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女懷春

一 少女懷春

很小時藍軒是一個溫馴的孩子,在父親眼裡,藍軒寡言少語、沉默抑鬱,眉宇深鎖彷彿前世有幽怨。記憶里年少的歲月南方總是溫暖多雨,糾纏著杜鵑花盛開和馬尾草枯榮的霉爛味,飛短流長。潮濕的雨水中藍軒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她單薄的身體,在南方多情善變的天氣中蓬勃成長。

由於遺傳的原因,藍軒和父親一樣喜歡在綿長纖細的雨天眺望遠方,站在閣樓上,手掌一起緊握扶梯,看漫天雨水發了狂地擊打原野。屋檐上掉下雨點,落在她頭上,感覺好冷。父親就會輕輕拍她肩膀,說:「藍軒,回屋吧,雨越下越大了,淋到你身上,衣服都濕了,趕快回屋,不然會著涼的。」藍軒點頭,說:「好,我們回屋去。」於是父親抓住她的手臂,向內屋走去。她甚至能感覺父親手心上的掌紋線路,都幾乎與自己雷同。藍軒身上流淌著父親二分之一的血液。父女倆一樣不善言辭,性格內向,習性相近。藍軒自幼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是她全世界唯一的親人。他們一樣都是怕冷的人,如同企鵝,需要彼此抱緊相互取暖,才能活下去。

在藍軒的印象里,烏遠小鎮總是蒙著一層厚厚的霧氣,淹沒著浩瀚竹林,經常百米之外難見人影。霧色天氣里藍軒喜歡獨自漫步小鎮。小鎮如同孤島,有點與世隔絕的味道,與外界聯繫甚少。藍軒清楚地記得1999年,鎮上有座機電話的人家都寥寥無幾。小鎮的男女老少都過著天高皇帝遠的生活,對外界了無所知,亦無興趣去探索。同樣,外界亦似乎淡忘了小鎮的存在,少有的聯繫來源於郵遞員隔幾天才送一次的信件。江南丘陵、稻田赤土,流連著農民耕田種菜的身影。

烏遠本來寂寂無名,但不知什麼時候有一位作家興緻所至,無意間來到此地,被小鎮美景迷倒,風騷頓起,於是文興大發,回去后寫了篇文章發表在省報上,隨即引起轟動。文章寫得文采飛揚,頗具神韻。於是小鎮一夜間暴得大名,引無數人心往神怡。很快有無數遊客、考古家、油頭粉面的商人和大腹便便的官員,前赴後繼來到小鎮。或獵奇,或考察,或遊玩,或寄情山水尋找創作靈感。小鎮很快被精於炒作的當地縣政府開發成旅遊勝地,且被加冕為「中國最美的鄉村」。遊客紛至沓來,小鎮昔日的寧靜一去不復返,從此日漸喧囂。

小鎮東郊河邊,有一個破舊的關公廟。由於年久失修,關公廟磚瓦殘缺不全,牆壁長滿青苔,香火無人問津,煙灰厚得可以寫甲骨文。可不知什麼時候起,關公廟裡住進了一戶人家。藍軒有次去廟旁信步遊玩,就偶遇到了這戶外來人家。一對年屆不惑的中年夫妻,攜帶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中年男女可能由於長年漂泊的緣故,眉眼上分明烙印著落拓的軌跡,相當憔悴。男孩與藍軒年紀相仿,倒是長得眉清目秀。他說話的聲音溫柔細膩,細膩得彷彿能擰出濕漉漉的水來。從他們的口音中,明顯可以判斷是吳儂軟語。藍軒初步判斷,他們應該是從江浙一帶逃難來到這裡的。

或許是那個年齡段特有的心理,又或許是藍軒的性格使然。藍軒對那個外來家庭背後隱藏的故事充滿了強烈的好奇,而且一廂情願地猜測著他們的身世履歷。可能是仇家追殺?可能是避債逃離?或者是遭遇洪災荒水無家可歸?又或許厭倦了故土遠走他鄉只為換一個環境?……凡此種種,都是藍軒一個人大膽想象的背景故事。年少的她總是喜歡陷入於無端的好奇和想象中,信馬由韁,樂此不彼。那個家庭撲朔迷離的履歷已經難以考究,但此刻落戶江南小鎮烏遠的事實就在眼前。看著他們四處忙碌的身影,聽著他們呢呢喃喃的江浙口音,依稀可見,這種既清晰又遙遠的神秘感讓藍軒無限痴迷。

「安浩。」那個中年女人叫她的孩子「安浩。」於是藍軒從而得知男孩的名字叫做安浩。女人在門口晾衣服的時候,突然神情悵然地問:「安浩,我們離家有多久了?」男孩扣著手指計算,若有所思,然後回答:「三個月了,媽,我們離家正好三個月了。」女人低頭嘆氣,說:「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光陰似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蘇州?這些年一直都在外面漂,這種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多希望能安定下來過日子啊。」男孩就安慰她,欣然一笑,說:「媽,不要想太多,我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嗎?生活總會安頓下來,我們會紮下根來,就在這裡,紮下根。」女人受他樂觀精神感染,露出欣慰笑容。

之後,更令藍軒驚奇的是,男孩安浩竟成了她的同班同學。

他插班到她的文科班上,繼續他未竟的學業。從那個家庭歷經三個月漂泊后入駐小鎮烏遠那一刻起,藍軒就成了他生活的旁觀者、參與者、肇事者。他們的相遇相識是如此的偶然而又必然。為了接近他,藍軒蓄意製造了一個小小「陰謀」。

某個星期六放學的下午,藍軒鼓起勇氣叫住他:「那個新來的同學,安浩,聽說你的作文寫得很好,把你的作文本交過來,供我拜讀、學習一下。可以嗎?」安浩回頭,驀然道:「我作文寫得一塌糊塗,不堪入目。話說回來,你是我們班的尖子生,我倒是想拜讀一下你的作文,供我學習,以提高水平。」藍軒欣然應允,從書包里抽出來遞給他,說:「隨便亂寫的,真的很差,還請多多批評指教。」他笑道:「你不僅人長得漂亮,心也那麼好。這麼謙遜,真是難得。」藍軒心中竊喜,他說她長得漂亮,真是令人春心蕩漾。

他們的交往就這樣水到渠成。

藍軒其實是個性格內向的孩子,敢於主動出擊,實屬鼓足勇氣。而安浩,卻外向開朗,總是喋喋不休、有無窮的話題。這樣的結果是安浩成了一個滔滔不絕的表達者,而藍軒卻成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傾聽者。安浩用他綿綿細細的江浙口音對藍軒溫柔訴說:「藍軒,你是我這一輩子遇見的最可愛的女孩子,會扎一頭漂亮的馬尾辮,就是隨便穿一件簡單花格子的棉襖,都是那樣好看。」藍軒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謊話,還是發自內心的讚美?縱使是謊話,藍軒依然願意被這種虛假的謊話所蒙蔽、陶醉、意亂神迷。藍軒只是靠在長滿青苔的潮濕牆壁邊,笑一笑,一言不發。

藍軒問他:「你老家是哪裡啊?」安浩說:「蘇州,蘇州。」一個陰雨連綿,楊柳低垂的江淮古城。有著眾多園林和閣樓,很有歷史文化底蘊。溫柔如玉的女子擅長編織各種各樣的美麗錦繡,水邊常有賣弄文採的詩人填詞作賦,畫家倚在亭子邊揮毫灑墨。多少年來,這個城市發生了多少動人故事奉獻了多少美妙詩詞流傳出多少膾炙人口的宏篇劇作。《梁祝》,《孔雀東南飛》,《西廂記》,《唐伯虎點秋香》……如同白髮魔女,魅力不朽。

說起蘇州,安浩頓時眉飛色舞。他說:「蘇州,你知道蘇州嗎?你想去那裡嗎?」藍軒問他:「蘇州在哪裡啊?」他用手指比劃,彷彿在繪製一張臨時地圖,說:「在太陽升起的方向,向東,一直向東,沿著長江,快到入海口的位置再靠北一點,就是蘇州了。」然後又說:「呵呵,藍軒,你有沒有聽過吳王夫差和越往勾踐的故事,在久遠的春秋時代,他們爭雄稱霸。」我本來想說聽過,歷史書上早就講過。但轉念一想,卻說:「沒有。」於是他又神采飛揚地對我講起那些久遠年代里烽火連天的故事,神采飛揚……一切跟蘇州有關的故事都會從他口中汩汩不絕地陳訴出來。藍軒的心弦被緊緊牽住隨著故事情節一起跌宕起伏。年少的藍軒很詫異為什麼安浩會講那麼多動人故事。是因為蘇州本來是歷史文化積澱厚重?還是因為安浩記憶力驚人能把所有故事都倒背如流?抑或,他只是為哄自己開心而絞盡腦汁去杜撰的各種虛構情節?當然,這已無從可知,有些東西,也許永遠都無法知道答案。但是這不重要。藍軒只知道在他的討好中,她很開心,很開心。

至今藍軒仍然記得,安浩對她講過的所有故事,記憶最深刻的莫過於范蠡和西施的愛情故事。其實范西兩人之間的傳說藍軒早就在歷史書上讀過。但讀歸讀,聽歸聽,由安浩嘴唇里陳述出來的感覺又完全不一樣。當那個古典的老套的毫無新意的故事重新被講起,藍軒不禁淚流滿面。他講得投入,她聽得入神。她們的默契搭配是如此天衣無縫。配合著他一波三折的講述,她的眼淚總是會不適時機地無聲滑落。不知是年輕的姑娘們都容易被感動,還是安浩的講述能力異常突出,在故事講完后藍軒的淚水是如此廉價地奔涌而出,不惜成本。

她說:「如果我是西施,我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他說:「是嗎?」

她說:「愛情更多時候是一種付出,一種犧牲,為了對方,寧可委屈自己。」

他說:「就算奉獻自己的身體給別的男人糟蹋,也在所不惜嗎?」

她說:「西施為了護衛越國,為了拯救勾踐,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幫助范蠡實現政治理想,而付出了自己,是值得的。為所愛的人犧牲一下身體,又算得了什麼?何況,最後,范蠡和西施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多麼幸福。」

他說:「如果我愛一個人,就不會讓任何一個男的動她半根手指,否則,我就宰了那個男的!」

她說:「誠然,愛情是自私的。但為對方披肝瀝膽犧牲自己,才真正博大。」

他笑而不答。其實不管愛情是自私還是無私,都是古人的事情,范蠡西施,與自己又何干?年少的藍軒只是固執地認為,無論古今,這世上絕對有一種感情可以穿越生死兩茫茫的境地而恆久不變。而這一切藍軒都信了,在安浩的經典講述中沒有半點摻假的成分。藍軒如同一個台階下的臣子崇拜宮殿上的君王般,對安浩俯首帖耳。

安浩簡直就是一個大師。

就是那些再老套不過的故事,安浩用一直它們來豐富著藍軒的私人生活,用它們來交換她的如花笑靨。安浩說:「你笑起來的樣子,像個妖精。像西周時期的褒姒,烽火戲諸侯,有著禍國殃民的殺傷力。」安浩的嘴巴總是那麼甜,那麼會討人開心,即便是假的,藍軒都喜歡聽。心裡萌發的甜蜜的蠢蠢欲動的感覺,令人意亂神迷,像有一頭野獸,在胸膛里亂跑亂撞。

藍軒覺著,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初戀」,更是人們常說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江南小鎮烏遠的中心地帶有一個中學,也是唯一的中學。他們在那中學念高二,文科班。也就剛好是文理分科時,安浩這個從遙遠的蘇州趕來的陌生少年闖進了小鎮,並與藍軒同校同窗,同處一室。教室是朝北方向的,一年到頭都很難看到陽光照射。

安浩是如此莽撞唐突地闖進了文科班同學的視野,他們都這樣評論:「他是個壞學生。」全班同學幾乎都這樣評論。他抽煙,他喝酒,他遊手好閒、不無學業,他東遊西逛,曠課是家常便飯,睡覺是日常事務……同學們對於這個莽撞少年的來訪表示極大的憤慨和排斥,這個群體集體排斥這個不速之客。這彷彿是一向沉默安詳的羊群里突然闖進來一匹馬,這是一個另類,一個不合群的異端。他們理所當然地排斥他,並以諸多的方式來表示對他的擠兌。在整個班級中,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他說話、幫助他、關心他,個個對他冷眼相待。「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神經病、混球、壞胚子。」他們在背後竊竊私語。「一顆老鼠屎,搞壞一鍋粥。」他也強烈地感覺到集體對他的漠視,甚而每個人一口口水堆積起來就可把他淹死。他極為沮喪。冷落、排斥、無人問津的氛圍讓他切膚感覺到周遭環境對他的深深敵意。缺乏交流比死還可怕,何況是對於他這樣一個性格外向蠱噪不休的男孩子而言?

只有藍軒是一個例外。

藍軒本性格內向,平日話語不多,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像教堂修女。但那只是她的外表,她的內心早已像一口乾涸已久的枯井般等待泉水來滋養濕潤。她為他的英俊所著迷,更為他的桀驁個性所著迷。於是她成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他可以盡情對她蠱噪,片刻不停地講述那些古典愛情故事,而不用計任何後果;她則在一旁安靜地坐著,溫馴地傾聽他把故事講完。如同觀看黑夜裡獨自綻放的曇花一樣孤獨地燦爛著。她是全班唯一真正接納他的人。

也許同學們說的沒錯,他是一個壞學生,從來就是一個壞學生。他經常偷別人家樹上的水果吃,他喜歡在枯燥乏味的政治課上溜之大吉,他喜歡玩弄各種兵器模型而不管是否掛科,他喜歡看武俠小說,甚至有點暴力傾向……等等等等。就光是抽煙這一項,就簡直是項滔天大罪。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小鎮烏遠來說,孩子們都是純樸保守的,與煙酒之類東西幾乎絕緣。但外來者安浩卻有這惡習無數,經常嘴邊叼根煙,諸如「海鳥」「陽光」等牌子。弔兒郎當。整天吞雲吐霧,在青色煙霧中自我陶醉。煙霧瀰漫,不僅籠罩了他自己的面龐,更擴散到教室的每個角落,味道嗆人,刺激著眾人的咽喉,於是一片咳嗽聲波瀾起伏。這自然引起同學們的極大憤怒,他們紛紛以仇恨的目光逼視著安浩如同逼視一個不共戴天的宿敵。目光聚焦,幾乎要著火。這匹害群之馬,不可寬恕的罪人,影響自己還罷了,居然還要影響到其他同學。安浩此刻與整個集體形成了激烈的階級矛盾,寡眾懸殊。矛盾不斷升級。藍軒預感,這對階級矛盾總有一天會演變成一場武裝鬥爭,如同地主,遲早會遭到農民們的清算和批鬥。

他們當時的班主任,是個溫柔和藹的中年女人,戴著厚眼鏡。同學們背後稱呼她為「四眼睛」。四眼睛對於大家的學習生活都是非常關心的,可謂無微不至。據說她早年喪子,悲痛欲絕,從此未生一個孩子。她將天然的母性情懷轉移到每一個學生身上,乃至於每一個同學都能感覺到她溫暖體貼的呵護。同學們由衷地敬愛她。她從不體罰孩子們,就算是哪個學生犯了天大錯誤,她也總是委婉溫和的教育他(她),用濃濃的暖意去融化孩子心中的堅冰。她經常用自己微薄的工資去資助一些貧困的學生;她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為用功苦讀的學生打織厚厚毛衣;她會在天氣轉冷的日子,及時送給孩子們手套和帽子……如此這般,比任何一個真正的母親都更無私地照料著她班級里的孩子們。她在同學們的心目中,地位如同偉人,神聖威望不可動搖。

就是這樣一位溫柔和藹的好老師,她也早敏銳覺察到新來學生安浩的不良傾向、種種惡習。學生中不斷有小報告打上來,口頭或書面的,揭露安浩在高二(3)班犯下的劣跡斑斑的罪狀。安浩已犯眾怒,影響極壞,在很多同學當中口碑很差。四眼睛老師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她決定找機會約安浩同學好好談談,將這匹烈馬在懸崖邊勒住。

某個星期六下午,學生們收拾東西準備放學回家。四眼睛老師找到準備離去的安浩說:「安浩同學,你今天晚點回去,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老師有點話想和你談談。」聽到這句話,很多準備回家的學生們都立刻停下來,站定,彼此觀望,眼神相互交流著一個重要信號:班主任終於決定修理安浩了,這下有好戲看了。於是都停住,等著看好戲。

安浩放下身上的背包,說:「老師,有什麼事?你可以就在這裡當眾談啊。」

四眼睛淡然一笑,說:「那好,我們就在這裡談,安浩同學,我們就在這裡談一談。」她慢慢走到安浩身邊,接著講:「安浩同學,據不少同學反映,你在班上有不少不良行為,有這麼回事嗎?」安浩倔強地把頭一斜,說:「有沒有你都不是看得到嗎?老師,你可以把話講清楚一點,我倒想聽聽,我到底有哪些所謂的不良行為?」四眼睛脾氣溫和,陳述道:「安浩同學,你經常遲到早退,甚至逃課曠課,看些不該看的書,做些不該做的事,在教室抽煙,弔兒郎當,在校外玩遊戲四處遊逛。有這些事嗎?」

「有。」安浩點頭,以異常肯定的語氣回答。「是有這些事,只是我不明白,自己喜歡做的事為什麼不能做?而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一定非得做?難道這就叫教育嗎?這就叫學習嗎?真是不可思議!」

他話語中強烈的火藥味已經讓在場的每一個同學都深深察覺到。這個不知好歹的插班生,居然如此膽大包天頂撞大伙兒心目中的偉人,這讓大伙兒忍無可忍。所有同學此刻都將深藏已久的怒火頃刻迸發出來。一個瘦高個首先發難:「你個小雜種,做錯了事你還有理?沒錯,做什麼是你的自由,別人無權干涉。但你影響到了大家的學習,這罪無可恕!你不知悔改還口出狂言、頂撞老師,真是毫無教養!」立刻有個矮胖個響應號召:「安浩,你做什麼事我們不想管、也沒興趣管!就算你走了也沒人願意關心,但你的所作所為已經嚴重影響到同學們的正常學習,造成極大的惡劣後果,我們就不得不說、不得不管!」很快,更多的人加入到批鬥隊伍。各種聲淚俱下的強烈批判馬上火線升級。詛咒和叫罵聲聚焦到一起,聲勢浩大,彷彿交響樂章。群眾忍耐已久的憤怒終於找到個缺口如同火山爆發出來。戰爭終於爆發了。

他迅速收起書包,一臉的憤懣和不馴,徑直揚長而去。

安浩簡直就是一個人民公敵。

這個五毒俱全的傢伙,現在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理他,甚至脾氣如此溫和、胸襟如此寬廣的四眼睛老師,都對他失望透頂。因為他的驕傲,他的偏執,他的自以為是,他的無可救藥……總之,他成了這個群體外的一個真正異類。沒有人願意搭理他,他也好像不想去搭理其他任何一個人。他彷彿只是生活在自己構建的獨立王國里,自己是國王,又是臣民,是貴族,亦是奴隸,我行我素,與世隔絕。

除了藍軒,又有誰願意去搭理這個劣跡斑斑的傢伙呢?

他們都說藍軒是個怪孩子,但藍軒知道自己不是。藍軒有著自己獨立的思維和情感,雖然會被他人看成是神經質式的臆想者,但是,藍軒知道,對自己的直覺有著準確的判斷。藍軒對於任何東西都有著天才般的預感力。任何一件東西,只要看上一眼,就會知道自己是否喜歡。比如貓,比如菊花,比如秋日裡窗台上斜照過來的暖暖陽光,比如父親……只要一閉眼,腦海中就會深刻浮現。她任何一件事物,只要一旦喜歡上,就會投入全身心的激情和力氣。

對於安浩,也是同樣的,先知先覺。

在眾人眼裡,他是個罪行累累的傢伙,可在藍軒眼裡,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王子。她對他懷抱著一種夾雜好奇、傾慕、崇拜三者糅合在一起的複雜情感。譬如說吧,很多人都說安浩上課睡覺時的樣子像個流浪漢,可藍軒卻覺得他倚在課桌上酒窩淺顯的樣子,非常性感。藍軒還在猜測著他身後深藏的身世故事,還有他大腦中尚未講述完的古老傳說,都需要藍軒長時間去品味。

藍軒絕對是中了毒,而且中毒不淺。

通常,人們說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自從那次集體批鬥事件后,安浩變得更加孤獨離群。除了藍軒,他幾乎沒有別的朋友。有一個周末,他走到藍軒的旁邊,說:「藍軒,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們一起走。」藍軒問:「去什麼地方?那麼神秘兮兮。」他說:「你不用問那麼多,我只需告訴你,那是一個好地方。」她注視著他明如銅鏡的眸子,能倒映整個世界。她點頭應允,說:「好,安浩,我們一起走,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哪怕是人間地獄,生死兩茫茫,屍骸都要在一起。因為你是我的致命情人。」

一路上,安浩騎著黑色自行車疾馳如電,在原野上自由穿梭。藍軒坐在後面感覺兩旁風聲轟鳴,吹著她的頭髮飄散,如同刀割噝噝作響。坐在他的身後有如飛行,他帶著她穿越田野、村陌、村莊里的鷹犬和男人女人驚異的眼神。在風聲鶴唳中藍軒沙啞地說:「安浩,你騎得太快了,風好大,颳得我的臉好痛。」他回答:「藍軒,如果你覺得冷,就抱緊我,不要掙脫,臉貼在我的後背,就不會感覺冷。」藍軒於是用雙臂緊抱住他的腰身,不敢放鬆,臉頰貼在他的後背,緊挨衣衫,觸碰到他結實的肌肉。他的體溫是多麼暖和,和父親一樣,有著男性雄渾的味道,讓藍軒感覺到安全、穩定、踏實。

已經不記得騎了多久,他把她載到一個林子里,然後停下,換成步行,拉著她的手牽引到一個水庫旁。他指著水中央蕩漾的圈紋和水底游弋的魚群,說:「藍軒,你看,多美。」藍軒說:「是啊,它們,多美。」她第一次認真地感覺到,水波蕩漾、魚游水底,它們是那樣的美。安浩拉著藍軒坐下,坐在水庫旁的一塊草地上。他專註地看著藍軒的眉眼和發梢。藍軒不禁羞怯地低下頭。安浩說:「藍軒,你知道大自然為什麼那麼美嗎?」藍軒一臉窘狀,說:「不知道。」他詮釋道:「花草樹木、飛鳥游魚,萬物各歸其主,自由無往,而沒有任何規矩去拘束它們。因為自由,所以快樂,所以才會流露出那種真實自然的最美狀態。」藍軒說:「是這樣的嗎?聽你這麼說,難道你不自由,不快樂嗎?」安浩長嘆,說:「我一點都不自由,更無快樂可言。」藍軒淡然道:「為什麼?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自由,任何事情都有它的規則。自由亦是相對,在環境允許的情況下,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所謂生活的快樂,更要靠自己去製造和尋找。萬事坦然,自然開開心心。」可是他斷然反駁道:「不,我討厭那些規則,它們讓我感到窒息,就像政治課本上的那些教條,分明是些假大空,虛偽透頂,為什麼卻要統治我的生活?我需要的是自由,能夠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飛鳥翱翔長空,游魚穿行水底,一切都是因為自由。」

聲音飄蕩山谷,迴音環繞水天。

藍軒安靜地坐在一旁傾聽,自己卻沉默不語,沒有作答。

藍天碧水,樹葉盡情舒展,遮天蔽日。綿延的山峰延伸到目光不及的遠方。飛鳥走獸,自由穿梭。他和她坐在水庫邊的草地上,緊緊相依。安浩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口琴,墨綠色的,送到嘴邊。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還會吹一口如此動聽的口琴。悠揚淡雅,如同清澗流水柳絮飄落般從他口中傳播出來。那是一首古樸風韻的曲子,仔細聆聽,如同自己是古時採薇的女子般嫣然起舞。一曲完畢,藍軒才從幻覺中蘇醒。藍軒痴痴地看著安浩,看著她的偶像和情人,崇拜和驚羨溢於言表。

她說:「想不到你還會吹口琴,而且吹得那麼好聽。以後有機會你可以多吹給我聽。」

他說:「呵呵,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口琴呢,我可以送給你,以後你想聽,就隨時來找我吹就是了,我隨時願意效勞。」

她驚異地說:「真的啊,那太謝謝了!」

他說:「那還會假啊,口琴送給你以後,就代表是我的化身。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睹物思人,看到口琴就如同看到我本人一樣。」他將口琴塞到她手上,她接過來,神情鄭重,恍若接受一個御賜的珍寶般興奮,如沐皇恩。

當天安浩吹過的那首曲子藍軒至今記憶猶新,是春秋時期鍾子期與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那個口琴琴身,印著「蘇州河」的標記。1993年生產的老牌貨。安浩說:「蘇州,是我的家鄉,那裡很美,典型的江南水城,園林閣樓隨處可見,名勝古迹遍地可尋。我深愛著這個養育過我的城市,無時不在想念著能夠回去。要是有一天,我能夠回去那該多好。」安浩在提到蘇州時,每次都是神采飛揚如墜天堂。他對她許諾:「藍軒,如果有一天,我會帶你去蘇州,回到那裡安家落戶,結婚生子,成家立業。」藍軒滿臉紅暈,低頭,不斷撥弄頭髮,說:「你扯那麼遠幹嘛?我們都還那麼小,那些事情還遙不可及。再說我也沒說過願意跟你去什麼蘇州,真是自作多情!」話雖如此,但在心裡,藍軒卻埋下了一個深刻久遠的諾言隱秘。少年安浩對少女藍軒承諾說,他要跟她結婚生子、成家立業。

藍軒為解開長久來的疑惑,不禁問他:「安浩,既然你那麼喜歡蘇州,那為什麼一家三口還要捨棄故土、背井離鄉,來到這個江西的偏僻小鎮來生活?留在蘇州不是挺好嗎?那裡有你喜歡的一切,又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多好啊?」

他回復給她一個苦笑,說:「藍軒,你以為我喜歡背井離鄉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地方來生活嗎?不是的,如果不是因為我媽,我才不願意離開蘇州呢,一切都是因為我媽。」

「你媽?你媽怎麼呢?」藍軒更加困惑地問,希望進一步了解幕後真相。

他說:「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你又何必苦苦追究?就算知道,也沒多大意義。過去的事情,就讓他們過去,沒必要舊事重提。」

於是她不再追究,但心裡暗藏的困惑一直沒有消失。

他們四目以對,黯然無語。黃昏降臨,陽光消逝,黑夜已至。森林水庫、飛鳥走獸,全都慢慢滲進黑夜裡。天色已晚,他們起身回家。一路上,又是他載著她風馳電擎。抱著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的厚實脊背上,耳邊吹過風吟的聲音,鼻子聞著他的汗水氣味,藍軒緊閉雙眼,庰住呼吸。

是夜,藍軒回家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回味安浩說過的話,講過的事,腦子裡不斷浮現他英俊的臉,凌厲的眉毛,微微上翹的嘴角,和不可一世的眼神。他的模樣就是英俊,連抽煙的樣子都那麼迷人。鑽在被窩裡手裡握著他送她的那個口琴,「蘇州河」牌,1993年生產的。蘇州。安浩。神秘的三口之家。她企圖聞出他們家族的血脈和氣味,企圖回味安浩口中殘留的齒痕烙印。

是夜,一夜未眠。

在安浩闖入藍軒的私人生活之前,藍軒一直是個學習優秀的學生。從小到大,藍軒都是個優等生,在班級的各項考試中,從沒有落過前三名的位置。藍軒性格中的內向和不善言談導致她只能將全部精力注入到書本和考試中。在安浩來到小鎮烏遠之前,藍軒的真正朋友其實就是教科書。父親和老師當然喜歡這樣的學生,老實聽話、循規蹈矩、學習刻苦。藍軒從來都是個考試的機器,日久,已經運轉自如。可是父親喜歡這樣的考試機器,因為藍軒為他爭了臉面,贏來了榮譽。在藍家的牆壁上,貼滿了諸如「三好學生」「優秀團員」「學習積極分子」之類的獎狀。藍軒的父親憑藉這些獎狀,在鄉親們面前揚眉吐氣。因為這意味著,他的女兒很優秀,很有前途,很有可能會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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