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唇槍舌劍

四、唇槍舌劍

小年後的第三日,客院依舊沒等來她所期待的那個人。衛妙之也未前來,只遣了兩個婢女,送來冬日暖身的湯飲,細細問過,只說受了些涼,怕過了病氣來,也不必前去探看。

等到午後寅時,裴貞婉細細裝扮了一番,取了所攜的最曼妙精緻的衣裙換上,披了緋色披風,端地是綽約多姿,氣若幽蘭。便輕巧出門,兀自走向主院去。

新雪方停,侯府中仍是積了不少殘雪,贅在樹枝草叢之上,銀裝素裹。下人們躲著寒氣,也都縮在房中,府內除了新年所掛的各式紅火燈籠門福,卻也安靜了許多。一路走來,仆婢只是躬身拘禮,倒無人過問。

一直繞到主院迴廊,遙遙可以看見懋國侯的書房,此刻獨開了兩扇窗,隱隱能看見衛睦的身影。裴貞婉尋了不遠花園的涼亭坐了,拉緊披風,靜靜等著時機的發生。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書房門方開。尋常人若在冬日雪間坐上這些時間,早已凍的手腳麻木,幸而裴貞婉將門之後的身份,不過起身運了個小周天,寒意便已盡除,只餘下盈盈身姿,婀娜婉約。

衛睦處理了些許政事,亦是有些疲累,素來冬雪時分,最是讓人貪暖,何況不日便是年節,原可好好休憩一番的。只是年後吏部評考,關係複雜,盤根錯節,陳帝現今最是痛惡朝中私弊,嚴令不得作假。吏部尚書總有些打點不過的關係,礙著面子,只能求助懋國侯。

盤算著朝中格局,又對照着自己所圖大業,衛睦若有所思地走出書房,踱向內院。垂首走了幾步,倏爾停身,轉頭看向涼亭。

亭中女子笑着走上前,行了一禮,並未有話。

衛睦眯了眯眼睛,「雪天寒冬,裴姑娘是女子,在外行走恐怕易得風寒,眼看新年將至,恐怕不妥吧。」

「侯爺說的是,」裴貞婉垂首一笑,語有深意道,「只是奴家生病事小,侯爺所念之事更重,侯爺未提要求,先關心奴家的身體,奴家倒覺得很是感動。」

衛睦不由得吸了一口氣,拳了拳手掌:「姑娘所言,本侯為何聽不明白。」

「即要談大事,只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可結,侯爺打算在這涼亭中,和奴家一同受凍嗎?」

衛睦不意她的主動,頓覺原本對這女子的一番調查,不過紙上之字,今日看來,竟是深不可測,不由得沉吟一番,方道:「書房南側有一暖廊,通敞開闊,請姑娘去品下侯府的望海青煙。」

移步暖廊,告禮坐下后,衛睦親自煮水斟茶,放在裴貞婉的面前,方道:「剛才姑娘說本侯有事惦念,不知姑娘認為,本侯正在念着什麼。」

裴貞婉不答,輕輕端起茶杯,置於鼻下輕聞,又品了一小口,笑道:「侯爺府上的望海青煙,怕是有價無市之茶,奴家有幸了。」

所問之言未得回答,衛睦不由得眉頭皺了皺,憑着官場氣度,只不出聲,眸子陰沉盯住裴貞婉俏麗的面容。

裴貞婉黛眉一挑,「侯爺掛心宮中貴妃,難道不算有所念嗎?」

「貴妃自有皇上榮寵,本侯有何可念。」

「這一年貴妃連折三位助力,唐修容失寵,孔婕妤廢黜,剩下的羅芳儀本就不頂用,此刻更是要收斂行事。宮中這般情景,侯爺若能安之若素,倒叫奴家佩服。」

衛睦習慣性地眯起眼睛,面上余了一絲似笑非笑,心中卻已盤算幾番。他只道這女子出身貧寒,相貌上佳,若能收為己用,入宮輔佐長女,自是好說。打發人調查了一遭,也倒是與她所陳之情一致。今日她卻主動前來,直接挑開了所謀之事,言辭中對宮中情勢瞭若指掌,哪裏是鄉野女子見識。只怕助力不說,反有可能是個陰謀。

沉吟片刻,衛睦故作輕鬆,舉茶笑道:「姑娘說的言辭鑿鑿,本侯倒也不好說些什麼,只是後宮諸事,原不是宮外之人所能評論,我勸姑娘謹言慎行,若換了旁人聽見,只怕殺身之禍也是有的。」

「哼。」裴貞婉一聲冷笑,撫平袖口的褶皺,清冷道:「侯爺真是有意思,奴家已然把話說的這般明白,侯爺還要裝傻。侯爺說這些事宮外之人難以知曉,奴家不過認識一兩個出宮採辦的小太監,就足以明晰宮中的情形了。不知是侯爺與奴家,是誰心口不一呢。」

「本侯有心給你留後路,是你自己不要。你處心積慮結識小女,潛入侯府,果然有所圖謀。」衛睦一雙眸子閃出獵鷹般灼熱的目光,「今日你若不能解釋清楚,本侯只能請姑娘去京兆尹衙門解釋了。」

「沒有圖謀,二小姐何來那般緣分,白白從大街上帶個陌生人回府?敢問侯爺差人查問奴家身世,不是與我所想之事如一嗎?」

衛睦緩緩起身,轉向廊外而立。暖廊此刻窗戶盡開,自外可清晰看見廊內情形,冬日溫淡的陽光,亦是由此投入。衛睦身形高大,立在一扇窗前,身後自然映了一片昏暗。裴貞婉亦起身,緩步繞到衛睦身後兩步遠,半個身子掩入暗色,另半邊的面上,卻被陽光襯得如流珠般燦爛。

「侯爺憂心宮中貴妃勢單,又被節了協理六宮之權,只怕被皇後娘娘壓住不能復起。可是二小姐年幼,此刻不能送入宮中相助,侯爺自然需要物色更合適的人選。這本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情,奴家倒是好奇,侯爺耐心了這麼長時間未有動作,為的是什麼?」

「你倒自負美貌,怎知本侯是否抬舉你?」衛睦此刻已是泰然之狀,於他而言,捅到明面上的事情,不過兩種處理方法而已,或為己用,或令其不再開口。

裴貞婉斂衽施禮道:「從前侯爺只知奴家容貌,今日又見了奴家的膽識,還不夠嗎?」

衛睦沒有回頭,目光落在庭中幾株落葉松,身披晶雪,更見挺拔之姿。王公貴胄府上最喜種些梅竹,以供冬日賞玩,衛睦卻在書房周邊植了不少松柏,為彰顯孔聖人的那句「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以示德之不孤。

見衛睦遲遲不答,裴貞婉嗤笑道:「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沒想到處尊居顯的懋國侯,行事這般瞻前顧後,奴家可是開了眼界。」

「放肆。」衛睦怎可容忍一個貧賤女子步步緊逼,言語衝撞不斷,驀然轉身,死死盯住裴貞婉的面容,仿若要剜出一個洞來,半是陰冷道:「你費盡心思,求我薦你入宮,所謂何求?」

裴貞婉倏爾露出一絲俏皮神情,側首道:「天子妃嬪,享世間繁華之事,躍居人中貴主,這個理由,侯爺覺得過得去嗎?」

「你心思深沉,本侯怎知你是否能全心扶助貴妃?如今多事之秋,本侯不如另擇人選,豈不萬事保全。」

「若非奴家這等品格,貴妃豈能安心,莫不成又要如今日之狀,多年經營土崩瓦解才好?」

衛睦森然看着面前這女子,有股衝動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看這個女子究竟內里是怎樣的,他確實心中有幾絲顧慮,擔心看不明,猜不透這人,引狼入室反而壞事。然而他不可否認,這女子的聰慧機敏,又是可成事之材。如何掌控利用,全然看操控之人的能力。

衛睦拳了拳手掌,抑制上前一步的衝動,冷笑道:「本侯見過太多追名逐利之人,那些人個個唯利是圖,過河拆橋之事數不勝數。憑你的這點見識,若要耍些手段,對貴妃不利,自然逃不出本侯的掌控。只是,你自我處得到扶助,打算如何回報?又打算交出哪些把柄,以做牽制?」

「侯爺果然老辣,」裴貞婉笑着點頭,「奴家自江陵孤身而出,侯爺想來已調查清楚。奴家唯有一妹妹貞妧,雖是繼母所出,卻與我甚是親近。想來繼母改嫁,小妹未必能在新父處得其歡心,在婚事上也未必如意,不若在侯府做個侍奉婢女,好歹任由侯爺監探。日後若有運氣,能在洛都嫁個好人家,也算是為侯府積德一事。」

衛睦不動聲色笑道:「本侯說讓你交出把柄,你卻讓侯府替你照顧幼妹,裴姑娘好算計。」

裴貞婉盈盈而笑,垂首道:「侯爺在朝中閱人無數,手握天下機要政事,奴家一介小女子,能令侯爺略有顧忌,當算有幸。好在侯爺胸中自有丘壑,這份縝密篤定,奴家着實佩服。」

衛睦依舊疏離地打量她,嘴角輕揚,「你不必獻讒,若查實你所說之事有假,只怕你要想好如何逃命。」

「侯爺儘管查證,若有不實,奴家自不會逃脫,任憑處置。」

衛睦伸臂展了展衣袖,理好華服衣領處避風的風毛,徑自轉身離去,獨留下一句清淡的話:「初一各府入宮朝拜,你隨夫人同去,讓貴妃見見。」

裴貞婉只屈膝恭送他離去,待到衛睦走出暖廊,方綁好披風,緩步自另一側回到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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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千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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