子?

難得不用穿戎裝上圍場,我一身輕鬆,反正康熙和他們之間對話說笑滿漢語夾雜,我時懂時不懂,只管用心跟牢十八阿哥便是。

策馬行了一程,康熙指一處近水林外肥美草地,大伙兒下馬漫步,且談且走。

康熙親自牽著十八阿哥小手帶在身邊,我在皇子們外圍稍後而行,腳邊草里不時騰躍跑過長耳朵兔子,看得我心痒痒的,極想拎一隻起來抱懷裡玩玩,不過想起十阿哥最愛吃香辣兔頭,又不忍心這麼干。

今年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皇十五女滿了18歲,受封為和碩敦恪公主嫁與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持氏台吉多爾濟,而多爾濟與策凌大是相熟,十三阿哥因同策凌走一處說話,他們離我不遠,有時十三阿哥笑中朝我看來,面部表情十分清楚。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阿哥,我豈止是清朝第一勞模、第一倒霉蛋,還是第一好色女,不知我這算不算攜美同游哩?

就在我左顧右盼之際,最前方突然傳出一聲巨響,這聲音我並不陌生,今次出京狩獵,康熙將曾任職於順治、康熙朝欽天監的德國傳教士湯若望為大清製造的仿西洋火繩槍改良后帶出了一批,除自用外,分賞得寵皇子、王公,五月間十八阿哥所得也屬此列,但他年幼,來木蘭圍獵后,所被賜兩把火槍向由策凌收著,輕易不用。

且相較而言,滿人重騎射輕火器,康熙雖是好火統,火器高手,能在快馬之上百發百中,卻也很少用到,向以勁弓強箭獵殺獸物為榮,所以此處忽聞槍聲,不由我不大感吃驚,十三阿哥和策凌也停下話音,抬頭看時,居然是十四阿哥在御前試了一槍,射倒一隻大角公鹿,康熙正撫掌而笑,同周圍人等用滿語說著什麼。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邊揚手對我招了招,我見康熙眼神,知不礙事,因跟著十三阿哥、策凌往前走上。

這當兒,十四阿哥已扛槍向策凌笑道:「聽說額附玩槍是一把好手,別人上火藥一次,你能上兩次,這些時日,老十八可跟你學到不少?」

策凌還未開口,十八阿哥業已聽明,早把小胸脯子一挺,搶道:「那是!我額附師父教我的可多了!」

眾人目光一時咸集十八阿哥身上,我卻看到康熙近來得用的御前侍衛吳什雙手執了一柄同十四阿哥一樣內造火槍過來,本是要遞給策凌,見說便將目光投向康熙,看其示意,康熙微擺一擺手,吳什停下。

策凌卻笑道:「你們不知道,十八阿哥天資聰穎,自己學得快不算什麼稀奇,奇就奇在只這幾日功夫,他還另有空調教了一個徒弟出來,光這個徒孫就學了我的八分本事去——」

別人也還罷了,我成天同十八阿哥、策凌一處,深知他得康熙暗授,除騎射功夫外,火槍上任十八阿哥如何心動要求,他也是教之甚少,頂多給十八阿哥未裝填彈藥的火繩槍作耍,僅能發揮如同大木棍的效果,哪裡教過他上火藥的程序。

十八阿哥人小鬼大,此時接茬說話,原有「壞」心,是要激策凌一激,誰知策凌忽然冒出這番話來,不由暗覷我一眼,也有些摸不到頭腦意思,我盤算著策凌所指「徒孫」究竟是誰,總不見得是哪位阿哥吧?

我越想,心內越發毛,猛一抬眼,果見策凌公然笑眯眯瞧著我,那意思——

我?

由於策凌的注目,我變成了眾人眼中十八阿哥外的第二焦點。

我馬上低調地垂下頭,耳邊只聽十阿哥的招牌大笑:「哈哈!策凌,你說十八阿哥的徒弟是這小……」

策凌截斷道:「不錯,我說的就是小年!十八阿哥你說是嗎?」

十八阿哥意外做到我的師父,只怕暗爽到內傷,我看他眉飛色舞那樣,就知今日休矣,指望十八阿哥保我是不可能了,禁不住偷偷嘆口氣:策凌大爺,不帶這麼玩兒我的吧?我只不過偷看過幾次你玩槍情形,連累你被點燃的火繩燒到你那漂亮大鬍子一點點,我也不想的,誰叫你光顧瞪我忘了熄火的?雖然你的鬍子不夠那麼完美,現在不是已經長出新的來了嗎?何必公報私仇哩,唉,大鬍子男人是萬萬不可得罪的。

我在這裡滿腔哀怨,十四阿哥卻蹬瞪走到我跟前,笑道:「既然你是十八阿哥調教出來,也算師出名門,我就給你個機會,咱們比一場!」

一語既出,眾皆嘩然:韓愈《師說》有「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之語,太醫院的主管院使才是個五品官,太監總管卻可做到四品官,所謂太醫院御醫雖屬官員,但講到底只不過和樂府樂官一樣,是為皇家或達官貴人服務,頂多屬於較高級的奴僕罷了,一樣是被呼來喝去的奴才,處處要陪著小心,何況我一小小資淺疑似娘娘腔人士?

照理我應該馬上謝罪不敢,可不知為什麼,十四阿哥結尾的「咱們比一場」幾個字竟然會讓我覺得耳熟激蕩。

十四阿哥站在我身前,我確定他是說真的,他用他不可抗拒的眼睛注視著我,不容拒絕,但是我可以拒絕,我知道我做得到,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不該再繼續,然而我的心底有無名聲音呼喚,擾亂了我,最終我只先向康熙、再向十四阿哥行了個禮:「口庶!」

我在一片抽冷氣聲中緩緩立起,雙手接過吳什送上的火繩槍,又將策凌拿來一套掛有火藥小罐及裝引葯小罐的鉛彈帶斜掛身上,清理引火孔用的探針,以及用來從槍管挖出鉛彈的工具也是俱全,甚至連用來舂實火藥和彈丸、也可擦槍的裁成布片,策凌都想到給我。

這些十四阿哥身上已有一套,因等我配備完畢,我這才將槍靠在左肩,單左手持槍,跟他一前一後走到前場空地。

雖說皇家規矩不能脊梁骨對著皇上,但火槍所向更為不敬,是以康熙帶著其他皇子均立在我們西面觀看,余者散開,成三面包圍,為著刮的是北風,便給我們留出南首。

槍一上手,我就有更為強烈的感覺,就像我第一次偷看策凌玩槍時他所作每一個步驟我一看就懂一樣。

站定之後,不用人叫,我隻眼角一瞟,幾乎是與十四阿哥同時抬右手將火繩槍從左肩取下,右手持槍,槍身保持垂直,左手垂下,緊接著槍又換交到左手,火繩交到右手,一連串準備動作流水般一氣呵成。

十四阿哥那支槍先發射過一次,火藥會留下殘渣,為免堵塞,我見他並不換新槍,就算準他得比我多一個清理引火孔的手續。

要是跟他比裝槍的人換作策凌,一定會很有風度地等他先做完這步,但有便宜不佔那叫豬頭三,非我風格,當下我毫不猶豫直接對火繩輕吹氣造成火頭——火繩是兩頭都點燃,以便一頭熄滅時可用另一頭再引燃——再將火繩一頭裝在蛇桿夾子上。

因此時葯鍋蓋是關閉的,需得迅速且準確地調整火繩長度,以確定火繩可以正好點入葯鍋。

保險起見,我左手拇指與食指握住槍身,左腳向前一步,雙腳呈弓步,左彎右直,槍托抵住胸部,先舉槍向前方瞄準對星一下,才右手將火繩從蛇桿上的夾子取下,迅速移交左手,用左手中指、無名指、及小指握住火繩兩端。

裝填火藥之所以會很慢,就在於那兩個晃晃蕩盪的火繩頭,由於裝槍時身上掛有火藥袋,這兩個繩頭容易造成燒傷,必須在裝填程序中始終保持將火繩取下並持穩在左手指間,不僅如此,整個過程中許多步驟也要靠左手單手來握持並平衡住火槍,同時照顧到火繩,對精神集中力要求極高。

輸贏事小,生命重大,我確認控好火繩,方打開藥鍋蓋,一看暗跳:吳什給我的也是發過一彈的火槍,只引火孔事前清理過,但葯鍋中仍有剩餘的灰渣,我就說老康怎麼會讓他兒子吃虧,怒。

時間緊迫,我一面吹掉灰渣,一面用右手拇指抹凈內壁,避免到時有火星引燃引葯,導致裝填發生意外。

清完葯鍋,就該裝引葯,我取下引藥罐,順便拿了顆鉛彈含在嘴裡,將適量引葯倒入葯鍋中,關上藥鍋蓋,搖動葯鍋,同時用手指輕敲葯鍋,抖落葯鍋蓋外的引葯,並讓葯鍋中的引葯落入引火孔,接著將葯鍋蓋外的引藥粉吹掉。

做完這一步,十四阿哥已近趕上我的速度。

我深吸口氣,一手轉槍,槍口朝上,令火槍滑下至身體左側,左手握住,右手取一個火藥袋,拇指同時打開蓋子,將火藥從槍口倒入裝填,放掉葯袋,因口中含有鉛彈,就節省了時間,不用摸彈藥袋,右手利索從口中取出彈丸放入槍口,再取一小團布片塞入槍口。

現在需用右手虎口向下反手從槍管下方取出通條,到了這關鍵時刻,我不禁有點緊張,連抽三次才將它取出。

既裝了火藥,按慣例誰裝槍誰開槍,於是我左手將槍取起二次舉高直立,槍交右手,仍保持垂直穩了一下通條。

右手將槍置於左肩,這時左手持火繩,需儘快將火槍只靠左手平衡,以便空出右手,把火繩交到右手,又如最開始所做裝上火繩,調試、瞄準、預備——

前方坡道正有十六七隻成群角鹿跑過,我找准最大頭鹿,扣下扳機、射擊!

一扣扳機,我就知道不妙。

我低估了槍械的重量及槍機作用方式的差異導致直覺感受到的後座力的不同,而射擊時,因擊發導致的爆音加上後座力,引起我一瞬間不自覺閉眼的反射動作,嚴重影響瞄準點的穩定性,儘管我瞄準的是鹿的胸部偏下,已經留出后震餘地,但估計這顆彈丸亦會過高從其頭上飛過。

射不中也還算了,還好我老老實實把火槍槍托頂在胸前,如果頂住肩窩或手臂的話,不被後座力弄得脫臼也得被打翻在地上,當場出醜,饒是如此,胸口仍大痛了一記,當著人,又不好揉,搞得我只覺頭髮快要豎起來。

然而只聽一聲哀鳴,群鹿奔散,留下最大那頭公鹿委頓在地,四周人群靜了一靜,隨即歡聲雷動。

聽槍音,十四阿哥實際發槍比我要早一點,怎麼只倒下一頭鹿?

我放槍側首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亦同時望向我:我明白了,他和我瞄準的是同一頭鹿。

到底誰中誰不中,等侍衛把鹿抬來就一目了然。

吳什帶侍衛下去抬鹿過來,平放空地上,這頭鹿比十四阿哥一開始打中的那隻還要大些,看頂角倒像是馬鹿角,而中彈處正在鹿頸。

此時眾人已圍攏上來,其中不乏善用火器的行家,一看傷口便知是十四阿哥手筆——因中彈位置、傷口形狀和上一隻鹿幾乎一模一樣。

除此之外,該鹿前後肢、下腹、胸部、背部均無發現第二處傷痕,很明顯,我流彈了。

據我僅有知識判斷,火繩槍彈丸的行進速度相對現代槍械較為緩慢,因此幾乎所有能量都會傳送到目標物上,造成震波效應,而其發射出去的彈丸又是手工鍛造的鉛彈丸,在射進目標體內時,很容易就會爆裂,並造成重創。

就為這道理,雖然火槍不易瞄準,但如果射中的是人,哪怕手、腳被擊中,只怕也會因震波效應而死呢。

總而言之,火繩槍擊中目標時的效果,除非經久見慣,否則就只能用令人作嘔來形容。

我瞧了幾眼就別過臉去,望了望遠方藍天下蒼鬱山林。

策凌頭一個驗完傷,笑道:「十四阿哥勝了!」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邊蹦了蹦腳,似要說話,我低頭看看他,咧嘴嘻嘻一笑,徑把槍垂直拋給策凌,收笑打手給十四阿哥行了個禮:「十四阿哥勝了!奴才輸了!」

正拔刀欲割鹿角的吳什忽然輕「咦」了一聲,康熙道:「什麼?」

吳什道:「回萬歲爺,鹿頸傷口裡有兩顆鉛彈。」

兩彈齊中一處實屬罕見,一時眾皆嘩然,就連外圍的二品侍衛們也伸頭勾腦往裡探視。

吳什小心以刀剖開傷口,挖出彈片,攤在地上,雖未挖全,已可看出其量實不止一顆鉛彈,眾人向我投來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

我發的槍自己有數,就算沒有射偏,亦斷無可能如此准法,何況以策凌之精明老道,怎會吳什能看出他就看不出?因忍不住抬頭自下而上瞅了十四阿哥一眼。

策凌正走到十四阿哥身側,十四阿哥一甩手,將他那支火槍垂直拋給策凌,他的姿勢看得我一愣,卻又抓不住頭緒。

十八阿哥早高興地跳起來道:「皇阿瑪,小年子也射中了,沒輸!」

十阿哥聞言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八阿哥先笑道:「老十八跟策凌學得很不賴啊,教出的徒弟真有一手,可惜兩彈齊中,難分先後,不然老十四落不落敗也難說!」

十八阿哥到底精乖,見八阿哥如此說,只雙手拉了康熙單掌,依在康熙身邊眨巴眨巴眼睛慢慢想話,並不馬上反駁。

大家都沒說話,我拍膝起身,轉首向吳什請教道:「吳大人,敢問同一支槍射出的兩顆鉛彈與不同槍支分別射出的兩顆鉛彈可有方法鑒別?」

在康熙身邊熏染培養出來的人,哪一個不能聽弦知音,吳什眼睛一亮,顯已明白我話中意思。

十八阿哥奇道:「小年子,你說什麼?你說這兩顆鉛彈都是十四阿哥打出去的?可是……你們都只裝了一次槍啊?」

我挑出兩塊半指甲蓋大小、形狀也差不多的彈片置於掌心,掂了一掂,走到十八阿哥身前半蹲跪下,指點給他看:「十八阿哥,你瞧這兩片彈殼有什麼區別?」

十八阿哥垂眼仔細比了比,道:「額附師父教過我!如果是一顆鉛彈爆裂不可能同時有兩片這樣大碎片,這兩片彈殼分別是屬於兩顆鉛彈上的!」

「不錯,」策凌接道,「不同的槍支,其使用時間長短、是否連續射擊、清洗槍筒的方法以及是否更換過受損部件,都可能導致該槍支發射的鉛彈軌道發生細微變化,而同一支槍發射的任何一顆鉛彈都可反映出相同的磨損痕迹,但不同的槍即使在相同的發射強度下也會有各自不同的彈道,加上所產生的後座力有區別,所以不同的槍分別射出的兩顆鉛彈和用同一支槍射出的兩顆鉛彈,前者一定不同,後者一定相同,只要放在火上一烤即可。」

十八阿哥一把抓去我掌中彈片,叫道:「好玩兒,今兒晚上我就要烤烤看,一樣不一樣!」

策凌笑著補充道:「烤火只是一個法子,還有一個聰明法子,十八阿哥要不要聽?」

十八阿哥眼珠一轉,正巧看到我解下斜掛在身上的鉛彈帶的動作,喜動顏色道:「我知道!一條鉛彈帶裝有三十顆鉛彈,數數十四阿哥的鉛彈帶里到底還剩下多少鉛彈,不就能知道他是否當真只發兩槍就射出了三顆鉛彈?」

「好!」一直觀察我們發言的康熙至此方笑贊道,「策凌把朕的十八阿哥教得好!小小年紀就有這份急智,難得!十八阿哥,你別忙,不用叫十四阿哥倒鉛彈帶給你做數學,朕告訴你,剛才十四阿哥和小年比槍之際,十四阿哥的確一次放了兩顆鉛彈滑入槍膛,這種壓雙彈的技巧還是前年從西班牙傳入,至今就火器營的統領也沒幾個真正練會,十四阿哥會這個,都是前年朕帶阿哥們出塞巡幸時,他和十三阿哥兩個自打見大阿哥演示一番后便大為傾羨,纏住大阿哥,足足花了一月功夫才軟磨硬泡學來的。你別看他做得手快,一到上手如何添加引葯火藥分量、如何舂實火藥和彈丸等等分寸極難把握,想練成,不僅要穩准狠,還得冒險。」

十八阿哥聽了,想一想,揚首看向策凌,道:「額附師父你會嗎?」

周圍諸阿哥見策凌居然也有老臉一紅的時候,不由都發起笑來,策凌嘟囔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來,又瞪了我一眼,我暗笑:是你公報私仇害我在先,來而不往非禮也,何況我也不算有心,鬼曉得你會不會壓雙彈?

其實我起先也並非十分吃准十四阿哥是否真的一槍就發了兩顆鉛彈,但八阿哥說話提醒了我,讓我想起去年剛回京那次在碼頭邊驛館被四阿哥罰跪了一夜,後來下半夜十三阿哥帶了夜宵過來找我說話,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

因十三阿哥是帶兵阿哥,頗跟我說到軍營里的逸事笑話,我模糊記得他提過火器營有個小兵不自量力偷學什麼一槍壓雙彈的本事,結果弄致滿臉黑頭髮豎衣服焦,在傷兵營躺了一晚后硬說醒來看到自己坐在釋迦摩尼身邊,當時聽了可沒把我給笑殘嘍,沒想到不經意間聽過的事竟然在此刻派到用場。

事實上康熙告訴十八阿哥的還算輕的了,一槍壓雙彈的高難度要遠超於此,若非今日親眼所見,我怎會想到十四阿哥跟我比試竟然還會用到這一招?

今日就算我僥倖射中了鹿:鹿身上有兩個彈孔,到時一驗傷,十四阿哥的彈孔里同時有兩顆鉛彈,我只有一顆,他勝;鹿身上有三個彈孔,兩近一遠,也是他勝。

不管我射中不中,十四阿哥都已立於不敗之地。

而退一步講,即使十四阿哥萬一裝槍慢過我一點,說起來他是一槍壓雙彈,那麼輸的還是我。

本來十四阿哥是沒可能敗給十八阿哥的徒弟的,但這種小事也慎密算計如斯,可見其性格一斑。

不過我既然嘗過四阿哥手段滋味,十四阿哥再做什麼,我也不會太感奇怪,反之,他若不是這樣人,當初入宮選秀又怎會公然出面跟四阿哥搶我?

有的人,天生好勝;更有的人,不惜兩敗俱傷,也不能讓別人勝。

怕只怕這兩類人,到頭來都忘了自己當初是為什麼而爭,只是為個「爭」字而爭罷了。

第二十九章

——咱們比一場!

——好!來!

——你輸了又怎樣?

——我不會輸。你輸了,你就……

「砰」!

睡夢中,我被突然迸發的火槍聲驚醒,一下從床上彈跳坐起。

帳內人聲、腳步聲亂作一團,彷彿還有人在外扯嗓高叫:「護駕!護駕!」

我捂住心口,只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可以看清夢中和我對話那人的樣貌,我在跟誰說「咱們比一場」?為什麼白天十四阿哥說過的話我會在夢中自己把這句話又重複一遍?照理那個人應該是十四阿哥,但怎麼我雖看不清臉,他給我的那種感覺卻很像八阿哥?

下午我和十四阿哥比完火槍不久,康熙便帶眾人回營。

白日還好,一到夜裡吃過飯,我就漸覺胸疼手酸,悄悄跟十八阿哥告了假,躲回側帳角落長帷后自己床鋪躺下歇息,因心裡不定,輾轉反側多時方才入眠,不想此時又被槍聲驚醒,就好像有人闖入對著我心口開了一槍似的,神魂不定,突然想起現在不知什麼時辰,十八阿哥又回帳沒有,急忙踢被下地穿衣,一回頭,卻赫然發現十八阿哥睡在我床上靠里位置,此時業已醒轉,正橫躺在那裡用肉乎乎手背揉著眼睛。

到了木蘭后,十八阿哥的夜遊症仍時有發作,每於睡夢中突然驚起,或下床走幾圈啟門而出,或跌仆於某處依然沉睡夜裡,第二天卻全不知道。

此事康熙在山莊就已知情,也前後叫數名扈從資深御醫給他診過脈,均稱其舌紅苔黃,脈弦數,詳審脈相,似為火熱內擾,致使神魂不安而失守的征侯。

只說十八阿哥頭一次離宮遠行,不慣外頭,心藏神,肝藏魂,今心肝受邪,神魂不安,故致夜遊症發生,治當清心鎮肝,安神定魂,予硃砂磁朱丸治之,早晚各吞服一次,每服三十丸,服完二料丸劑,其病當瘳。

夜遊症除服藥外,還講究夜間靜養,就如許叔微《普濟本事方》雲「平人肝不受邪,故卧則魂歸於肝,神靜而得寐。今肝有邪,魂不得歸,是以卧則魂揚若離體也。」十八阿哥性情偏野,每日隨駕圍獵所見不少血腥殺戮,到底孩童,心思不定,夜間自然多夢易驚,而康熙既帶他出來,又不肯放過給他鍛煉機會,這一來二去的就苦了我們這些跟十八阿哥的下面人,為了讓小祖宗好好入睡,恨不得一日三燒香,晨昏三叩首。

後來不知怎樣摸索出十八阿哥睡前若先在我這躺躺玩會兒,再回他自己床上睡,當晚就再不受驚的,這雖不成章法,總好過攪得人通宵不能睡。

由是生了不成文的規矩,每晚十八阿哥換了衣襪臨睡前,總讓方諳達、申嬤嬤兩人抱他過來我這邊,他或坐或躺我床上,我在床邊挨著,陪他說話耍子,見他開始打哈欠才再抱回去睡。

連日來這般,也都由十二阿哥私下稟明康熙過了明路的,我也不覺什麼,但今晚我已睡下了,不曉得十八阿哥如何又爬我床上來,竟睡作一處,這還了得?

好在細看之下,十八阿哥所著袍褂俱全,連睡衣也未更替,嘴角更掛著零星碎屑,想來是他回帳后先來看我,見我睡了就摒退下人,自己爬上床偷吃我藏在枕頭邊的餑餑,這種事他常乾的,不過從前都是我故意裝睡逗他玩兒,不像這次是真的睡死過去。

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對我展開小臂膀,咕噥道:「小瑩子?我剛夢到你打槍走火了——」

這時外頭叫「護駕」聲已經停了,帳內腳步雜聲也消停些,但我帷后這塊床位是十八阿哥立過規矩的,不叫不得亂入。

我側耳聽來不像真有刺客情形,因傾身抱過十八阿哥,讓他坐在床邊盪下雙腿,又跪地拾鞋給他穿上,扎束停當,十八阿哥才叫帷外侍奴傳進方公公來,問道:「何事?」

方公公剛探聽完消息回來,奔的滿面是汗,打手回道:「主子安心,沒有大事,是和碩額附策凌台吉大人在營后靶場練槍不慎走火,並未傷到人,只可惜一部美髯被燒損了。」

十八阿哥聽得又驚又笑,跳下床扯我手道:「走,瞅瞅去!」

帳內燈火煊亮,一出帳,才覺晚風微涼,拂上身來精神亦為之一爽,北方天地遼闊,星垂頭頂,一眼望去,一彎淺淺月牙兒斜掛深碧色雲天上,襯著點點星光,分外調皮。

策凌宿帳緊挨十三阿哥帳子,一拐彎便到。

十八阿哥熟門熟路帶我過去,他宿帳外已都是人,問下來,幾個阿哥和御醫在裡面,十八阿哥就摩拳擦掌要往裡沖,誰知裡頭策凌一聽人報「十八阿哥到」,便等不得拚命連聲叫起來:「別放小年進來!」惹得帳內諸阿哥一陣狂笑。

方公公雖然只說策凌燒到了鬍子,我猜火星四濺之下他身上肯定也會帶到灼傷,裡頭還不知怎樣脫光塗藥呢,有誰耐煩看?

十八阿哥本跟在方公公後頭,帳簾已經打起一半,正往裡走,這個角度雖看不到策凌尊容,但我一眼瞟見八阿哥也在裡面,更止住腳步,同十八阿哥告退一聲,抽身往後閃人,十八阿哥是伶俐人,知道我避諱,只一笑擺手,便自進去看好戲。

這個時辰,康熙業早安置了,他派來看視策凌情況的幾個侍衛正由鄂倫岱領著出來去跟康熙回話,還有送他們的人,四下點著明亮松油立地火炬,到處鬧烘烘的,我嫌吵得慌,繞到帳後背人稍暗處撿塊靠石乾淨地兒抱膝坐下,在這裡仍可聽到策凌帳內隱隱傳來的說話笑聲,滿語、蒙語都有,就少漢語,我聽不出什麼名堂,只默默抬首仰視星空。

隔了一會兒功夫,身後傳來腳步,我起先不在意,後來聽出是朝我來的,就扭首望了一下,來的卻是十三阿哥。

此處光線不強,愈顯得他一雙眼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我才要請安,他已一抬手,笑道:「我跟你一樣,被策凌趕出來了。」說著,一掀外袍,在我身側就地坐下。

為防人看見閑話,我改坐為跪,膝行半步,又拉開一些距離,方笑道:「額附趕十三阿哥出來,就不怕十八阿哥揪他鬍子?」

十八阿哥愛武,而兄弟中,大阿哥太嚴肅,是以他一向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親厚,十三、十四兩人別的事上不投契,但都待十八阿哥親厚,策凌此人上了戰場固然令人聞風色變,但他自小在內廷養大,私下裡風趣好玩得很,年紀又和十三阿哥相近,所以這段日子來,他往往和這幾個阿哥混做一處,玩笑不拘,我是見慣的,才有此一說。

十三阿哥卻笑道:「他倒想,但人家策凌就剩那麼點寶貝鬍子根兒,看得比命還重,哪肯給他碰?十四阿哥幫著老十八,正在裡頭跟他混鬧呢。」

我還真沒見過策凌沒鬍子的樣子,想想有趣,又問:「他鬍子全給燒完了?」

「沒燒完,」十三阿哥一面說一面又笑,「到底他是帶兵打仗的人,最有經驗的,火槍一爆,他立時撤手護住要害,萬幸他身上傷倒不重,就是好好一部大鬍子根根或給燒焦或被燙卷、長短不一的刺楞在那裡,先兒鄂倫岱來一看,笑得跌腳,說他可不是活脫子像宮裡那個蕃邦蠻子畫師郎世寧?明兒皇上見著一定給他逗樂。」

我聽他描述的有味,心裡痒痒,恨不得立即撲進去看個現行,但一想橫豎明天白天也能見著,便算了。

十三阿哥說完就看著我,我亦一時想不到話說,面面相視了一回,不覺有些尷尬。

帳那邊又起了人聲,我挂念著十八阿哥幾時出來,遂咽口唾沫,乾澀道:「外頭涼,我去叫人給十八阿哥送披風來。」

話音未落,十三阿哥卻一下拖住我手,我手腕被他攥住,反射性抖了一抖,心頭狂跳不止。

我低著頭,耳邊只聽十三阿哥道:「你幾時跟十四阿哥學的槍法?——你還記得和他之間的事,對不對?」

我訝然抬眼看他,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可那完全不像我的:「什麼?」

「你的動作,今天下午我看得很仔細,你裝槍、射擊的動作和十四阿哥根本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每個手勢,每個眼神,完全一致,就連裝引葯前預先把鉛彈含在嘴裡的習慣也一樣!」

我聽得傻掉,十三阿哥細審我面色,半響才放平語氣道:「那年你十四歲生日之前,央我教你槍法,我不肯教,並不是因為四阿哥不准你學,而是真的太危險。我知道你的性子一向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但我沒料到,你竟然真的去找十四阿哥教你?他也居然真的教會了你……他甚至為了你不惜用上一槍壓雙彈的法子,原是他怕你輸了沒面子,就想矇混讓別人認為你倆並列。」

他頓一頓,又道,「你聽我一句話,火槍不是你該玩的,皇阿瑪已許了回京后讓十四阿哥親教十八阿哥槍法,我看現在十八阿哥也離不開你,皇阿瑪又誇你膽大心細,很能照應到十八阿哥,到時必要派你在旁護持,你萬萬記著不要再動心思學十四阿哥的一槍壓雙彈,策凌就是眼前例子,他若不是今兒見十四阿哥露了這一手,晚上自個兒跑到營后靶場偷練,也不會鬧到現在這田地,好在沒出大事,皇阿瑪又對他寬容,就驚了駕也不見得如何責他,你卻不同,你跟十四阿哥學槍的事四阿哥遲早會知道,他——小瑩子,你怎麼了?」

我眼前劇黑,身子一晃,虧十三阿哥伸手扶住才沒栽倒在地:

四阿哥不是遲早會知道,他極可能是已經知道了!

自我來到古代,我最清楚我沒跟十四阿哥學過槍,但十三阿哥一提到年玉瑩十四歲生日,也就是康熙四十五年那個時間段,我馬上就對起了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在宮裡聽過,十四阿哥於康熙四十五年九月到康熙四十六年八月期間,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一樣都在京外辦差,而年玉瑩是康熙四十五年六月過的十四歲生日,滿清又是以騎射得天下,雖沿明制在考武舉時有比試火槍射擊一項,但有資格的多是滿、蒙八旗貴族子弟,哪怕火器營也不招漢軍旗下兵士,民間更不許私藏火器,違者斬無赦,年玉瑩雖是官至從一品振威將軍白景奇的女兒,到底也還是漢人,十四阿哥肯教會她槍法,可想而知當初二人關係如何,連十三阿哥知道后都有這種反應,更別說四阿哥了,極有可能就是那段時間她和十三阿哥鬧僵,同十四阿哥走近,還不顧四阿哥禁令,私自跟十四阿哥學了槍法,結果惹惱四阿哥,對她下了重手,這種事十三阿哥未必知根知底,但要說可行的解釋,也就只有這個還講的通些。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年玉瑩十四、五的小姑娘,怎麼就這麼缺德,真是害死我也。

不幸中萬幸,總算下午是我主動「揭發」十四阿哥一槍壓兩彈的事實,沒有領他這個情,不然在十三阿哥這有嘴也說不清了。

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十三阿哥,我的確沒想到十四阿哥有這份替我留面子的心思,但基於他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弟弟,我是不殫把他多往壞的方面想一想的,他肯定是算計我的,就看算計哪一方面了,沒準他是還不死心,想試探我到底記得多少從前的事情。

這下可好,我記得,得罪這個,不記得,得罪那個,個個都無間道我頭上來了。

聯想到下午八阿哥陰陽怪氣頂了十八阿哥那一句話,還有他之前對我的種種態度,我越想越不對,要不好好把以前的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我看我在這些舊事上還有得好栽跟頭呢。

不過應該怎麼搞清楚呢?

難不成跑到十四跟前問:俺們過去發展到啥地步了?您十八摸全乎了沒?

萬一到時候十四阿哥來一句「俺們搞一搞不就清楚了」,那我真的是死蟹一隻,死給他看了。

「小瑩子?」

十三阿哥又關切地叫了我一聲,我回過神來,忙撐身退開站起,十三阿哥和我同時起身,那邊十八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小年子呢?小年子?」

我不及再說什麼,只握拳一抵自己心口,抿唇看著十三阿哥點了點頭,便飛快跑去。

跑了幾步,我突然停下:見鬼!剛才那是什麼動作?

——我從來不會做那種動作的!中邪了真是!

因忐忑側身望了十三阿哥背影一眼,他的姿勢沒有變過,可能是給我嚇到膽了,我趕緊掉頭向十八阿哥方向狂奔而去,今晚十三阿哥要夜遊一定不是我乾的。

策凌意外受傷,十八阿哥笑過之後,又生憂愁:策凌愛他那部大鬍子比女人愛頭髮還要厲害,如今他鬍子殘了,就好比要叫個尼姑出來唱歌跳舞,現在他的意思是要取消跟我的合唱了。

這對我倒真是個好消息,十八阿哥只管盤算明天怎樣攛掇康熙為他出頭,壓一壓策凌,我卻做了一夜好夢——因這次和碩純愨公主本是同額附一起出避暑山莊往木蘭來,但路上公主略感不適,就留在行宮調養,前日來人報,說已無礙了,八月初二又是八阿哥生日,公主必在這天趕到的。

公主一到,我更安全,策凌總不會當著他老婆面和我對唱吧?

正日子這天,方公公領著人給十八阿哥換了一套大紅衣裳,我起得絕早,先出去幫著申嬤嬤和宮女們清點安放其他阿哥及蒙古王公們送來的生日禮物,回頭見十八阿哥出來,不禁眼前一亮,十八阿哥真是小正太的楷模,一張小臉粉嘟嘟的,天生微翹眼角,不語帶笑,看了就想捏捏。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在這裡過生日也不比京城好鋪排場,但康熙寵他,八歲不過是個散生日,竟令人將自己主帳布置了出來專門給他今天慶生,皇營上下哪個不給面子?

早晨,以方公公為首的太監們頭戴纓帽,足履官靴,長袍系帶,外罩紗褂,同著差婦簇擁十八阿哥到了康熙主帳,向康熙、早到的諸位長阿哥們,及蒙古王公中結有姻親關係的長輩一一磕頭行禮,接下來隨扈大臣、侍衛、御醫、「有臉面的」太監等再依次上前行禮。

非宗室人等備辦的壽禮都要放在一個用黃紙糊好的長方形方盤內,周圍貼上紅色剪紙,圖案為橢圓形壽字。

滿人過生日壽禮並不貴重,圖個喜氣,不過是燒豬、燒鴨、壽桃、壽麵等等。

這些實物之上,又分別貼上大小不等的紅色長、圓壽字剪紙,由「呈進」禮物的人抬到壽星十八阿哥面前請安致賀,這叫做「孝敬」。

但十八阿哥收下后須回敬較實物價值稍高的銀兩,名曰「賞錢」。

發了賞錢,「孝敬」者就需忙叩頭謝賞。

我就侍立在十八阿哥身後,他一一受禮完畢,而我看人磕頭看至眼睛抽筋。

一過中午,賀客盈帳,熙熙攘攘,笑聲彼絕此起,又在營外有搭台建場看了騎馬、摔跤、射箭表演,一派喜氣洋洋,倒也熱鬧。

如在京城,這天必要演戲的,名曰「壽詠霓裳」,但圍獵總不可能還把宮裡暢音閣的御樂戲子帶出來,好在這些蒙古王公們出行都喜歡帶歌舞伎,其屬下不分男兵女僕,均好唱善奏,也不愁沒有節目,早就將夜間「唱晚燈兒」的項目都演練預備下了,唯獨策凌原本跟我商議合演的對唱是要做壓軸的,此時卻意外耽擱了,對唱一事,策凌為主,我為輔,他不能出場,我一個小八臘子做壓軸未免叫人笑話,的確是個難題。

但八阿哥於這些上頭素來有心,還不等十八阿哥跟康熙說,昨兒就連夜抽派調度人手演試新曲,重排了節目表,一早呈上御覽,聖心甚悅,十八阿哥亦無從計較。

我去了一樁心事,格外高興,加倍細意伺候,難得一天下來,不覺乏累。

而和碩純愨公主的車隊在路上出了點小問題,到晚間快開飯前才和親去接引她的十三阿哥一同返回。

她身體好了,策凌卻又出狀況,一入席很是被眾人把他們夫妻取笑了一番。

策凌今天鼻子以下裹滿了半張臉的白紗布露面,康熙一見他就被逗得不行,別人也還罷了,唯獨不准他退,要他陪完整天,偏偏策凌為了鬍子快點長好,還老是正襟危坐地端在那裡,除了跟康熙回話,頭都不輕易晃一下,老實被大家狂笑,尤其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昨晚鬧他還不過癮,一個在席間猛說笑話兒,一個得空就掀起策凌嘴上紗布挾菜給他吃,策凌碰見這兩個冤家也真是前世孽緣,只便宜我看現成把戲罷了。

飯後因地制宜,在各帳圍繞中清空出好大一片場子,只留了歌台舞池,其餘地方搭滿六人一席的方桌,上擺精緻干、鮮、冷、素諸色,可邊賞歌舞,邊飲酒。

因在宮外,康熙特令不拘任何形跡,由是滿座觥籌,推杯暢飲,談笑風生,極其隨便。

場中又點起數堆篝火,歌者固然極盡炫藝,舞者更時至身邊,邀人起舞,不分男女,均可參與其間,別具風流。

一時燈火交織齊明,欲與星月爭輝,又兼秋風送爽,雖是塞外,亦有天上人間之感,人人興緻高漲。

蒙古人跳舞多有甩臂擊鼓、跪蹲請安、擰身跺足、橫擺漫步等動作,精神氣質豪邁,尤其伊克昭盟鄂托克旗出的節目男子單人表演筷子舞,舞者原地雙手握一把筷子,隨著腿部韌性屈伸、身體的左右晃擺,快速抖動雙肩,兩臂松馳流暢地用筷子敲打手、肩、腰、腿等各個部位,繼而繞圈行進或直線進退,舞姿洒脫利落,擊筷動作靈巧多變,至高潮時,邊舞邊呼號助興,與宮中禮樂迥然相異,令十八阿哥看的目不轉睛,大為高興。

「筷子舞」舞完之後,歌者又高唱祝酒歌一周,眾人豪飲了一回,頗為大樂。

忽然主席桌前的舞池中單獨上來一名麗裝女子,奇在雙甌分頂,頂上燃燈碗,而她步態曼妙,絲毫不見累贅,更口噙汀竹,與池外琵琶、胡琴、箏演奏相呼,擊節堪聽。

舞女初還矜舞態,漸隨音樂,在原地或跪或坐或立,由手及腕及臂及肩如靈蛇般忽樟忽挑忽拉忽揉,且以腰為軸時而前俯、時而後仰燈碗卻不落地,旋復只如風滾雪、搖絳卉,能使人驚,與前人筷子舞相比極顯其婉艷嫵媚。

十八阿哥大喜,竟然自位上站起拍手叫好,該舞女得了彩頭,忽雙手各托燃燈,邊快步繞場奔走,邊作流星般盤繞燈碗。

只見其燈焰飄忽搖曳,舞姿輕盈流暢,滿目流霞,美不勝收,最後一折腰下地,焰彩尤顫而不滅,就在此時樂聲噶然而止,然餘音裊裊,仿若未散,一時令四座觀者如痴如醉,高呼鼓掌叫好不止。

康熙目視十八阿哥,笑著輕一揮手,李德全忙從小太監手裡接過一貼有「壽」字盛滿小金錢的玉籮繞到桌前跪下,將玉籮高舉在十八阿哥面前,十八阿哥本來坐在康熙身邊,他雙手合攏抓了滿把小金錢,康熙親手插入他腋下,抱高他身子,好讓他廣散賞錢。

十八阿哥也真爭氣,一撒出去,無一枚金錢落出場外,就如下場金雨般,滾在地上,叮咚作響,一眾歌者舞伎伏地三呼萬歲二呼千秋,人聲鼎沸,喜鬧煞人。

康熙開心大笑,放十八阿哥歸座,我蹲身給十八阿哥整理桌下衣角,以免被靴子踩臟,只聽康熙道:「十八阿哥喜歡看這舞,回京后朕叫人照樣學來,明年你過生日還演給你看。」

十八阿哥響亮道:「謝皇阿瑪!可是,兒子還想看小年子唱歌。」

附近坐的都是阿哥、王公,多半聽到十八阿哥說話,頓時靜了一靜,紛紛把目光向我們這邊投過來。

我做夢也想不到十八阿哥在這個時候賣我,訕訕起身,迎上康熙打量我的眼神:「朕的確沒看到你孝敬十八阿哥的壽禮,那麼你是以歌代禮了?你還會唱蒙古歌?」

我趕緊半跪答道:「回皇上,策凌額附原說過要和奴才對唱一曲,以賀十八阿哥千秋,但額附受傷,所以才迫不得已取消此節。」

策凌就坐在隔桌,見說忙離座打手向康熙告個罪:「是奴才無能,掃了十八阿哥的興,請皇上責罰。」

康熙大笑,虛手一抬:「起來,起來,十八阿哥小孩子家,就朕這些阿哥中小時候像他這麼調皮的也不多見,這些天十八阿哥緊和你混著玩兒已經累了你,朕再不為這個怪你,你儘管喝你的酒去!」

策凌嗜酒,為了喝酒,興之所至,連臉上白紗布也自己扯去,露出搞笑曲卷殘胡,想是剛才急切,忘了再把紗布蒙好才來面聖回話,給康熙這麼一說,眾皆大笑,他反正被笑了一天,嘻嘻而起,正要回位,他座旁和碩純愨公主忽然起身款款走來,與他並肩而立,向康熙福了一福,道:「回皇阿瑪,女兒自前年出嫁,久未承歡皇阿瑪膝下,今日是十八弟的的生日,見皇阿瑪高興,女兒心裡也像抹了蜜一般,女兒願代額附出演對歌,權搏皇阿瑪、諸阿哥兄弟一笑。」

康熙果然開懷笑道:「哦?朕的十格格不過離了朕兩年,竟然出落得愈加大方了!好!你服侍著和碩純愨公主一同去準備一下,朕等著大飽眼福、耳福!」

御旨都下了,苦命的我只好作受寵若驚狀依言跟著和碩純愨公主退場換裝。

皇家辦宴,細節方面都是周全,雖然和碩純愨公主獻歌並非計劃之內,但一應嶄新舞裝都是多備齊全。

對唱當然是一男一女,康熙光顧著高興了,也沒想想其實我也是個女的,不過千錯萬錯皇上不會錯,只好「委屈」我繼續穿男裝扮男人。

我是作為文藝特長生招進大學,同寢室的女孩子情況都和我差不多,其中一個就是內蒙古來的,最擅跳蒙古舞,當初我雖然不留心,但好歹也算看過一些,略知一二門道。

蒙古人每逢集會歡慶都穿蒙古袍,男袍寬大,女袍緊身,蒙古人又認為像乳汁一樣潔白的顏色,是最為聖潔的;而藍色象徵著永恆、堅貞和忠誠,是代表蒙古族的色彩;紅色是像火和太陽一樣能給人溫暖、光明和愉快;因此男子多喜歡穿藍色、棕色、女子則喜歡穿紅、粉、綠、天藍色。

於是我很快便選了一件藍色袍子,紮起腰帶,穿上天青色布靴。

而和碩純愨公主剛剛在使女服侍下換了貴婦裝,去了琳琅璀璨的頭飾及垂面珠簾,調了一件大紅的,穿靴頭和靴面上有用金絲線鑲蒙古民族特色圖案花紋的同色布靴,使女幫她紮好腰帶,又將袍襟向下拉展,更顯出其嬌美的身段。

純愨鳳眼白膚,氣質是偏靜的那類,但被大紅色這麼一襯,平添容光,臉色也好看許多,我倒覺得她這麼打扮,比原來還美,至少很有生氣勃勃之感。

純愨裝扮完畢,見我看她,沖我笑了一笑,走到我身前,親自指揮一名使女給我把袍子仔細往上提了一提,放得鬆些,又把特製用來裝飾佩戴的蒙古刀、火鐮和煙荷包掛在我腰帶上,再將我頭髮好好籠進帽子里。

拜十八阿哥所賜,我穿慣了戎裝盔帽,戴這一頂帽子感覺很輕鬆。

純愨退後一步,上下端詳了我一陣,向旁邊人笑道:「草原上最俊俏的少年也不過如此罷?」

那些使女都是蒙古帶來的,說的不是漢語,一個個笑蓉滿面,咂砸作聲應合了一陣。

純愨又道:「小年子原來跟額附說好對唱的是哪首歌?」

我汗,策凌根本就沒正經跟我合練過哪首歌,純愨看出我猶豫,不禁笑道:「額附的性格我最知道,他每多即興發揮,你也鬧不清了是嗎?」她沉吟一下,「那也沒什麼,我們就唱額附平日最愛唱的那首好了。」

在避暑山莊澄光室住著時,我飽受策凌荼毒,知道他真正保留曲目來去有那麼幾首,因問:「是哪一首?」

純愨道:「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那首。」

我心裡一松,挑了個最簡單的,看來純愨充其量是個票友,肯定比跟策凌對歌輕鬆,馬上乾脆道:「好。」

我們相視一笑,於是純愨坐下,我站著,分頭開一開嗓子,不多時八阿哥派人來提醒:外面正在表演的安達舞就快完了,很快該我們上場。

純愨又檢查一遍,帶了我要跟在那人後面出帳,十八阿哥忽帶著方暗達一掀簾跑進來,喜滋滋叫道:「小年子,我等急了,快點!」

十八阿哥見著我,喜的拉了我的手不放:「唱什麼歌?唱什麼歌?」

純愨站在一旁笑,我故作神秘道:「十八阿哥快回皇上身邊入座,一會兒準保知道了。」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轉,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長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閉起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他一進來,我就看到他左手背在身後,不知藏了什麼東西,今兒是他生日,我也不跟他強,乖乖揚著臉閉了眼睛,半響只聽幾聲輕笑,我唇上微癢了兩下,十八阿哥便道:「好了,睜開眼睛吧。」

我沒想到這麼快,倒嚇了一跳,他不會這麼老土,送我個kiss吧?

因此我一睜開眼,先朝他身後純愨瞧了瞧,沒看出什麼大異樣來,再看十八阿哥,他卻沖我大大咧了個嘴,露出雪白牙齒,就帶著方諳達一陣風似的跑出帳子去了。

——他到底送了我什麼?

我滿腔疑惑,但外面安達舞表演早已結束,催場的掌聲起了幾回,不好再耽擱了,純愨帶笑過來:「小年子,該你上場了。」

我答應一聲,忙著站起,將腰帶提一提,又扶一扶帽子,作個深呼吸,大踏步跟著引場人走出去。

橫豎四阿哥不在,還怕誰吃了我不成?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情傾天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情傾天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27——29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