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基因嫁接

皮皮走了不到一刻鐘，廢舊巴士里就傳出了類似野獸的低吼。那聲音被噙在喉嚨里，壓得很低，依稀能聽出一點含混的男人的聲音，像頭忍受傷痛的野獸。

那位自稱是沐橙保鏢的男人，遠遠的守著舊巴士，聽見車內動靜，他頭也不回。

機器人阿雲悄悄滾到巴士車底盤下面，在車窗隱蔽的角落裡裝了枚微型攝像頭，又偷偷遛回工廠廢墟。

巴士車裡除了沐橙沒有別人，他把自己的手腳全都拷在座位上，身上足足綁了三條安全帶。

沐橙身旁停著一台醫療艙。醫療艙的置物台上，擺著兩排醫用試管。試管里的各種溶劑，正在和沐橙身上抽出來新鮮血液化學反應。拳頭大的醫用機器人，還在往試管里加料。有一部分試管被送進離心機里，做了血清分離。

處理好的血漿被針管抽出來，一支一支地重新注入沐橙的靜脈。

阿雲聽到野獸音之前，醫療機器人已經為沐橙注射過好幾支血漿了。處理過的血清，陸陸續續的重新注入沐橙體內，他噙在喉嚨里的野獸音也越來越濃厚，甚至連他原本的聲音都掩蓋了過去。

憑著最後一絲意念控制自己不要掙扎的沐橙，身上冷汗一層一層往外浸，頭髮、襯衣洇得能擰出水來。

躲在工廠廢墟里的阿雲要是有肩，恐怕得抖起來。他心道：「這小子不要命了？真能忍！」他慶幸自己單方面屏蔽了皮皮。不然，依著那丫頭「行俠仗義」的耿直，非得衝進去狂揍沐橙一頓不可。

最後一支血清注射完畢，沐橙徹底抽搐起來。

阿雲不是個愛管閑事的機器人，沒人替他動手、又沒必要動手的時候，他通常以「情報」為重。何況沐橙是自願的，他沒有權利干涉。

微型攝像頭裡有個自爆裝置，火力可大可小，全憑阿雲的機器人調控。如果被人發現，它可以自爆毀掉錄像；遇到危險情況，它甚至能將巴士一起炸掉，但是沐橙還在裡面，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阿雲得回家充電，過完一把偷窺隱，他就從工廠後門撤了。

巴士車上裝著攝像機，車裡的情況每一秒都能實時轉給阿雲的機器人。沐橙注射完血漿，抽搐一陣后就昏睡過去了，也沒什麼別的。

「回家」的時候，阿雲特地往酒吧街里遛了一趟，他想在沐橙和皮皮走過的路上想尋覓點兒什麼，或許是想證明他倆真的只是「緋聞」的關係。

沐橙現在乾的事情，看起來像是基因改造，可能更複雜。阿雲不想讓皮皮跟他有什麼牽扯。

蓬萊星系出品的機器人都很簡陋，大多沒個人形。像阿雲這樣的金屬球，就算在大街上蹦迪也沒人在意他，別說他步履矯健、面色從容，更沒人分他多餘的眼神。

「……赤霄公開支持非法組織，違背伊甸園議會精神。現由伊甸園最高法院公審判決，議會首席執政官赤霄嚴重違紀，念其執政期間為伊甸園的繁榮做出過貢獻，公審決定從輕發落。即日起，免去赤霄在伊甸園議會的所有職務，流放至蓬萊星系的塗山星。自流放日起，赤霄不得返回首都星諾瓦。」

縈繞在廣場上空的立體音，灌了阿雲一耳朵。

赤霄，這是個人名？！

赤霄是十大名劍里，排名第三的帝王劍。那位執政官的爹媽腦洞豁了嗎，把一兇器名字扣兒子頭上？

轉出街角，阿雲「驚鴻一瞥」地瞧見了3D屏幕上，離開審判席的執政官。金屬球遭雷劈了似的，獃獃釘在路口，沒敢動。

那位執政官身板兒筆挺，一身內斂的黑色西裝穿得十分熨帖。微微傾斜的蓬鬆劉海，恰到好處地蓋過眉峰，將他柔和的面容修飾得精緻又不失氣度。身陷囹圄都沒影響他收拾服帖了再上法庭，不管是作秀，還是多年形象管理的素養，都已經做到極致了。

他一雙非典型的丹鳳眼，在眼尾的處略略往下捎帶一點，像隸書燕尾的收筆，比尋常的單眼皮小眼睛更多幾分俊逸，也更加傳神。那一筆燕尾，也為他柔和的面容憑添了一點純情，以及不動聲色的威信。

那雙眼眸里瀲著柔光，卻絲毫沒有柔情。乍一看單純，瞧得深一些，就會淪陷在與柔光背道而馳的深邃里，深得讓人覺出孤寂、清冷的窒息，沒點人情味兒。

作為伊甸園的風雲人物，很少有人刻意關注他的神態。大眾媒體的評論，大多停留在他過往的豐功偉績上，以及他溫文爾雅的儒士風範。

然而，那驚鴻一瞥里熟悉，對阿雲來說簡直刻骨銘心。

「那眼神，那氣度，敢說不是我老師在世？」金屬球的小宇宙，被驚天霹靂轟得飛灰湮滅。他短路的晶元里，單單炸出這麼句驚世駭俗的平凡質問。

阿雲實在是……無話可說！

他那位與赤霄形容相仿的老師，十八年前誤入黑洞，沒了。

新聞，不，現在已經是舊聞了……那段消息，阿雲也是半個月前才翻到的。「舊文」說他老師是誤入黑洞沒的。在阿雲看來，他那位老師絕對沒可能誤入黑洞。星際航線他能閉著眼睛畫出來，是怎麼誤入黑洞的？

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故意讓人以為他誤入黑洞，意外身亡？

「我是身在第二平行宇宙嗎？他從白洞里出來了，還是說伊甸園流行做仿古機器人，喜歡拷貝死人臉？」金屬球放了波電弧，把自己電得抖起來。

然而，阿雲的電子云腦並沒有清醒。

師生二人同舟共濟二十餘年年，彼此掣肘，互為政敵；相互扶持，互為盟友。最終，兩人不可避免地同室操戈，甚至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

阿雲「死了」，他也死了……

幾十年後，隔著屏幕與「故人」重逢，不管是機器人還是詐屍，都夠得上重甲級的分量。

這個消息，到底有多少赫茲的電弧，金屬球粗糙的電路都給燒短路了？

赤霄還沒走出法庭，偷窺沐橙的微型攝像頭又給阿雲送了一枚「春雷」。

守在巴士車外不遠處的那名保鏢，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就上車推醒了沐橙。

沐橙猛然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阿雲的猜想徹底被他證實了。沐橙深藍色的虹膜，有一隻變成了茶色，深棕色的淺毛在眼瞼上密密地長了一圈——如果沒看錯的話，那是一隻獅子眼。

噎在喉嚨里的咆哮，還是正宗的野獸音。

基因嫁接！

阿雲的記憶里，基因嫁接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禁了，至今也沒有見過它的成功案例。怎麼會？！

「感覺怎麼樣？」保鏢斜坐沐橙對面的椅子上，信手敲著醫療艙上的虛擬鍵盤，設定自動摺疊，將它收成了一隻手提箱。

沐橙輕輕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身體的變化。待他氣息平穩之後，眼瞼上的細毛才一點點褪去，變異的虹膜也恢復了原來的顏色。他還是從前的模樣，除了筋疲力盡，看不出有什麼別的變化。

「左眼開啟了夜視效果，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變強，不知道敏捷度、耐力怎麼樣。」沐橙恢復了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暖，很疲憊。

「明天去體能中心測一下力量、速度，以及敏捷度。」保鏢替沐橙解開安全帶，以及鎖在椅子上的鐐銬。「我們的實驗不被伊甸園認可，醫療條件有限，辛苦您了！」

「我寧願以『角鬥士』的身份潛入諾瓦，生死都不在乎了，哪裡還需要在乎醫療條件？」沐橙揉了揉麻木的手腕，接過保鏢遞給他的外套穿上。「雖然我還不是聖火聯盟的正式成員，但是您也不必跟我那麼客氣。簽了合同，我們就是同一條船上的兄弟。我相信聯盟，我們有共同的誓言。」

阿雲聽了一耳朵的「聯盟」、「誓言」、「實驗」、「潛行」，幾乎快被這枚春雷震得找不著東西南北了。

從蘭黛子執掌聖火聯盟開始，聯盟就只認薔薇堡，只會執行薔薇堡主事的命令。上一任薔薇堡的主事與聖火盟約一起，在幽靈港炸成了宇宙塵埃，沒有任命過下一任主事。這個自稱「聖火聯盟」的地下組織，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們還有誓言，還把沐橙也攪和了進去……

基因嫁接是聯盟禁令，薔薇堡都不做這樣的實驗。這幫小毛賊，是從哪裡把這技術搞到手的？

阿雲的晶元里，霹靂驚雷一個接一個地炸，他簡直想要連滾帶爬地滾回工廠廢墟去，一巴掌把沐橙那小子拍回原型。

可惜，它只是個金屬球，滾都滾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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