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萬家

第四百零二章 萬家

初一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兒郎出身,祖上還曾富過,後來雖然敗落了,倒還留了些田地房產下來,其中有五十畝上好的水田,賃出去給人耕作,每年收上來的佃租也能使一家人有個溫飽,可禍殃也正是這五十畝水田帶了來的。

卻是當地有一姓錢的孝廉,家中頗有資產,只在子女緣上艱難,為著香火傳承,錢孝廉往各處廟宇進香布施,夏日施涼茶,冬日舍柴米,所以還得了個錢善人的美名。也是他的虔誠,四十五歲那年,錢善人終於得了一雙兒女,自是愛如珍寶一般。

光陰荏苒,轉眼一雙兒女都已長成,只是因為得來不易的緣故,錢善人對兒子未免縱容了些,十二三歲的小郎君白生了一張聰明俊秀面孔,一本大學都沒念完,好在他讀書雖然愚鈍,倒沒旁的毛病。而錢小娘子,聰明伶俐勝過自家兄弟百倍,錢善人施粥米時曾將她帶出來過。當地百姓吃著錢善人十幾二十年的米,自然要奉承錢善人,見他寶愛女兒,小娘子又生得玉雪可愛,便誇她似觀音身邊龍女。

從來婚姻事,一面看門第,一面也要看名聲,錢孝廉既有善名也有官身,家裡還有恆產,他兒女的婚事自然是不愁的。而當地有個爵,叫作萬安祖。萬安祖的祖上也是開國元勛,可子孫都不肖祖,一代代,終於淪落到在京中的勛貴們發帖子遊樂都想不到他家。更不要說萬家出了一樁醜事,自那在京中是全無臉面,只好灰溜溜的回鄉。

只是回到家鄉又不一樣,男爵雖然不是超品,也足叫縣尊俯首帖耳,令百姓畏懼,如喪家犬般離開的京城的鬱悶在萬安祖心中一掃而空。

和錢孝廉不同,萬安祖先後娶過三房夫人,原配溫氏出身名門,相貌也秀麗端雅,與年輕時的萬安祖恰是樣樣匹配,成婚一年後就生了長女,時隔三個月,又有了身孕,這一胎懷的艱險,到六個月後,溫氏便不能下床了,各樣靈藥培著,也沒撐足十個月,九個月上頭溫氏就生下了萬安祖的嫡長子,之後便纏綿病榻,再不能起身。

萬安祖一面在溫氏床前做個噓寒問暖的好丈夫,一面一個個新人的抬進來,五年後,溫氏病故時府里已有了四個妾室,並四個庶子,五個庶女。

溫氏去世,萬安祖倒也守了一年妻孝,甫一出孝,萬安祖便使人往戶部員外郎張褒家提親,要娶他的長女張氏做填房。

雖然萬安祖那時也就二十六歲,正當壯年,可前頭娶過妻不說,現還有五個有名分的侍妾,嫡出庶出一塊兒算上竟是有了十一個子女。但凡對女兒還有一點愛惜的人家都不會答應這門婚事,可張氏的生母早亡,繼母又向來不喜她,便挑唆著張褒答應。

張氏也在張褒面前苦求過,無如張褒雖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女兒,可這點對不起比起他「男爵岳父」的身份,和這身份能帶來的好處一比,簡直好說微不足道。

萬安祖如願娶得張氏,起先也曾有畫眉之樂,可這點歡喜在萬安祖姬妾們的層出不窮的手段中變得索然無味,而十一個要叫她娘的繼子女也都不叫她省心,不過半年,張氏已被折磨得形容憔悴,那時她已有身孕,索性借著養胎,將門一關,萬安祖的兒女們她不見,萬安祖的姬妾們她更不見。

轉眼十月滿足,張氏生下一子,雖是行六,卻是萬安祖的嫡次子。在那以後,張氏再也不管萬安祖如何,只一心守著兒子過活。萬安祖性子算得上溫柔,卻是個耐不得寂寞的,妻子不理他,家中那些姬妾又看厭了,萬安祖便又往家裡抬人,不過一年,家裡就又添了四個新人,這還不包括酒宴後人送他的舞姬歌女,

張氏這才明白的溫氏病的那幾年萬安祖已是十分克制的了。

不想萬安祖這回抬進來的新人中有一個姓顧,天生一雙無需描畫的柳眉,因此得名如柳。如柳傳是一個自贖自身的老妓收養的義女,自幼學的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又會說又會笑,是以很得萬安祖喜歡,不說寵擅專房,可一旬里有五六天是她那裡的。

不想如柳生得嬌柔婉約,平日又不笑不開口,可實際卻是個極有志氣的,看著萬安祖絕足不往正房去,再看張氏就是「彼可取而代之」,在萬安祖的面前也有過幾次試探。不想,萬安祖不去歸不去,心裡還是拿張氏當妻子的,又覺得如柳的出身實在不看,做個妾也就罷了,左右妾的阿娘不是正經長輩,可要做正妻,難道要他管個老妓叫岳母嗎?為此,萬安祖還冷落了如柳幾日。

哪曉得如柳性子執拗,百折不回,不但不覺得自己痴心妄想,還以為張氏即不得夫君喜歡,還能霸著正妻名分無非是有個兒子,因此讓她養母在來看她的時買一斤豬油芝麻松仁陷的糖糕。她養母哪裡知道自家養女是蛇蠍心腸,還以為如柳饞了,真帶了來,還笑她:「府里甚個精細吃食沒有,倒要吃外頭賣的。」如柳為著不落人把柄,故意笑道:「糖糕不擱豬油不香。」卻是雖然添了豬油的糕餅是聞著香,吃口卻膩,別說萬府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從來都不碰,便是有體面的大丫鬟們都不碰,是以,如柳一誇香,她養母怕人笑她,立時就來堵她嘴,卻不曉得這是如柳故意做的戲,好在害死六郎后不叫人疑心她。

要說如柳也是狠人,為著哄六郎吃下去,也為了洗清自己嫌疑,給六郎吃灑了砒霜的糖糕同時,自家也拿了塊吃。雖然一般放了砒霜,一個成人同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怎麼比?如柳是熬過了腸穿肚爛之痛,可憐六郎死在張氏懷裡時七竅流血,模樣凄慘可憐至極,張氏疼得昏死過去。

這一昏便是三天,張氏醒來時,六郎已然收斂了。小小的身子躺在棺槨里,臉上血污雖然已擦凈了,可臉色依舊透著青紫,險些將張氏再疼死一回。

好好一個男爵府小郎君,又是嫡出,不是可靠的東西再到不了他面前來,如何就吃了帶毒的餅呢?自然要查,可如柳與六郎分餅吃全沒避人,一問就知,眾人不免以為不能是如柳下的毒手,她自家也吃同一張餅呢,不怕失手把自家毒死嗎?

萬安祖也是這樣想,可這裡還有個疑問,那餅子是如柳點名要,她養母親自送來的,難道還能是如柳養母要害他嗎?不想萬安祖待要問如柳幾句,如柳就尋死覓活,一會兒要拿剪刀,一會兒又要尋繩子,被搶了還要撞牆,直鬧得天翻地覆,還同萬安祖說:「婢妾與六郎分一張餅吃,婢妾就不怕毒死自己嗎?」

叫她這樣鬧著,萬安祖也有些無可奈何,一會兒煩了要送她去鄉下的莊子上,一會兒又覺得她有理,竟是搖擺不定。

終結這近乎鬧劇一樣局面的是張氏,張氏雖然是小官吏之女,可畢竟張褒對著女兒心存愧疚,所以陪嫁給的豐厚,不獨有良田店鋪,服侍的下人都給了四房。

這四房陪房都在三十上下,都生育過不止一個孩子,抱過孩子的婦人手上力氣都大些,張氏一面哭,一面帶著四個陪房直撲如柳的卧房。

彼時如柳正半靠在榻上歇息,看著張氏過來,心中不忿,可規矩還是要做,只能勉勉強強起身,還不待她行禮問安,張氏身後幾個陪房一擁而上,把如柳牢牢按在地上。可憐如柳弱質纖纖,哪裡掙扎得動。

如柳自恃做得周密,就是萬安祖也不沒將他如何,何況張氏,不但不求饒,還反要張氏是心疼六郎心疼傻了,所以拿著無辜的人遷怒。

自六郎去后,張氏陡然老了十歲模樣,兩腮都凹陷了,聽見如柳喊冤,竟然笑了,道:「我是妻,你是妾,我發落你還要證據嗎?」說了,就有一個丫鬟捧了一碗水來,張氏指著水道:「六郎昨日託夢我,說顧阿姨疼他,你這就下去陪他吧。」

看著丫鬟端著水越走越近,如柳嚇得肝膽俱裂,粉面先是通紅,轉而變得毫無血色,待要掙扎,她一纖纖弱質又哪裡強得過幾個抱過孩子的婦人,那碗摻了砒霜的糖水儘管打翻了大半,餘下的還是灌進了她腹中。

如柳疼得滿地打滾,頭上簪環落了一地,不一會兒掙扎越來越弱,眼耳口鼻中也有血跡流出,模樣兒又是可憐又是可怖,張氏只笑吟吟地看著,連著眉毛也未動一根,而萬安祖收到消息,將將趕到。

到了這會子,如柳也還想活呢,撐著一口氣往萬安祖面前爬,氣若遊絲地求萬安祖救她。平日里如柳是個綺年花容的美人,不然萬安祖也不能將她抬回來,可這會子的如柳頭髮散亂,身上也沾滿塵土,模樣兒實在說不上雅觀,更不要說臉色發青,眼角口角都流下血來,形貌彷如惡鬼,把萬安祖嚇了一跳,憐香惜玉的心思都飛到了九霄雲外,連著後退了幾步,又把袖子遮面,一手連揮道:「退後退後。」

如柳不過是強撐一口氣,等人來救她,莫說萬安祖不肯救了,就是肯救也是來不及了的,她又掙得兩掙,口中一口烏血噴出,就此殞命。

如柳身死後,萬安祖這才將袖子拿開,嫌惡地看了眼從前的愛妾的屍身,與張氏道:「你瞧她不入眼,料理了便是,哪個來攔你呢?又何必毒死她,這樣不莊重。」

張氏聽著這些話,一顆心彷彿掉進冰窟一般,嫡子被毒死,他草草了事,竟不肯給兒子一個公道。而她忽然發難毒死他愛妾,他竟連情由也不問,還說她不莊重?這人何止貪華好色,哪裡還半點人心!她竟與這樣的人做夫妻!張氏心如死灰,也不說如柳的屍身如何料理,一聲不出地回了房,將丫鬟一個不留地攆了出去。次日清晨,丫鬟們扣門問安,要服侍她梳洗,叫門只是不應,不由心慌,概不得闖進去會被責罰,推門而入,這才發現張氏用綢帶將自己弔死在了拔步床上。

先是妾室被正妻毒死,正妻旋而自盡,說給哪個聽,哪個都會以為是做丈夫的寵妾滅妻,是以妻子被逼得魚死網破。每每想到這裡,萬安祖都恨不能將張氏扔去亂葬崗,無奈張氏有誥命在身,她的葬禮有規制,鴻臚寺是要來人的,是以這一拖二拖的,萬安祖一心要掩蓋的秘密,不獨傳揚了開來,甚至還面目全非,

本來是如柳自作主張,在傳揚開的故事裡成了是萬安祖答應如柳,許她做娘子在前,所以才有如柳毒殺嫡子在後,而事發后萬安祖還回護如柳,這才逼得張氏自家動手。只在這故事裡,大伙兒都忘了,大梁朝律法嚴禁以妾為妻,雖然也有特例,譬如太宗朝晉王,原配王妃故去后,仗著和太宗皇帝一母同胞,求到太後頭上,將側妃蘭氏冊做了正妃。這樣的例子在大梁朝可謂屈指可數,萬安祖不過是個無權無勢閑散勛爵,哪裡能做得到呢。

即便這樣的事不能是真的,可萬安祖也沒逃脫一個內帷不修,無德不慈的名聲。又因男爵已是勛爵的最後一級,若是上頭認真料理,只怕連爵位也保不住。是以萬安祖幾乎是舍了三成的家業,才算脫出身來。

雖然待幼子不慈,對妻子不義的罪名洗脫了,可萬安祖的名聲也徹底壞了。再有一樁,這時的萬安祖也不過三十二三歲,正當壯年,總要續娶,可在京中,以他現在的名聲,只消不是與小娘子有深仇大恨,再不能把小娘子嫁他。倒不如回鄉去。那裡沒人知道這場公案,他還是尊貴的男爵,便是要續娶也由著他挑選。是以,萬安祖帶著兒女姬妾們回到家鄉。

果然如萬安祖所想,他的倒霉事兒這裡幾乎無人知道,就是偶有幾個知道的,也不敢當他面提。而他要續娶的消息一傳出來,就有忍耐做媒,還能由得他挑挑揀揀,這一回,萬安祖取中了姚氏。

姚氏的阿爹姚金是個商人,只消不犯法的生意都沾了些,南來北往運貨的時候,常被勒索,一年不多不多,總要出去一兩萬兩銀子。是以,姚金久遠想投個門牆,好做他護身符的。無奈京中勛貴們個個眼高於頂,他這點小生意,一年幾萬的分紅,實在入不了他們的眼,一直投靠無門,直到萬安祖回到家鄉。

姚金即是走南闖北的人,自然聽說過萬安祖事迹,可這已是他最可能攀上的勛貴了,是以聽說萬安祖要續娶,不但願意以女妻之,還情願厚厚陪送嫁妝,不獨五萬兩的壓箱銀,還可拿走三成乾股。

要說,便是萬安祖落魄,也不至於娶個商人女,兩個的身份地位可以說是天差地遠了,怎麼會一口答應呢?

原來,萬安祖妾室眾多,因此子女也多,多到有時候連萬安祖自己都分不清。養活這些女子和孩子,處處都要錢,而萬安祖離了京都,從前投到他名下的商鋪自然不能跟了他來,是以收入銳減,支撐頗為困難。所以一聽姚金願意將女兒嫁他,只略做猶疑就答應了。

大約是叫前頭的張氏和如柳嚇壞了,如今的萬安祖雖然還是改不了好色的毛病,已然收斂許多,更沒有偏寵哪個,倒是與姚氏還親近些,只人家是妻子,夫妻們恩愛,走到哪裡都是天經地義的。

轉過兩年,姚氏生下一子,行九,因生得聰明伶俐,又是嫡出的幼子,所以一向得萬安祖偏愛。可再偏愛九郎,前頭有個已娶妻生子的嫡長子在,萬安祖說不得要為幼子多考慮幾分。

這多考慮幾分便是給九郎說一個得力的岳丈,可以萬安祖現在的境況,以姚氏的出身,真正的高門貴女哪裡看得上他,只能低頭去看,這一看就看中了錢小娘子。錢孝廉的身份雖然不高,可錢家只得一兒一女,女兒得嫁高門,嫁妝還能少了嗎?有這麼個有錢妻子,九郎日後日子也不會辛苦,而錢小娘子自家身份不高,硬氣不起來,九郎就不會受氣,是以,萬安祖和姚氏都十分滿意。

而錢孝廉曉得自家身份在當地還說得著,可到了州府就不大中看了,更不要說往京里去,萬九郎的身份已是錢小娘子能夠到的最高的了,旁的地方吃虧些便吃虧些,兩下里一拍即合,很快換了庚帖,出了婚書,納彩問名請期一樣樣進行的時候,錢小娘子的嫁妝也在籌備。

也是錢孝廉真心疼愛女兒,唯恐嫁妝薄了要叫姑舅郎君不喜歡,因此在原先的嫁妝上更加厚幾分,從前說陪嫁五十畝田,現在就要改成水田。可水田好找,連片的卻難尋,中人找遍整個城也只找到了五十畝願意出手的,這五十畝地恰和初一家毗鄰。錢孝廉便託人來勸說,勸說初家把五十畝水田賣給他們,好連成一片。

不想初一的阿爹初滿以為祖宗留下的產業就剩這一點兒了,真要賣了,日後到地下,他哪裡還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呢?所以無論錢孝廉同中人怎麼勸說,初父只咬定牙關不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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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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