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女裂變

二 父女裂變

一直以來她都過着這樣的生活,只有書本和試卷陪伴的光陰。其實藍軒也開始心生厭倦,只是沒有缺口釋放,更需要每天面對父親滿懷期待的殷切目光。他怎忍辜負父親的養育之恩?

父母總是這樣,自己這一輩子實現不了的願望,便寄托在兒女身上,希望兒女能爭口氣,成龍成鳳,出人頭地,完成自己未完的夙願。按著父親設計的人生軌道,藍軒要從小到大學習成績優秀,然後考個重點大學,衝出山溝溝,在城裏找到個穩定工作。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對藍軒說:「藍軒,你要爭口氣,好好讀書,考個重點大學,安排到好工作,爸的下半輩子就全靠你了。」藍軒完全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情,他自然不願意看到女兒像他一樣,在農村裏學個泥水木匠乾重體力活,隨便嫁個人之後就一塌糊塗地這樣過生活,他當然希望女兒風風光光地衝出山溝走向城市,從事公務員之類的體面工作,嫁個有本事的丈夫幸福地過日子。藍軒也確實很聽話,一直按著父親設計的人生軌跡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長這麼大,藍軒從來沒見過母親。因為,母親早就死了。

父親一個人扮演兩個角色,既當父親又當母親。藍軒曾經多次想了解一些關於母親的事情,但最終得到的信息都非常有限。父親在對她提起母親時總是聲音哽咽,敘述變得雜亂無章。從父親零碎的話語中藍軒只能拼湊出這樣一個簡單過程:母親在懷上了她的時候,與父親的感情發生了危機,兩人經常鬧矛盾,小則爭吵,大則打架,家裏彷彿到處埋了炸藥,母親難以忍受這種毫無溫馨可言的二人世界,隨着她腹部的日漸隆起,她與父親的矛盾也日益升級,感情最終破裂;母親在把藍軒生下來之後,選擇了割腕自殺來告別這個令她絕望的世界,義無反顧地拋下了她的丈夫和孩子,獨自一人離開了人世。總體過程大抵如此,之於母親為何與父親鬧矛盾?為何要決絕到選擇割腕自殺?為何要拋下她剛出世的新生女兒而不顧人世等等問題藍軒已無法得知。藍軒只知道,每次父親在談到母親時,總是會陷入到巨大的自責和罪惡感當中,眉宇深鎖,滿懷愧疚。他喃喃地說:「是我害了她,是我間接地謀殺了她,如果當年我能對她好一點,她也不至於離我而去,而會一直陪伴我,我們三口之家生活該有多好。」父親意味深長地嘆氣,眼中淚水迴旋,日漸滄桑的臉龐陳述出無盡的愧疚。

除此之外,關於母親的信息,藍軒所能了解就只有一張破舊的黑白照片了。那張破舊的黑白照片被父親精心表框在卧室窗前。那是他們的結婚照。和那個年代的所有年輕人一樣,照片中的父母一臉誠實樸素,父親穿着一件白襯衫意氣風發地站着,嘴角掛着微笑;而母親呢,穿着一件綠軍裝,梳着倔強的造反辮,臉上帶着竊喜的表情靠在父親肩膀旁。他們是一對幸福的夫妻。照片中的父親是如此的俊朗,母親也曾是如此的清秀。

照片的下方寫着一句話:偉大領袖**教導我們,同一個革命階級隊伍中的人們,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

父親總是說:「藍軒,你長得真像你死去的媽媽,那眉眼,那嘴巴,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看到你就好像重新看到她,我就會認為是她復活了再次來到這個世界,來溫暖我。藍軒,爸爸必須好好照顧你,讓你過上好生活,否則就是對不起你九泉之下的媽媽,難以讓她安息。」

父親從來都是好好照顧藍軒的,悉心呵護着他唯一的骨血。如同一棵大樹庇佑小草般,庇佑著藍軒健康成長,沐浴陽光雨露。上小學的時候,每個早晨父親都會蒸個雞蛋給藍軒吃,然後拍拍她的小腦袋說:「寶貝乖,爸爸給你補充營養,你要好好念書哦。」放學回家后,他又會做好晚飯洗好衣服如同伺候公主般,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天冷時,他在她的身上加上厚厚的棉被;逢到下雨天,他就會頂着大雨磅礴踏着泥濘小道來學校送傘給她……父親強大的愛無時無刻不在彰顯,多少年了毫無半句怨言。而藍軒也很懂事,認真讀書,每次都能拿回優異的成績來給父親驚喜,讓他開心,換取他欣慰的笑容。

父親是個木匠師傅,在小鎮周邊聞名遐邇,很多人家建房子打傢具都得請他出馬。記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段時間,烏遠小鎮依然流行請木匠師傅打造傢具,尚沒有機器製造的概念。父親就經常走東家去西家,樂此不疲地為鄉親們提供最優質的服務。有時候父親出工也會把藍軒帶上,藍軒就有機會親眼目睹父親在製作傢具時的颯爽英姿。父親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製作起每一件傢具,都彷彿是在錘鍊一件精緻的藝術作品。剛剛還是一堆木頭,可經過他的一番加工,就變成了精美絕倫的桌子、凳子、或其他作品。每一個作品的錘鍊對他而言都是一個偉大的創作工程。他賦予它們生命,讓它們有血有肉富有感情。在歇工休息的時候,父親就會抖落身上的木屑,然後坐在陽台前,抽根煙以放鬆心情。父親抽的煙都是廉價而劣質的,像「大前門」「黃洋界」一類,劣質的香煙抽起來總是嗆得藍軒連連咳嗽,藍軒就對父親說:「爸爸,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掙好多好多的錢,給你買最貴最好的煙抽,省得老是『大前門』『大後門』,抽壞你的身子。」父親就笑起來,用寬大的手掌撫摸她的頭髮,說:「丫頭,爸爸只要你過得好就行,爸爸吃再多苦也值得,煙抽差勁一點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面對這樣偉大的父親,藍軒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她只有好好讀書,按照父親的意願去順利成長,就算是對他最大的孝順。

可是少年安浩闖入藍軒的私人生活后,情況發生了巨大轉變。那個桀驁的少年攪得藍軒心神不寧、寢食難安、夜不能眠。一天到晚腦子裏總是浮現着他的面容,閃爍不停。她懷疑自己肯定是陷入到所謂的「早戀」深淵中,身不由己。在上課的時候,藍軒總是心神不定地朝安浩的課桌方向多看幾眼,回家之後,又老是昏昏沉沉地想念他的模樣。這種狀態下的自己,可想而知是什麼學習效率,她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去看書,專心致志地做作業,有好幾次,老師上課提問叫到她的名字時,居然懵懵懂懂地半天沒有反應。

學習成績直線下滑,期中考試落到班級第十名以後,創歷史最壞記錄。

班主任四眼睛老師明顯覺察到藍軒的巨大變化,在期中考試成績公佈以後,四眼睛要藍軒到她辦公室里好好聊聊,進行一次單獨的談心。在辦公室里,四眼睛開門見山地問:「藍軒,你怎麼搞得?整天魂不守舍,心不在焉。這段時間學習成績下滑那麼大?從以前穩定的前三名下滑到第十名以後,一落千丈。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藍軒低頭,閃爍其詞:「我也……不知道啊?為什麼會這樣?」

四眼睛老師試探性地問道:「藍軒,你是不是正在和那個插班生安浩談戀愛?有這樣的事嗎?」

既然老師已經都知道了,藍軒也無意再狡辯,只能點頭承認。和每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藍軒羞愧不已,悻然道:「是的,確實有這回事。」

四眼睛語重聲長地說:「藍軒,你是個好苗子,一直都是班上的優等生,是同學們眼裏的積極榜樣,我對你也寄予很大期望,希望以後考個好大學、前途會一片光明。在這個關鍵時刻你怎麼能這麼糊塗,這麼不懂事,和安浩這種壞學生談戀愛呢?你這不是自毀前程嗎?」

藍軒異常激動,說:「安浩不是什麼壞學生,老師你不能怎麼定論他。在你不了解一個人的前提下你沒資格說他『壞』!就算是壞學生,又怎麼樣?我就沒有喜歡他的權利和自由嗎?」

四眼睛不厭其煩地教導說:「藍軒,你還太小,還不明白世事艱險。我也是為了你好,我不想你這個好苗子就這樣荒廢,因為早戀,而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也許你現在還不能理解老師的用心良苦,但以後你一定會明白。我只是希望你順順利利地成長。」

藍軒說:「無所謂,我覺得現在就是順順利利。我只知道我喜歡他,和他在一起很快樂,很開心,這就足夠。」

「你、你、你稀里糊塗,太令人失望!」

……這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隨着事態的發展,學校老師竟知會了家長,讓藍父也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緊接着是一場更為驚心動魄的對峙。藍軒的父親,他準備好好修理一下女兒,好讓女兒迷途知返回頭是岸。

某天晚上,藍軒正在卧室假裝正經地看書,父親走過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藍軒,今天爸爸想和你說些話,好嗎?」藍軒預感到一種不良徵兆,說:「好啊,我也好久沒有和你談過心了,爸爸,你想說什麼,就都直說吧。」父親的臉色突然晴轉多雲,直接切入主題,說:「藍軒,你這次期中考試怎麼考得那麼差?是什麼原因?你一向都很優秀的,怎麼這次這麼失常?你是不是有心事瞞着爸爸?」藍軒心虛,底氣不足地說:「爸爸,我能會有什麼心事?在你眼裏我不一直是個透明人嗎?學習、生活,不都在你的眼皮底下,還有什麼心事可藏?」父親凌厲地問:「藍軒,你還在掩飾什麼東西?裝得若無其事。老實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藍軒見被試穿、招架不住只得承認:「我是談戀愛了,但是,這是控制不住的事情,我也不想這樣啊,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父親語重聲長地說:「孩子,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現在戀愛,可知會是什麼結果?嚴重影響學習,以後考不上大學,就會和我一樣一輩子呆在山溝溝里,種個兩畝三分地,面朝黃土背朝天。頂多和我一樣學門手藝去做木匠,靠出賣體力混飯吃。我可不想你再重複我的命運!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絕不會讓爸爸失望的,對嗎?」藍軒很無地自容,說:「爸爸,這次,女兒要讓你失望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很喜歡很喜歡他,我真的很沒出息。」父親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由多雲又轉暴雨,他慍怒地說:「你真是鬼迷心竅了,糊塗!安浩,莫非就是寄居在鎮子邊上關公廟裏的那個外來的男孩子,是不是?」藍軒說:「是。」父親堅決地說:「以後不許你和他來往了!」聽到這話,藍軒倔強地反抗,越不讓她來往她就越要來往,道:「爸爸,辦不到,這是辦不到的事情。」父親發飆了,他火冒三丈,說:「以後如果再讓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藍軒也不甘示弱,說:「那你就全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吧。」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藍軒稚嫩的臉上。

父親狠狠地扇了她一個耳光,掌印鮮紅,如燒紅的烙鐵般滾燙,五個指印鮮明。

藍軒不禁哭出聲來,說:「爸爸,你竟然打我!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打過我,為什麼你要打我?」父親不語。而藍軒的臉上眼淚鼻涕縱橫交錯一起流出來,她委屈地哭訴:「你憑什麼打我?」

父親盛怒道:「我還就打你,打你這個知錯不改的不孝女,我都快要被你氣死。你給我滾出去,出去以後就不要回這個家!」

「好,不回家就回家,誰怕誰?」當即,藍軒破門而出,徑直衝去,衝進茫茫無際的黑夜裏,如同孤魂野鬼。

這一場衝突兩敗俱傷。

有生以來,藍軒和父親第一次發生了如此激烈的衝突,從小到大,他一直寵着她,疼着她,愛着她,含在嘴裏怕化了,握在手裏怕碎了。可這一次,父女之間卻爆發了一場硝煙濃烈的戰爭。他打她,她凶他。一切都是因為安浩。

衝出家門后,藍軒才感覺到正是深夜時分。秋天的夜,人們早已入睡。路上黑燈瞎火,藍軒跌跌撞撞。她披頭散髮,像孤魂野鬼,尋找合適的棲息地。身上穿的衣服太少,風實在太涼,自己凍得打哆嗦。真後悔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這夜深人靜,天氣又冷,她該去哪裏歇腳呢?回去已無臉面,只能另尋他處。藍軒在黑夜的鄉村泥濘小道上蹣跚而行,風凍得她身體發寒,不斷咳嗽,手腳打抖。想了半天,她決定去最要好的朋友娟子那裏借宿一晚。摸索許久,找到她家。藍軒敲了敲她的家門,很久,娟子才打開門。娟子還尚存一臉睡意,雙眼朦朧地看藍軒,倍感疑惑,說:「藍軒,你怎麼這麼晚一個來跑出來?還穿得那麼少,快進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藍軒狼狽地竄進屋裏,舒口大氣,終於又體會到屋子內的溫暖氣溫。藍軒解釋道:「我和我爸吵架了,一賭氣就跑出了家門,晚上長夜漫漫,黑燈瞎火,又冷得要死,沒哪裏避難,所以就投奔到你這來借宿一晚嘍。」娟子端了碗熱茶,放到桌上,囑咐藍軒先喝下暖暖身子,並問道:「藍軒,你不是和你爸關係一直挺好的嗎?怎麼會一下鬧那麼大矛盾呢?平白無故吵什麼架呢?」藍軒喝了口熱茶,溫潤下肚腸,然後說:「我爸怪我這段時間學習成績下滑太厲害,就和我狠狠地吵了一架,我受不了委屈,一氣之下就跑了出來。」娟子若有所悟:「哦,原來是這樣。」娟子並沒有進一步深究其中所謂原因,而是說:「藍軒,今天晚上我們就住同一個房間,兩個人擠在一起也暖和些。」

當晚藍軒和娟子擠在一起,床雖然有點小,但兩個人睡得緊一點倒很暖和,況且又是深秋。她們身子緊靠在一起,體溫傳遞,溫暖對方。娟子是藍軒的好姐妹,是同年級同學中最貼心的同性朋友。平時未必形影不離,但危難和困窘時卻會及時伸出一雙手。藍軒在班上,和其他的女生說話不會超過十句,但是和娟子,卻無話不談。藍軒可以排山倒海地對娟子傾述一切煩惱,也會喋喋不休地與她分享任何開心的事。她們甚至能坦誠對對方說出月經來臨的具體時間,呵呵,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謂的「閨蜜」吧。

躲在被窩裏,她們均勻地呼吸。娟子摸了下藍軒的額頭,感覺有些微微發熱,於是說:「藍軒,你感冒了,以後再也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半夜三更跑出來,不着涼才怪呢!我不是不希望你來我家,而真是擔心你的身體會生病。」藍軒說:「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然後問對方:「娟子,你相信這個世界,有天長地久的愛情嗎?」娟子頗感突然,頓時無語,而後回答:「應該有吧,瓊瑤的書上寫着都是有的。」藍軒不僅失笑,說:「你會相信瓊瑤的書?現實生活可畢竟不是小說啊?」娟子感覺有些詫異,反問:「藍軒,你突然問這個幹什麼?莫非最近,你談戀愛了?所以才會去關心這些事情?在我面前你可得老實交代哦。」藍軒說:「我的確是談戀愛了,我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他也喜歡我,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情能維繫多久,一年?十年?還是一生?我希望它能盡量長長久久,千萬不要中途夭折。」娟子聽后,明白了藍軒的現狀,說:「難怪你這段時間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每天迷迷糊糊,幾次叫你出來玩都推辭了,原來是遇到了如意郎君啊。」然後鼓勵道:「你們的感情,我相信會天長地久的,書上不是說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藍軒寬慰地笑:「但願如此吧,聖賢書不會騙人,我也相信。」娟子順勢問道:「究竟那位如意郎君是誰啊?這麼大魅力,把我們才貌雙全的大美女的魂都勾走了?」藍軒說:「他……他……其實,就是我們班上那個,插班生,安浩,會感覺驚訝嗎?」實際上娟子這次確實有些驚訝,她說:「安浩這個人……是長得蠻帥的,但是為人嘛……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戀愛這種事情要慎重考慮,三思而行,一定不要看走眼……何況我們現在還在念高中啊。還太小了。」藍軒覺得剛剛娟子欲言又止,好像有什麼話中途吞下去了,於是問:「你剛剛想說卻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是想說安浩他弔兒郎當行為不檢嗎?還有擔心我們現在談戀愛會影響學業?是嗎?娟子,我只想告訴你,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不了解他而已。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我相信他。」娟子微微一笑,說:「不說了,總之呢,我相信你的眼光。我更祝願你們天長地久,從一而終,永遠深愛對方就好。」我說:「謝謝。」藍軒挨近娟子的身體,緊握她的手掌。深夜裏藍軒把娟子想像成另外一個人:自己是和安浩睡在了一起。靠近「他」,溫暖「他」,擁抱着「他」的身體藍軒思緒萬千。朦朧中藍軒自言自語,把這句話重複了幾次:有情人終成眷屬,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晚,藍軒在娟子家度過一夜。娟子在熟睡中,呼吸均勻,如同嬰孩一般甜美。而藍軒難以入眠,思緒紛涌而至,如野馬狂奔。

與父親爆發衝突后,藍軒幾天都沒有回家,接連住在娟子家裏。藍軒有意氣一氣父親,讓他品嘗一下沒有女兒的日子,是個什麼孤單滋味。藍軒想用自己的固執來交換父親的妥協,想用冷戰的方式來瓦解父親的意志,最後讓父親同意她和安浩的感情交往。好幾天沒有回家,藍軒想父親一定很懊悔他打了自己,很懊悔把女兒趕出門,他一定是在反省,盼她回家與他言歸於好,修復父女關係,並且從此不再干涉自己的私人生活。藍軒這樣一相情願地猜測著。

中途藍軒打了個電話回家,可事實大出她所料。

她在電話里說:「爸爸,這幾天我沒回家,是住在好朋友那裏,情況很好,你不必擔心。」

父親余怒未消,在電話那頭說:「哦……你還知道給家裏打電話啊?還記得我這個老爸啊?我還以為,你出去就一去永不回頭了。」

藍軒說:「爸,對不起,是女兒不對,不該惹你生氣,但你不能干涉我的個人生活啊,我有自己獨立的想法。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不再是你手裏翻來覆去的一顆棋子。如果你還是不同意我和安浩來往,固執己見,我就真的不回家了!」

父親更加怒火中燒,凌厲地說:「藍軒,你這算是在威脅我嗎?爸爸不是嚇大的,你不在身邊我也一樣能活下去。如果你還敢和那個小雜種來往,以後也就不必踏回家裏的門檻了!」

藍軒說:「爸,這話可是你說的,不回家就不回家!我在外面也一樣能自力更生,絕對餓不死!」

電話已被掛斷,對方一片盲音。掛斷以後,藍軒的心裏空空落落。她寧願相信父親所言是一時衝動的氣話,畢竟她還是愛父親的。

藍軒曾經做過一個夢:夢境中有很多滿臉壞笑的流氓,包圍了一個手無寸鐵的男孩子,他們個個手持木棍,群毆那個男孩子,陣陣木棍如雨點,擊打在男孩身上傷痕一道道,如青色的蜈蚣在爬行。男孩不敵眾力,大聲呼喊著「救命,救命,救命……」但周圍的人卻都表情冷漠,沒有一個人伸手相助。男孩苦苦掙扎呼喊救命的場景反反覆復地出現。救命,救命,有誰能救救我?

劇烈的呼喊聲將她驚醒,醒來后藍軒滿頭大汗,發現自己做了個噩夢。

但有誰知道,這個可怕的夢境竟然變成了現實。

有好幾天,藍軒都發現安浩沒來上課了。他的課桌空空蕩蕩,連續曠課幾天,莫非他又跑到哪裏玩耍去了?也不至於幾天都不來吧?藍軒百般疑惑,一點聽課的心思都沒有,神情恍惚,整天都在牽腸掛肚,擔心安浩出什麼意外。下課後,她直奔他家。說句實話,她也不想他經常曠課到處遊逛不務學業。她想儘力說服他把握時間將精力投入到學習上,他們一起努力以後考個好大學,兩個人都有好前途,感情也能有個好歸屬。帶着憂慮藍軒跑到安浩家時,卻發現裏面傳來一陣痛楚的呻吟聲。藍軒倍感詫異,急不可待地衝進去。

安浩躺在床上療養。臉上鼻青臉腫身上左一道右一道傷口,都是新鮮的印記,還殘留着血痕。他受傷了,而且明顯是被人為打傷的,臉上的青痕和臂膀上尚未結痂的傷口,都充分表明,他被人蓄意毆打過。他的腮邊肌肉咬緊,連接他的痛感神經。藍軒的心臟緊張收縮,用力抽搐,五臟六腑都好像被撕成碎片。安浩身上的傷痕,比存在藍軒自己身上還疼痛。因為他是她致命的情人,她獨一無二的真命天子。

藍軒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撲到安浩身上,大聲哭出來,說:「安浩,你怎麼呢?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傷得那麼重?你快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安浩艱難地開口,說:「是被一群小流氓打了,有七八個人,將我堵在死胡同里,堵住去路,一起拳打腳踢,棍棒亂打,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藍軒,你不用擔心,只不過一些皮肉之傷而已,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不礙事。」

她很驚訝,夢境有時候真會變成現實。

她聲音哽咽,說:「傷得那麼重,還不用擔心?我都快要發瘋了!下手那麼狠,到底是什麼人把你打成這樣?那些豬狗不如的混混,他們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要把你傷成這個模樣?」

安浩扭過頭去,斜靠着枕頭,背對着藍軒,說:「告訴你又有什麼用?知道了只會讓你更傷心。不如不知道。」

她說:「我只想知道,是誰幹的,這伙流氓,到底是受誰指使來傷害你的?」

他說:「如果那個人,是你特別親密的人,你又當怎樣?」

她說:「特別親密的人?哪個人?他(她)會做這樣的事?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我也要教訓他(她)!」

他尋思許久,翻來覆去,最後還是告訴她:「那個幕後指使者,是你爸爸。他花錢請了鎮子上一幫小流氓,教唆他們來教訓我,並傳話給我,叫我以後再也不能接觸你,不能影響你的學習,否則,以後的教訓只會更慘!」

藍軒大驚失色。幕後指使者,竟是她那溫柔和藹的父親。多年以來父親對女兒寵溺有加傾注了巨大心血來澆灌女兒的成長,將所有的希望都投入到了女兒身上,就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般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一副牌上,期待着這副牌在公佈后能贏個滿堂喝彩。為此父親不惜代價。父親無孔不入的愛和照料,只為了有一個他滿意的收穫。一旦女兒偏離了父親為之設計的成長方案,竟不惜使用暴力恐嚇來使女兒屈服。

藍軒震驚於父親的所作所為,這與父親平素和藹可親的形象反差太大。父親怎麼會變得如此凶暴?這無異於一個老實巴交的良民突然某一天殺人越獄。看着安浩身上印記分明的傷痕和血絲,她心如刀絞。她的戀人,她的無價之寶,就這樣被摧殘得傷痕纍纍。父親,他太過份了!

藍軒決議向父親攤牌,與他做一次徹底的清算。她必須為安浩討回一個公道。

回家后,父親還在忙他的木工活。心無旁騖,了若無人。藍軒打斷他的工事,站在父親的面前,目光充滿仇恨逼視着他如同有兩把刀子直刺他的身體。父親看到她,被仇恨燒得烈火如焚的鋒利目光在自己身上掃蕩。他只是若無其事地說:「藍軒,你回來了啊,回來就好,等下爸爸燒飯給你吃。」

藍軒輕蔑一笑,說:「沒錯,我是回來了,爸爸,你不是說過希望我出去了之後就永遠不要回家了嗎?怎麼還願意看到我這個沒良心的女兒回家呢?真是不合邏輯啊。」

父親明顯聽出藍軒的話外之音,說:「藍軒,你怎麼可以這樣說爸爸呢?我當然是希望你早點回家了,哪個做父母的不想子女好?前幾天也是我不好,一時發脾氣就把你趕出去,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不知道,你出去那幾天,我是多麼想你,我整日擔心你,怕你吃不飽餓壞了身子,又怕你穿少了衣服着涼感冒,更怕你出去被人販子誘騙拐賣掉,總之,我其實是多麼希望你早點回來,回到我身邊來,回到這個生你養你的家。我一直都是愛你的,你知道。」

藍軒的笑聲更加輕蔑,質問道:「爸爸,你愛我?我看你是不把女兒逼瘋掉,不把女兒趕到死路上就不罷休!沒錯,從小到大,你對我物質生活上的關懷無微不至,你養育我長大,為我做飯炒菜,連衣服都幫我洗好,這些都是事實。可是你的愛太壓抑太沉重了,壓得我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幾乎要窒息而死。我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可你卻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內心感受,從來沒有設身處地地考慮過我的處境,我沒有一點點哪怕是一點點自己的獨立空間。這叫愛嗎?這叫自私自利,蠻橫霸道!」

父親根本沒有預料到,女兒一下子會迸發出那麼大的怒吼,女兒瘦弱單薄的身軀里,會隱藏着這麼強大的爆發力。以咄咄逼人的語氣,字字句句的控訴。父親反問:「藍軒,難道你沒有想過,我所做的這一切都不是為了你好嗎?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能考上個好大學,將來過上舒坦的日子,少吃點苦,少走彎路,不必像我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在這個窮苦小鎮里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這麼多年來我辛辛苦苦費勁心機地撫養你,容易嗎?我拼了命地賺錢繳你上學供你念書,自己卻經常吃得少睡不好,難道這還不算是愛?你捫心自問一下!」

父親的話語讓藍軒陷入更大的悲憤中,她說:「愛我?你那種獨斷專行的安排能叫愛嗎?爸爸,你以為全世界都瞎了嗎?你給我的關心,歸根結底只是為了我能按着你的意志去成長成人,做一個考試的奴隸,做你完成心愿過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期盼着我出人頭地能給你帶來無上的榮耀。你以為那種獨斷專行的安排能叫愛嗎?那隻能叫統治!多少年來你像一個暴君一樣專斷地裁決着我的感情和生活,從來都不給我一個窗口去見到自由的照耀。我已經長大了,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我有自己的感情世界,拜託你不要剝奪我的自由、尊嚴,剝奪我愛和被愛的權利!讓我像個一無所有的乞丐。這麼多年來,你養育我,悉心照顧我,可你卻從來沒有問過我快不快樂!?快不快樂!?」

一如小時候丟失了心愛的玩具,藍軒像個受傷的小獸一樣孤獨地哀傷著,悲愴地嚎叫着,聲震寰宇。

父親驚訝於如此劇烈的聲響會從女兒纖瘦的喉結里奔放出來,這能量,像原子彈,足以摧毀一座廣島或長崎。

他難以置信十幾年來一向溫馴乖巧循規蹈矩的女兒,居然會對自己爆發出這麼大的仇恨,這就彷彿是君主難以接受一個忠貞賢明的臣子突然有一天反叛倒戈。他感覺多年以來傾注在女兒身上的精力心血,都要頃刻付諸東流。他要儘力撲滅她胸中燃起的仇恨,對女兒的反叛實施招安。他說:「藍軒,我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現在這麼小,當然不理解我的所作所為,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現在這麼早就陷入戀愛泥沼中,荒廢了學業,以後考不上大學你怎麼辦?以後找不到份好工作你怎麼辦?難道跟着我在這個窮山溝里種一輩子地!?我吃過的鹽比吃過的飯還多,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安浩是個壞孩子,跟着他只會害了你,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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