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活着?

83 活着?

那女子瞧著清冷婉約,卻眉頭緊皺,哪怕是坐着一方破舊的木墩都顯得生輝熠熠,不減她半分氣度。

沉默半晌,沈汐上前問道:「姑娘想問些什麼?」

那女子卻抬眸,直視沈汐雙眼,眉眼冷若冰霜,面色清淡說出的話也有些噎人,道:「你不是會算嗎?那就算算我要問什麼。」

這話一出,沈汐才算真的打量起面前這名女子,見這女子身着一件冰藍色的綢裙,清麗勝仙,渾身上下卻透露著縷縷漠然,黑髮如絲垂下,一隻玉簪將部分黑髮輕挽,顯然是個未出閣的閨閣姑娘家妝扮,玉簪上垂著細細的流蘇小鏈,說話時也不見一絲晃動,可見她家教也是極好,坐定不動時,那玉簪上的小鏈依舊如雨意縹緲,閃耀雙眼,恬靜中透著奢華。

沈汐將竹籤遞向那名清麗女子。

荀歧打斷道:「不必了,姑娘寫個字吧。」

那女子聞言,抬眸看了一眼荀歧,並未起身,只是腳下微動,絲綢料子隨她的動作緩緩顫動,道:「好了。」

沈汐定睛一看,這女子只用腳劃了一橫,勉強算個「一」字。

這女的,來找茬的嗎?

荀歧淡淡道:「我若解了,你要付卦金。」

果然,那女子臉色微變,朱唇輕啟道:「方才那位,並沒有付卦金。」

荀歧道:「他還有未了之事,你沒有。」

那女子臉色恢復如初,冷冷地道:「你怎知我沒有?」

卦金則是以執念相交,而怪重生的條件便是執念,若是執念消失,自然也會消散,荀歧如此說,難道剛剛那個人並不是怪?而面前這女子的的確確是怪,更是以執念存在,所以荀歧才會如此說?

沈汐此時還分不清怪與普通人的區別。

荀歧不理,還是說道:「我若解了,你就要付卦金。」轉臉又對沈汐道:「你來說。」

沈汐明白荀歧是想用他的言靈與人定下契約,他便將方才的話對女子重複了一遍,女子卻置若罔聞,堅持道:「你先解了再說。」

沈汐見這女子頗有些固執,冥頑不靈,道:「你可想過,或許,我解的就是你的執念?」

那女子面色不若先前冷漠冰冷的模樣,看起來倒是有幾分猶豫,復又堅定道:「還是先解」。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人開始閑不住了:

「哎,我們是不是得看你們僵持這一整天呀?」

接着陸續跟在後面起鬨得也都紛紛開口:

「要不咱們今兒不走了,看誰能犟過誰吧......」

「哈哈哈,那肯定我們看熱鬧的行呀,我們又沒事做...」

「哈哈哈哈,有理有理,就是夜晚風沙有些大,這兩位先生一天十卦怕是完不成還得連夜吹風,誰給送個披風?」

「......」

這些看熱鬧的人還很是唯恐天下不亂,既然這樣,也不用雙方訂約了,就我單方面束約吧,沈汐琢磨了一下用詞,道:「此卦若成,詢卦之人必得放下執念,魂消天地,若不願放下執念,則日日受雷電穿心之苦,日赴死夜復生。」這不僅僅是束約了,這是咒。

沈汐放下手,笑眯眯道:「成了。」

「哇!這...真的假的?!」一眾人聽得此言,都被沈汐的話唬了一跳,雖然第一卦人家沒有否認,證明這兩人還是有點東西的,但是對這弱女子說這麼狠的話,還威脅人,怎麼看這兩個人都像個騙子啊?也太匪夷所思了。

那女子聞言卻面不改色,嘴角微扯,冷笑道:「若天下人都如你一般,說兩句話就能讓我日赴死夜復生,我早就魂歸天地了,不會如此不人不鬼的活着。」

聞言,沈汐一時怔愣不知該說什麼,內心有些顫動,有些落寞,有些喃喃自語,又帶着些問詢的模樣,道:「這樣活着不好嗎?這...不也是活着的一種么?」

「哈哈哈......」人群里傳來爆發性的笑聲,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看樣子他覺得這樣活着很好呢?」

人群里的笑聲越來越激昂,有人捧腹大笑,有人抿嘴偷笑,微笑的,淡笑的,譏笑的,憨笑的,苦笑的,一幕幕一張張笑臉,在沈汐的面前來迴轉動,竟是止不下來,一陣陣笑聲使人震耳暈眩,那女子拿着帕子輕點眼角因大笑而出的淚漬,道:「所以,我為什麼活呢?」

為什麼...活?

沈汐痴痴的道:「你為什麼活,你進神祗祈願時不知道嗎?」若是心中無念,怎麼會以念力轉化為怪?這難道不是自己求得嗎?怎麼如今又說自己不人不鬼得活着?

那女子已經恢復了之前的清冷模樣,言語諷刺道:「等先生何時依靠執念而活,卻拿執念毫無辦法的時候,再來與我討論這個吧,」頓了頓,又道:「既然你說約成,那好,若卦后,我還未能放下執念,要我日赴死夜復生,我便應你,就當給我這單調的生活增加幾分樂趣。」

不知誰道了一聲,「姑娘好氣魄!」緊接着不少人附和:「不錯!好氣魄!」「好膽量!」「......」

沈汐聞言慢條斯理的將簽筒抱在懷裏,方才失魂的模樣早已不見,此刻是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手下無意識的撥弄著簽筒內的竹籤,實則內心不屑:...明明是為你好,為難我半天還談氣魄!真是個倔強的丫頭!有你哭的時候!

原本荀歧一直垂目無言,聽得沈汐如此想法,抬眸望了他一眼,沈汐見狀,也一本正經的偷偷沖她眨了眨眼。

荀歧確定道:「便測此字了?」

那女子直視荀歧,不言不語。

荀歧頷首,靜視地上劃出的「一」字,緩緩道:「一若為數詞,一也者,萬物之本也,姑娘生於鐘鳴鼎盛,權力通天之家,且為家中獨女,獨受萬千寵愛為一身。」

那女子神色不變,彷彿荀歧說事十分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荀歧道:「偏偏姑娘隨意一腳,一人一境一面,一見一眼一心,一去一生,一如你現在此刻。」

眾人被這一來一去的繞的有些頭昏,那女子卻倏地臉色大變,原本還保持着鎮定,也就眨眼的功夫,她突然對着荀歧的方向跪好,對着荀歧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迷津!」

沈汐嘴角微扯,眼露得意。

荀歧瞥了一眼沈汐,接着對那女子道:「你想如何?」

那女子狠戾道:「我要那一人不復此間。」

荀歧道:「他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女子滿臉不可置信,雙手緊握著綢裙,指尖充血泛白,骨節分明可見,在某刻又倏然放開,綢裙因緊握留痕,不復來時平整,一如這女子此刻心境一般,她無力的跌落癱軟在地,原本極為整體服帖的黑髮也隨着她此時的動作,在肩后散亂飛揚著,玉簪上原本平靜毫無一絲晃動的流蘇小鏈,也和黑髮絞纏在一起,那女子臉上的冰冷之意愈來愈強烈,她咬牙切齒道:「還望先生告知緣由。」

荀歧沒說話。

那女子跪地直挺,連磕三下后,極為規範端正的行禮,道:「望先生告知緣由。」

毫不在乎周圍的人對她這番那番的指指點點。

沈汐見她額頭磕的血跡斑斕,面露於心不忍,荀歧瞧了他一眼,極輕的嘆了一聲,對那女子道:「我以為,你應該知道。」

那女子睜大了雙眼,僵在原地,她顫顫巍巍的起身,默默的離去,如行屍走肉一般,人群見狀自動分流出一道路徑,那女子失魂落魄的走過,沈汐瞧著,那背影格外的蒼涼,讓人看着十分的同情。

荀歧道:「這裏的人,誰沒點故事,不必如此,只不過他們誰都沒有想通而已。」

沈汐回過神,道:「所以,她那個『一』什麼意思?」他稍稍抬眸,見周圍的人也都伸長耳朵等著荀歧的解釋。

荀歧道:「她伸腳便是一個『一』,此字看着簡單,卻氣勢有餘,她是名女子,那麼不可能是帝王將相,一者為王,一人之下都解釋不通,但也說明,她家境極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

有人插嘴道:「這一個字你能看出家境,也許是從她身上的綢衣或者珠翠看出來的,不奇怪,我們就是很好奇,你後面那一番話作何解釋?」

「對呀,」「是呀,」「先生,你說說看。」「......」

不知是不是之前起頭誇那女子的人,還是有其他熟識她的人將她認了出來,大聲尖叫道:「那不是中洲前朝的長公主殿下嗎?據有傳言稱,她有心儀之人,只不過那人另取他人,她便一直雲英未嫁,后說不堪流言自盡而亡,死時不過而立之年。」

「難道這位先生那句話的意思是......」

「在一個地方遇到某個人一面,只見一眼便傾心,但是對方離開了只剩她一人形單影隻孤此一生?」

「這這樣啊...」

眾人面面相覷,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有好事者問道:「既如此,長公主可還會留在東城?難道長公主的執念就是那名男子?可這不過是個單相思啊!」

「或者,那名男子早就死了,只是長公主不想相信?」

「.....」眾人議論紛紛,荀歧卻並不打算解答,沈汐也一臉思考的模樣,沒有繼續吆喝算卦,眾人見這二人如此安靜,也都屏氣凝神,不一會,只見沈汐走到荀歧的面前,眾人無聲的退後一大步,心道,這人面色為何如此難看?但也都屏息靜靜圍觀,只聽沈汐質問道:

「你這麼會算,你怎麼沒有算到小三在哪裏?!」

眾人一片嘩然,有人茫然不解的,還有人悄悄咬耳朵:「小三就是破壞正房感情的沒有過明路的姬妾。」

「哦,原來如此,但這二位都是男子呀?!」

沈汐也聽到此說法,莫名回頭問道:「小三還有這個意思啊?」

眾人點頭如搗蒜。

什麼亂七八糟的呀,沈汐甩開思緒,納悶地道:「你為何不推算一下小三的位置?」

荀歧將沈汐懷裏的簽筒拿過來,握在手裏,對沈汐的間歇性跳躍想法視而不見,向眾人詢問道:「還有哪位需要算卦?」頓了頓,又說沈汐,「躲開。」

有人想上前一步,又見沈汐堵在前面,邁了邁腳又伸了回去,瑟縮在原地。

荀歧無奈道:「卜卦要有載體牽引,方能知前因後果,那女子,因果都是自己,尋人這種要怎麼算?」

沈汐這才撇撇嘴,後退至一邊,漸漸有人上前要求一解宿怨,有當場感謝消散的,也有如前兩個一般需要自我想通,落寞而去的。

兩人在卜了第十位之後,收起長幡向昨日住的小院走去,那棵碧綠的大樹微微的無風自動幾下又恢復了平靜。

沈汐踢踏踢踏的走在路上,無意道:「哎,白日裏,那長公主是怎麼一回事啊?」

荀歧淡淡道:「說起來,這人也是與你有幾分干係,不過,這裏的人多多少少都與你有幾分干係。」

「.....................」怎會與我有什麼干係哦,難不成是我鼓勵她變成怪的?

荀歧又道:「差不多,當時她與那人一見鍾情,兩人迫於政治原因不能在一起,男子迫於無奈另娶他人,在外人看來婚姻美滿育有兒女,而她又是長公主,也是頗有消息來源,你曾在中洲出現過,她在某處知曉你與竹七的對話,你二人當時還興高采烈的說是東洲的神祗被你用言靈祝詞加持,以後若是進去許下祈願,死後的新魂能夠堅定信念,也可以以另一番姿態活着,此乃解救天下萬生之舉。」

沈汐乍舌,道:「我...這樣說過。」

荀歧一個眼神望向他不明而喻。

沈汐難以置通道:「然後...他們相約去東洲祈願,自殺了?」

荀歧點點頭,道:「女子生來一般較為偏執,當時就成了怪,而她不老不死的模樣,中洲皇室也不能容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便只得在東洲生存。」

「那與她相約的男子呢?」

荀歧道:「死了,恐怕早已經轉世了。」

沈汐道:「這...算是負心漢嗎?」不至於吧?

一聲冰涼的聲音傳來:「這難道不算嗎?!」原來是長公主,她憤憤不平道:「他待我之心比不上我待他之意,所以才無法憑藉執念存活於世間,他難道不是嗎?不算是個負心薄性之人嗎?」

沈汐笑笑,道:「他是負心,但是他負的不僅僅是你,還有他的髮妻!論起來,或許在臨死的那一刻,他的愧疚大於對你的愛情的信念,他自殺了,卻因為內心的矛盾沒有足夠的信念使自己催生為怪。」

「而你呢,你從頭至尾就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吧,如果我沒猜錯,自殺應當也是你提議的,他已娶了嬌妻,既然肯遵從父母之命娶了嬌妻,那必定是尊重父母之人,懂禮孝義,又怎會將父母拋下去赴死?也或許真的愛你有幾分,又或許怕若你復生為怪,會連累他的家人,所以他內心的愧疚大於對你的愛,他愛你,他也愛他的家庭,更或者,內心有愧於髮妻,你卻從未體諒過他,愛是包容也是尊重。」

夜幕晚涼,看不清長公主此刻的模樣,只是趁她怔愣在原地的時候,沈汐拉着荀歧的手就跑,催促道:「快走快走,這一定是個瘋女人。」

終於回到了小院,沈汐這才想到兩人昨晚的尷尬處境,似乎,又要同床共枕了?對了,昨日,我究竟是怎麼爬上的床呢?沈汐正在思緒飄搖的時刻,只聽荀歧一聲喝斥,道: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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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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