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

第一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

秦寧的鳥兒何其自由,飛過山間越過流水,終於來到它心之所向的地方。

我打小就住在秦寧,這裏已經不是百年前被風雪覆蓋的樣子。

秦寧千岩萬壑壁立千仞,蒼蒼莽莽的大山將這層層包圍起來,讓其成為了一個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

我喜歡下雪,我喜歡看大雪將鬱鬱蔥蔥松杉茂密的山變成銀裝素裹的純白,將澹澹而過的小溪結成冰塊。

只是秦寧不常下雪,每年冬月開始到次年元宵就停止。

趙山榆是我在這最好的朋友,也是秦寧除我之外唯一的活人。他說:「你喜歡雪,許是因為你身上就有個雪花印記。」

這個雪花印記是我從娘胎裏帶來的,似乎預示着我和雪的緣分。我想山榆說的總沒錯吧!

我和他不同,打我有記憶開始,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生的逍遙俊逸,容貌如潘安再世的男人。

他叫邑輕塵,是南秦最優秀的捉妖師。他也是山榆以為榜樣的神。

邑輕塵總喜歡臨窗而坐,讓透過紗窗的陽光襯出他溫和俊郎的面龐。

但是近幾日我的夢變了,我開始不再夢見邑輕塵。我夢見臨淵,沒有生機被死亡籠罩的地方。不論陽光明媚的早晨還是流霞落日的黃昏,臨淵永遠都是黑暗的。

不止是臨淵,還有無數的妖族,在臨淵的中心割開自己的手腕。他們每一個都匍匐在地上,讓自己的血親近這片死亡之地。

臨淵地底,妖血順着藤蔓盤根錯節交織著爬向封印中的萬妖之王。他如孩子吃奶般汲取著妖血,起先是一滴接着他需要的越來越多。他就似臨淵是個無底洞,用妖的屍體來供養自己。

這是我第五次做這個夢,是山榆第一次做這個夢。我知道山榆和我做了同一個夢不由瞠目結舌。

山榆說:「我們都夢見封印在臨淵底的萬妖之王,難道是萬妖之王就要衝破封印?」

這是山榆的猜測,也是我的猜測。我感覺到腕間的雪花印記微微發燙,這兩日更為明顯,彷彿將我的手放在火上烤又似有千萬隻蟻蟲撕咬我的肉。

山榆說:「如果真是萬妖之王現世,我們必須去臨淵,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他一直以來的夢想是和邑輕塵一樣成為南秦聞名一世的捉妖師,但是我生來對妖憐憫,從不捨得殺妖。

這麼多年山榆有無數次的機會離開秦寧,甚至他爹娘南秦高高在上的神族高官找來這他也沒有離開。

我為他做過什麼?我能為他做什麼?罷了罷了,如果能幫山榆成願,去臨淵又能如何。

這是秦寧的早春,本該綠草如茵花紅柳綠,鳥兒啁啾囀囀自由快活。

可我打開柴扉,入目的卻是漫天的白雪。從山尖輕盈的落下快活的將整座大山變成了白色。

這是山腳的雪女娘娘送我的禮物,我一直都相信我是秦寧自由的鳥兒,是雪女娘娘的寵兒。

臨淵是絕望的,它從來不給人生的機會,即使是希望。

我和山榆抵達臨淵的時候,這裏已經來了不少捉妖師。我們的出現引起了不小的嘩然,山榆不是捉妖師我更加不是。

一個瘦小的黑衣捉妖師道:「你們兩個如果進去臨淵可千萬離我遠些,別自己找死還要帶着我。」

他身邊的藍衣捉妖師也道:「不錯,你們兩個連捉妖師都不是。來臨淵不是送死是什麼?」

我是無所謂,但是山榆生性高傲,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委屈。正打算駁回去,不知是誰高聲喊道:「邑輕塵來了!」

一時間在場的捉妖師噤若寒蟬,好似汪汪亂叫的狗被人捂住了嘴。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邑輕塵,我對他的熟悉卻超過了所有的捉妖師。我了解他的生活習性,知道他行事說話的風格。

他信步行來,從容不迫。在他身上看不見進入臨淵前的害怕和欣喜。

他雙眉如高聳的山被橫切一刀,從眉尾到眉頭,俊俏巍峨。

他的雙目只如能夠擊穿人心,任何的心思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邑輕塵停在我的面前,他的樣子顯然一怔,目光中多了愧疚、孤注一擲的僥倖和瞋目切齒的憤怒。

「捉妖師都不是,怎麼敢來臨淵?」

我早就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但我沒想到他說這話時的語氣竟然是關懷。

趙山榆道:「我和人語都做了關於萬妖之王的夢,所以我們才趕來這裏的。」

這話引起捉妖師們的竊竊私語,原來他們都在同一天做了同一個夢。

邑輕塵來這,也是因為他的那個夢。

我腕間的雪花印記越發灼熱,隨着萬妖之王的封印越發弱,到現在竟然疼的彷彿蟻蟲在我全身上下爬行,狠狠吞噬我的五臟六腑。

「你們如果再不進臨淵,萬妖之王就要突破封印了。」

沒人料到這裏唯一一個不是捉妖師的我會說出這種話。

「先知!」邑輕塵的聲音很輕,剛好只有我和他能聽見。

「他們兩個和我一起進臨淵。」

眾捉妖師沒有異議,一旦進入臨淵他們那些捉妖用的靈物法寶都只如廢鐵,靠的只有他們過人的五感來感知妖的存在。

邑輕塵靈力充沛,五感發展到極致,一雙耳朵可以聽見數里之外的聲音。

他暗地裏握了握我的手,默默將一枚石鏡放在我手心裏。

石鏡上的紋路很奇特,似是狐狸又彷彿是狼。我手指摸過石鏡上的每一處溝壑,我不覺斂了氣息,用我全身的力氣去感知他。

石鏡浮上一層暗綠的光,它只如無意間穿堂而過的微風,轉瞬即逝。

邑輕塵略微驚訝,雖然他將這個表情藏的很深。

眾人進了那永遠被黑暗籠罩的臨淵,再也不像在其外那樣,各自選擇了自己的路。

我與山榆跟着邑輕塵,他似乎有意遷就我,將他的步子放的很慢。

「進了臨淵,除了邑輕塵有這個本事把我們帶出去。別的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

山榆手中把玩着他爹娘留給他的玉髓,忽的就同我說起這句話。

邑輕塵見了,道:「把琳琅收起來吧!所有收妖的寶貝在臨淵中都是沒用的。」

他說話並不冰冷,相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只是其中總透露著疏離。

山榆將玉髓納入袖中,步子便快了起來。我怕他忘乎所以會與我們分散,也不自覺加快了步伐。

我總覺得山榆就在我前面,便越來越快。很快他的身影就如同裊裊青煙中一絲幻象,順着煙火氣飄上半空中。

這裏沒有趙山榆,也沒有邑輕塵。在這暗無天日的臨淵里,只有我!

在這樣恐懼的刺激下,我的五感被發揮到了極致。霎時間我腕間的印記更疼,只如肉被生生撕開一般。

我唇色雪白,無力支撐我在臨淵里走下去。我倒在地上,與累累白骨一起。我的性命就要葬送在這裏。

夢,我又做了個夢。夢中的臨淵被天火籠罩,我看清了這裏,地上鋪滿一層白骨。是那些妖的,是那些無意間闖進臨淵的人的。

地面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越來越大。我就躺在縫隙上,成為了萬妖之王最後的給養。

這就是我即將要去接受的命運吧,我的力氣被臨淵一點點的吸干。我的精氣逐漸消散。

「人語,快醒過來吧!」

在這茫茫無盡的黑暗裏,我似乎看見了雪女娘娘。

她看似同我一樣大,只是她已經活了上萬年。

「人語,快離開臨淵!」

雪女娘娘在我耳邊輕聲細語,聲音只如絲竹管弦,讓我舒服極了。

我眼皮越來越沉,終於連雪女娘娘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臨淵暈厥多久,最終我還是醒過來。

夢中的流火也隨着我的蘇醒降臨到此,我藉著火光看清楚了我身邊的那個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貌若水月觀音,氣宇軒昂。

他微抬眸看着我,似是關切又似是毫不在意。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我拱手見禮,瞧我手腕上多了個銀鐲子,鐲子上系著一個小巧的鈴鐺。

男人的手上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鐲子,只是他的鈴鐺比我的大。

「臨淵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男人終是說了第一句話,清清淡淡毫無感情。只如他救我僅僅只是想而已。

他從一堆白骨中爬起來,「你和那群捉妖師不該來這。」

話音未落,男子的身形就消失在我眼前,我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看不見他。

男人將我放在了臨淵的入口,踏出一步我就能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可是山榆還在這裏,邑輕塵也在這裏。我做不到將他們兩個獨自留在這種危險中。

我向臨淵的中心而去,每走一步鈴鐺響一聲,從樹林深處我就能聽見更響的一聲回復。

男人離我並不遠,鈴鐺聲就是男人手上的鈴鐺發出來的。

我還想繼續往前行,男人從樹林深處而來,速度快如獵豹。等我回過神,我已經被男人帶出了臨淵。

等待最使人煎熬,等著人從生死邊緣回來是坐立不安的煎熬。

那場流火持續了整整三天才褪去,每一日我都忐忑不安如坐針氈。山榆和邑輕塵一日不回來,我的愧疚一日不能消除。

流火是神族的王對臨淵的懲罰,是對它濫殺無辜的懲罰。

只是天火褪去,臨淵重新被黑暗籠罩被死亡籠罩。

忽然,我看見黑暗中緩緩向我走來兩個人,定睛一瞧似是一個人。

那人步履蹣跚,但走起路來氣定神閑從容自如。

是邑輕塵,我上前幾步去迎接他,將救我的男人的囑託拋在了腦後。

鈴鐺的聲音破空而出,在安靜的夜色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的雙腳剛踏在臨淵的地上,臨淵好似嗷嗷待哺的孩子瘋狂從我身上汲取著精氣和血液。

我試圖拉住邑輕塵,我伸出的那隻手乾枯的褶皺的如同八十歲老人的手。

我在迅速的衰老,臨淵還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更多。

我乾癟的皮膚上蒙上一層如霧一般的微光,似是滿天的星星消散在臨淵的半空。

林間傳來鈴鐺聲,這是我死前聽見最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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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規子規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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