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字為局

第二十六章 情字為局

晦澀的風抽擊著灰白色調的卷帙書脊,恰停留在黥刑那一頁,吳佞饒有興趣地閱覽一番,養心殿內一片寂靜。

可底下的魏太傅卻等不及這片刻閑適,吳佞消掀瞼敷衍一瞥,便可看見他發黑的前額和數不清的密汗,嗤笑。

一旁側坐着的吳衍執著一封魏太傅予自己的、已閱上千百遍的奏疏,臉上看不清神色。

「朕記得……魏太傅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子了。」吳佞開口是平平語調,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韻變化,但這句漫不經心的敘舊卻藏着類似鐵器撞擊的鏗鏘之感,無形的局促瞬間籠罩整個養心殿。

魏太傅偷偷瞥著吳衍,只希望他能為自己說句話。

「太傅把這般摺子遞給睿親王,是當朕不存在嗎?」邢書落地,吳佞心頭霎時迸濺出燎原的怒火,燃得殺意從神道穴生出,目中的寒光破塵襲來,「當初你便執意要先帝立睿親王為儲君,如今還不死心,是想讓朕把這十二旒交予他嗎?」

天子一怒,吳衍立即下跪:「臣並無此心。」

那魏太傅更是眼眶於一瞬清晰可見地睜大,欲裂恣目不過三秒又被驚恐所覆,當即搶地磕首,連聲謝罪。

吳佞並不看他,而是旋身去望那吳衍,只見他的下顎毫不逾矩得藏在領口之下,吳佞似笑非笑:「朕當然知道你並無此心,否則,怎麼會將這摺子呈上來呢?」

魏太傅不敢置信地抬頭。

「自皇上登基之日起,臣從未有過奪位之心,以後,也絕不會有。」吳衍垂眸,聲響響,是故意說予旁人聽。

吳佞含着笑意,瞳孔中承載河山乾坤的倨傲悉數傾斜。

這場戲,是他們故意做予魏太傅瞧的。

這魏太傅,可是太后的左膀右臂。

「魏太傅年事已高,不宜再任朝堂之事了,」吳佞端袖抬臂,緩緩撕黥刑一頁,夾紙二指旋即一松,枯紙落地,「來人——將魏氏送出宮去,好生頤養天年吧。」

禁軍侍衛魚貫而入,魏太傅使勁掙扎,像在說着什麼,可惜被侍衛捂了嘴,也就聽不見了。只余身後獬獸銅鼎翻湧的滾火聲,也漸次被隨窗而入的、犀利的春風湮沒殆盡。

直到長樂宮送來的籠中寒鴉燕紂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尖叫,吳衍才在吳佞的示意下起身,隨他走入內殿,在擺就的棋盤邊坐下。

「皇兄好計謀,」吳佞從蠱中拿出顆白玉子,推向吳衍,那透瑩直刺人眼,「太后若知道自己兒子算計她,怕是得氣到不行。」

吳衍抬眼覷他,目色更深:「皇上將白子推予臣時,就已有定局,不過是由臣手下子罷了。」

這盤棋,跨了十年春秋,承了少年千里豪氣,只是江水東逝,沖淡了赤子輪廓。

吳佞把眼去看眼前人,澹蕩報國是他,白骨橫千霜是他,劍戟破九關的,也是他。

「皇兄這些年戍守邊關,從未有過敗仗,是辛苦了。」

「吳國男兒保吳國平安乃是分內事。」吳衍低頭一笑,似是自嘲,他想保的,是那人的平安喜樂。

吳佞盤腿榻上專心瞧著棋盤,捻白兵率入局,指定江山:「山河故土與吳國百姓平安皆是你的少年志,四極八荒,你本該守這方土地安寧。」

至於其餘的,便是想都不要想。

「臣聽說,那盈公主已入宮?」吳衍眼風掃過,挪指按入一子,以黑兵據守相圍,「怕是尋故人來了罷。」

「多得皇兄相助,不然朕可尋不到這好棋。」吳佞對棋細酌慢思,少頃,落子無悔。

「那謝元晏是個好的,就是心性極高。」吳衍縱觀棋局,黑子氣數將盡,白子仍是步步為營,殺機不減,「皇上能得他如今這般,怕是費了不少心力吧?」

「心氣再高,也逃不出一個情字。」吳佞抬眼沉聲,將吳衍黑子盡數拾去,似笑非笑,一語雙關,「皇兄,你輸了。」

吳衍良久緘默,噬了抹苦笑。

自古英雄難過情關。

「只是那盈公主也不及嫵兒驕縱,在嫵兒那兒吃癟,傷了膝蓋,被禁足了。」吳佞好整以暇,眸中閃過一絲柔意。

「皇貴妃向來如此,皇上不也說過只要她高興便好?」吳衍鬆了僵直的腰,心緒翻湧。

吳佞凝她,觀他神情,半響,只道聲是。

張公公適時入殿打破微妙的氣氛,他彎腰,扯著嗓:「皇上,皇貴妃在外,說要見您。」

「還不快些請進來。」吳佞瞥他一眼。

話音剛落,姜嫵便盈步入內,似乎並不在乎張公公是否通傳,傲氣如梅,只衝着吳佞而去:「妾請您安。」

吳佞伸手扶她,將她攬至塌邊坐下。

姜嫵嬌笑,遠山奪芙蓉,方才遞了個眼色給吳衍,一副驚訝模樣:「喲,睿親王也在,是臣妾打擾到你們下棋了?」

張公公偷偷掀眼皮望了姜嫵一眼,他早說過皇上在與睿親王下棋,是姜嫵徑直推開自己便往裏走,可他不敢出聲,悄悄俯身,退出去了。

吳衍自姜嫵入殿便猛地下塌站起至一旁,翻滾的心緒灼燙胸骨,面色卻不顯半分,垂眸聽他們調笑,聞姜嫵嬌聲,方才拱手行禮:「臣參見皇貴妃娘娘。」

姜嫵扶整鬢上簪,收回目光,道聲免禮。

而後順指撫過翡翠珍瓏棋盤,掃向斑駁棋局,條條框框迷亂了眼,「是皇上贏了?」

吳佞倨身探手撫她髮絲:「嫵兒怎知?」

「皇上只用白子。」姜嫵瀲灧水眸,眉目繪盡山水。

「嫵兒來作甚?」吳佞一手撐在雕花的桌角,只望着姜嫵。

「那姜美人說有三分似我,皇上便會歡喜她。」姜嫵傾身去拿那桌旁的玉瓶壺,倒了杯酒扣杯任酒香略過鼻翼,只入自己口,絲毫不顧所謂的尊卑之分,品盡酒中百味,「還故意嚇葉美人,可嚇著皇上的龍胎了呢。」

「世間只有嫵兒一人能入朕的眼,」吳佞斜目瞧了一旁只望着地下的吳衍一眼,而後寬大的袍袖掠過棋盤,點了點姜嫵的鼻尖,「那愛妃想朕如何罰她?」

「臣妾哪是任人魚肉的性子?」姜嫵撇嘴哼一聲,灼灼瞧他,語氣里都是裝出的抱怨,藏得極好,「不用皇上出手,妾已命她在御花園跪着,如今還沒起來呢。」

吳佞爽朗一笑,滿是驕縱:「朕知道嫵兒不會被人欺負的。說起葉美人,不知嫵兒何時給朕生個孩子?」

姜嫵一愣,若有若無地瞥了吳衍一眼,涼意沁冰寒入心,知曉入了吳佞的局,半響,才對上吳佞探究的雙眸,說出他想聽的話:「臣妾體寒,皇上不是不知,怕是……難有了。」

吳衍胸腔一痛,他匆匆拜禮,也不顧吳佞冰涼的眼神,直走出殿。

指尖緊緊掐入掌腹,姜嫵的話語一字字刺入他的心,撕破了他心底最後一絲防線。

明知吳佞是故意說予他聽,激起自己的心,逼自己繼續如今日一般對付母親的人,可他還是入了局。

阿嫵她說體寒,難有孕。

是他的過錯。

但其實就算吳佞不提,吳衍也會的,他親眼見過母親對姜嫵的仇恨與兇狠,他當年成全吳佞,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在。吳佞去尋姜嫵的那個雨夜,他是一直藏在他們身後的,姜嫵那喃喃的聲音如同細針一下一下扎在他的心頭,生生的疼。

他記得從前姜嫵曾說過,最希望生幾個孩子,她喜歡孩兒膝下環繞的感覺,是他,毀了姜嫵的希望,還造就了姜嫵難受孕的體質。

吳衍快步出殿,便是張公公也追不上他的腳步,他一路快行,直至出了這禁城,才掀起眼皮望天,姜嫵那嬌笑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的眼前,吳衍鬆開滲血的掌腹,凄然一笑。

他甘願輸這一回。

姜嫵嘴邊一直噬著笑,過了很久,才鬆了僵住的唇,凝眉顧看吳佞,擬成梨渦一樽桃酒,醉不來得滿城陽春:「皇上……何必用臣妾的口說這些話。」

快意與嫉妒在吳佞心中交織纏綿,他指著自己心口方向,明亮的雙眸含着些許猩紅:「嫵兒,怎麼辦呢,你一望他,朕這裏,就痛得要命。」

他是故意藉著姜嫵的口激起吳衍的愧疚心,可一想到嫵兒那個雨夜的瘋態是因他,吳佞又嫉妒得要命。

若不是為了姜嫵,山海連橫,春秋大夢,又與他何干?

吳佞緊緊擁著姜,貌似不經意間碰倒濃醇的酒釀,清酒傾倒在棋盤上,黑子,敗亡。

白子才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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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詞宮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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