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驚蟄雷動

第二十六章 驚蟄雷動

嘉隆帝背負雙手神情淡然,瞥了眼被寒鐵鎖鏈五花大綁的水碟子首領,揮手下令將其打入天牢,留待驚蟄日,斬殺於三軍陣前,祭旗。

崔含章由於聽得入神,渾然不覺膝蓋疼痛。作為漱蘭軒行走第一次以罰跪姿態出現實在是有失體統,趁著間隙他環顧四周,採光頗為明亮,雖然雕龍畫棟雍容典雅,但處處透著書卷氣,幾盆天香素蘭清新雅緻,不時有陣陣幽香飄過,聞之心曠神怡。

最顯眼的莫過於正中央懸挂的北胡形勢圖,每一處城池,關隘,部族,族群規模都事無巨細的標註清楚,聖上對北胡的熟悉程度不亞於麾下神光十一五州府。

等到幾位軍機大臣散去,聖上玩味的看向罰跪的崔含章,「年紀輕輕,如此嗜酒貪杯,要不要朕賜你些太康玉液?」

「微臣喝酒誤事,罪該萬死。」崔含章以頭伏地,儘力的拱起腰背,不敢與之對視。

「嗯,那就繼續跪到酉時三刻。」嘉隆帝漫步走出漱蘭軒,留下伏地跪拜的崔含章。

崔含章一直不敢抬頭,空空蕩蕩的漱蘭軒只留他一個人。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此時膝蓋陣陣鑽心之痛,如億萬蟻蟲撕咬,彷彿一分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堅持到申時,崔含章已經渾身大汗淋漓,身子打顫晃悠。

晃晃悠悠的身體,差點傾覆之際,忽然一陣香氣襲來,旁邊兩隻手臂扶住他,順勢倚靠過去。扭頭一看,正是響午時分偷偷給他送點心的雲嵐公主。

熬到這會已經是崔含章的極限,畢竟初入官場,尚不具備御史言官那跪街如遛彎一般的膝蓋功夫,這會若不是雲嵐扶住他,恐怕剛才就摔倒在地了。

「獃子,就不會偷下懶啊,一直這麼傻跪著,父皇這會早不在漱蘭軒了。」由於跪的太長時間,兩腿僵硬,他自己都站不起來了。雲嵐又拉又扯,廢了好大勁,總算是幫著他調正身子,癱坐在地上。

「這會父皇在母後宮里,我才抽空偷跑過來的。」跪久的人身體頗為沉重,雲嵐累的不輕,索性也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對他說道。

崔含章看著這個見面不足三次,但極力幫助自己的雲嵐公主,心理感激萬分。

上次喝醉酒嘔吐蒙她照顧,這次罰跪漱蘭軒受她吃食,只能拱手抱拳,「公主大恩,微臣無以回報。臣酒醉誤事,理應受罰。」

「喝酒怎麼了,我大皇兄四皇兄他們哪個沒有醉酒過?聽母后說,父皇年輕那會更是嗜酒如命,每次大醉都要作詩呢。」雲嵐不以為然的說道。

「再者說,北唐詩豪不是曾說:斗酒詩百篇?,崔探花是咱們神光有名的詩才,喝點酒不算什麼啦。」

崔含章聽著雲嵐公主這樣說,忍不住搖頭苦笑。

兵部的那幫人實在太看得起他,這次醉酒的程度連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了,以後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肆飲酒。

「微臣一身酒氣,怕是污了公主華服,還請公主讓微臣領完責罰,以後謹記教訓。」含章想到嘉隆帝的嚴厲神情,不敢繼續坐著,想著再堅持一個時辰就領完責罰了,可不能前功盡棄。

卻說此時聖上與皇后蕭氏漫步在御花園,「怎麼沒有見到雲嵐丫頭」。

蕭皇后微微一笑,把眼睛往漱蘭軒方向瞅了瞅,「一早起來,就往聖上書房跑了好幾趟了。」

「傻丫頭,朕不是在皇后這裡,她老往漱蘭軒跑作何?」嘉隆帝一向寵愛雲嵐公主,漱蘭軒其他皇子大臣都需宣召才可入內,但云嵐一向是自由進出。

蕭皇后看到聖上貌似沒有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便笑著說道:「漱蘭軒不是還有個咱們神光大才子在罰跪嘛,雲兒可是對這位大才子的詩才頗為欣賞。」

「哦?還有這等事情。走,咱們瞧瞧去。」嘉隆帝聽到蕭皇后這般說,心中恍然明白,女兒是長大了。

「孩子們的事情,我們跟著瞎摻合什麼,聖上就不怕嚇著您的寶貴閨女。」蕭皇后趕緊笑著攔住嘉隆帝。

「也對,崔含章這小子有點意思,但尚需磨礪,玉不琢不成器。」嘉隆帝心情頗佳,倒是沒去打擾他們。

蕭皇后看著聖上眉眼帶笑,心情頗佳,便趁機說道:

「昨個,臣妾去陪太後用膳,湊巧江府老太太也在,一把年紀的老人家還為了孫子的事情跑前跑后。」

皇后看了眼嘉隆帝的臉色,繼續說道:「太后她老人家心裡慈祥,見不得人受罪。說是江家就剩兩根苗苗,咱們得幫扶著點,著妾身向聖上求個情。江家願意供應一百萬石糧草和五十萬兩軍餉支持聖上北伐。」

說完后,蕭皇后便看向御花園裡一片生機勃勃的山茶花,熬過了漫長的冬季,此時的山茶花彷彿一團團烈火在綠葉叢中燃燒。再有幾日光景就是驚蟄了,「冷驚蟄,暖春分」,到時候玉蘭、海棠這些嬌氣的,也都要開花了,三月是個好時節。

嘉隆帝沉吟了片刻,對著蕭皇后說道:「既然太后都講情了,朕就給江雲朗一個機會,讓他明日酉時來漱蘭軒。」

聖上說完此話,便往慈寧宮走去,蕭氏皇後跟隨而去。

在崔含章罰跪期間,眾多新科進士紛紛收拾行囊,趕赴地方上任。

西水關上離別宴,眾同年好友彼此拜別,唯獨缺少新科探花郎,說是此刻正在宮裡罰跪,也是離別宴上一點遺憾,眾人也只能一笑置之。

董寶珍終究是沒有等到崔含章回來,與眾人飲酒話別,「此去河間府,再見不知何年,諸位多保重」。

時光流水,如白駒過隙。三日後的夜裡的春雷陣陣,細雨如絲。

崔含章坐的書房裡,醞釀著給董寶珍的書信,自己這次醉酒誤事,未能與眾同科送行,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金榜題名的百名新科進士緣分頗深,在此後的五十年間彼此糾纏,有生離死別,也有盛世歡顏。

聽到外面打雷,漫步走到屋檐下,看著天井中連成線的春雨敲打著青石板,想到這個時節,溪口千煙洲的鄉鄰應該開始忙碌著下地播種了。

來太康的日子已經不短了,此刻格外想念溪口,那阡陌縱橫的梯田,裊裊的炊煙,還有倒卧在水牛背上的牧童,一切都是美好而又簡單..........

浮雲集,輕雷隱隱初驚蟄。

雨後太康城,空氣里瀰漫著芳草的清新,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群鷗竟翱翔,適此惠風和暢日。

成千上萬的百姓擁擠在神策門外,為王師送行,當嘉隆帝口中說出御駕親征四個字的時候,人群沸騰了,熱血澎湃,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響徹上空。

「帶上北胡水碟子刺客,斬殺祭旗。」只見甲胄在身的靈武侯高聲大喝,眾軍漢將五花大綁的水碟子刺客帶到三軍陣前。

只見彪形大漢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三尺高,一顆頭顱滾落地上.......

神光男兒重血性,看到北胡碟子被斬,血流滾滾,染紅了青青草地,紛紛發出震天的吶喊聲,「必勝、必勝」。

眼中看到血濺三尺,耳中聽到震天吶喊,旌旗招展,三軍將士氣貫雲霄,紛紛恨不得立馬上陣拼殺,在場所有人莫不是震撼於神光男兒的血性,崔含章身處其中也是血氣上涌,打消了心中顧慮,此行跟隨聖上御駕親征,定要斬殺北胡蠻夷,為百姓拼出一個太平盛世。

嘣!嘣!嘣!......

禮炮轟鳴十二響,隨後大軍開拔。

右路大軍八萬人,由兵部尚書劉之綸與澤康王佑胤統帥,右侍郎江雲朗參軍及武選清吏司隨軍,最先從太康城外東郊出發,斜穿河間府,直撲夔陰山而去。

左路大軍十萬人,由靈武侯柏巨闕與平康王佑杬統帥,秦嗣陽、司馬禮等參軍及靈武侯府眾將隨軍,在太康西郊沿岐溝,屯州北上。

中路軍營中,嘉隆帝對著眼前的欽定的四位大臣,語重心長的說道:

「朕此次御駕親征,勢必要一舉打掉北胡主力,徹底解決我神光百年來大患,但後方穩固是左右戰局發展的關鍵。

四位卿家,辛苦爾等了。」

此時只見跪在地上的廬陽王秦錚,戶部尚書崔敬,鼎國公宋雨山,吏部尚書兼光華殿大學士茹鶿口稱:「神光必勝,臣等在太康遙望王師凱旋。」

「四位愛卿監國理政之時務必要秉持公正,不可縱容皇族子弟肆意妄為,更要做好後勤保障。朕的江山就託付與四位了。」此時嘉隆帝將四位監國大臣一一扶起,並親授監國玉璽。

四位監國大臣老持承重,淚濕衣襟,堅持徒步相送王師十餘里地,長亭外,古道邊,青青芳草與天際相連。

回城后,第一份詔令即是命令護城羽林軍抽調精英組建巡防營,早中晚各三次巡防太康城大街小巷,威懾宵小之徒。

右路大軍最先開拔,一路上兩位統帥嚴格約束士兵,春播之時不可擾民。

行軍不足二日,已離丱倫不足八十里地,前方探子回報,發現山谷中有股敵軍,騎兵不足六千,輕步兵四千左右。

「游騎探子全部撒出去,再探。」劉之綸坐鎮大營,發號施令。

「傳令下去,全軍就地駐紮,收起軍旗,禁聲,隱蔽。」派出探子之後,劉之綸向先鋒官賁豹下令。

「綸帥,這股敵軍出現在此處,有些蹊蹺啊?」澤康王佑胤皺著眉頭看向劉之綸。

「丱倫此地人口並不密集,城內守軍加上軍戶百姓也不足二萬人,與河間府剛好處在夔陰山東西兩方向,戰略意義遠遜於河間府。而且據牛馬欄諜報,夔陰山以北只有兩支千人規模的部落游牧,應該無法集齊萬餘人的作戰部隊。」江雲郎熟悉北胡部族形勢,簡單為眾人分析了下周邊軍情。

「諸位將軍有何看法?」劉之綸將目光掃向帳中諸位,

「此時離天黑尚有二個時辰,想必這股敵軍也是在等,是否應當派一支小隊趕緊入城通知丱倫守將?」有位將軍謹慎提議。

「不可,先不談該股北胡騎軍是基於何種作戰目的進行的戰略部署,但眼下的形勢是萬餘人騎兵藏在丱倫城外三十里地的山谷中,若是想趁著天黑后突然發動襲擊,以騎兵的奔襲速度,三十地一個衝鋒即至,丱倫守軍定然是措手不及,此時如果我軍入城通知丱倫守將,城防必然作出人馬調度,形成防守勢態。那麼很容易被城中敵軍探子發現,進而打草驚蛇。」澤康王看著這位將軍出言阻攔道,並轉頭看到劉之綸:

「綸帥,雖然這一萬人馬出現的蹊蹺,但遭遇上了就沒有理由不吃掉它,吃還要吃的乾淨。」

劉之綸是謹慎之人,否則聖上也不敢把八萬大軍的性命交付於他。想他是歷任兵部尚書中,出身最是寒微,履歷亦並不算最出彩,但勝在一個穩字。副帥澤康王的提議不可謂不誘人,但尚不足以打動他,他在等撒出去的探子偵查信息。

眾人聽著副帥的提議,都不禁陷入沉思,令劉之綸顧忌的是澤康王的四皇子身份,這左右兩路大軍雖然有靈武侯與兵部尚書作為主帥,平康王與澤康王兩位均以副帥輔助。但明眼人一看都能明白,聖上這是讓兩位老臣為兒子把關掌舵,誰輔助誰真的不好說。

聖上臨行前交代的清楚,右路大軍之所以走丱倫,渡梺陀河,則是不希望在繞過夔陰山之前被人發現,起到奇襲作用。如今這一萬人應該是在嘉桐關那邊久攻不下,分兵襲擊丱倫,順下河間府,然後夾攻嘉桐關,為主力部隊開道。

澤康王有一點說的對,兩方的確都是遭遇戰,而且現在這一萬人眼裡只有丱倫,只等待黑夜入睡后發起進攻。

「眾位將軍,可還有良策?」劉之綸心中逐漸梳理清楚,抬頭看向眾人。

「主帥,屬下認為副帥分析的頗有道理,既然是遭遇戰,我們在暗,他們在明,何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江雲朗仔細思忖后,亦是支持澤康王的策略。

半個時辰的功夫,探子回報,這股一萬多的北胡兵馬,後方五十里內並無援軍,冒險近距離發現,敵軍似乎已無糧草。

劉之綸抓到關鍵信息,急促問道:「可否確認這一萬多兵馬已無糧草?」

探子如實回復,「我等不敢過於靠近,只有兩個兄弟吊在懸崖背面看到,敵軍將全部糧草餵給了馬匹。」

「主帥,已無糧草,說明此股敵軍是奔襲而來,以戰養戰,必然是要偷襲劫掠丱倫啊。」江雲朗再次梳理了線索,大膽預判行勢。

見眾人再無其他意見,劉之綸點首晗許,「此一役,我等以八倍兵力圍而全殲之,務必不能放跑一兵一卒,否則軍法處置。」劉之綸出身寒門,苦讀兵書終於等到機會放手一搏,如今正是用丱倫遭遇戰向世人展示「守正」圍殲戰法。

「我軍此時處於丱倫西南八十裡外,江雲朗、賁豹聽令,命你二人率一千弓箭手,二千騎兵,一萬步兵,弩機二百張,即刻出發,繞行後方熏風谷抄小路跑步行軍,入夜二更前務必趕往丱倫東側十里地埋伏起來,記住收起旗號,隱蔽行軍。待敵軍攻入城后,突然從右路發起包抄進攻,右路若是放跑一匹馬,軍法處置。」只見劉之綸交付令牌。

「末將得令。」兩人起身出營,整頓人馬,即刻出發。

「董八千,曹壬聽令,你二人率領一千弓箭手,二千騎兵,七千步兵,弩機二百張,即可出發,命士兵喬裝打扮,隱藏好武器,悄悄行軍,一更前趕赴丱倫西側十里地埋伏起來。由於此地距離較近,所有馬匹蹄子厚布包裹,馬嘴上罩。待敵軍攻入城后,突然從左路發起包抄進攻,左路同樣不許放走一兵一卒,否則軍法處置。」

「末將得令,兩人起身接過令牌。」出營后整頓人馬,命士兵喬裝打扮,稍後出發。

澤康王佑胤看到兩路大軍已經派遣出去,多少有些心急,便主動請命。

「屬下願領兵二萬截住敵軍退路。」

「澤康王莫要說笑,千金之子,做不垂堂。」劉之綸壓根沒想過讓澤康王佑胤涉險上陣。

「劉大人,你我同為統帥,若不身先士卒,士兵怎敢用命?」佑胤極力促成此次遭遇戰,自然是不甘幕後。上陣殺敵是他的北伐大業,立馬起身與劉之綸再次爭取。

劉之綸肩上擔負聖上重任,身系八萬將士的性命,自然是謹小慎微,微微皺眉,並不答話......

看到主帥陷入沉思,佑胤畢竟傳承了雲林姜氏的詩書底蘊,知進退,便不再上搶著爭取領兵。

劉之綸揮手讓眾人散去,隨後大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只聽呼呼的夜風,吹得營帳嘩嘩作響。

「書上說,『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實乃金玉良言,佑胤深有體會,還請劉尚書成全。」澤康王整理了心情后,再次開口道,只是話語間少了急匆匆的火氣,

「北伐開門紅,雖然無需出在右路軍,但首戰大捷,在父皇心理很重要。」

劉之綸凝神盯著澤康王的雙眼,彷彿要看透他的五臟六腑一般,佑胤自開拔以來,第一次見到主帥駭人的眼神。

「還請澤康王不要誤我三軍將士,給你三萬步兵,五千騎兵,弩機營全部帶去,外帶二千弓箭手,若是有一人漏網,必將泄露我右路大軍信息,到時候可能你我將會死無葬身之地。」劉之綸猛地握住佑胤的手臂,異常平靜的交代著。

「你等需要拉開三十里的距離,兜大圈繞過前方山谷,將整個丱倫一百裡外的扇形範圍圈團團圍住,坐等左右兩路的漏網之魚,即刻出發,二更前趕不到指定位置,那你我北進計劃休矣。」

「屬下領命,誓死完成收網戰略。」澤康王眼中透露出異常的堅定,他很清楚的意識到,兵部尚書劉之綸已經將未來十多年的寶,押在他身上,不成功便成仁。

「盧象升,命你領五千步卒,一千騎兵,即可返回熏風谷守住丱倫南門,但見任何出城之人,殺無赦。」劉之綸將賬外盧象升將軍喊入帳中。

安排妥當之後,劉之綸命侍衛舉燈照亮,反覆研究丱倫地形圖。再次喊進兩名先鋒官,

「劉方,景達,你二位隨本帥衝鋒堵截城內的胡兵,但無需進城,到時看我手勢,各自率領一千弓箭手佔領城外十里內所有制高點,隨時射殺衝出城外的北胡騎兵。」

此役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事成之後,本帥親自向聖上為諸位請功。

兩名先鋒官得令后,雙方對視一眼,心中俱明白,此役作為神光向北胡打響的第一場戰役,必將是以後軍旅生涯的深厚資本。

此夜月黑風高,颳起了草原獨有的白毛風,零星閃爍,襯托草原的夜空格外孤寂。

黑夜中數有萬雙眼睛都盯著丱倫城,看著城裡的燈火,一點一點的熄滅,最終陷入了整個黑夜,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安靜。

北胡騎兵果然騎術精湛,幾近人馬合一,在山谷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衝到城下。稍等片刻,等到步兵跟上之時,有些騎兵已經爬上牆頭,只見寒光一閃,守城士兵便被割裂脖頸,熱騰騰的鮮血立馬噴射而出,在睡夢中丟了性命。

此時恰巧烽堠有士兵起夜撒尿,睡眼朦朧,模模糊糊的看到遠處城牆上人影憧憧,大喊一聲「什麼人?」還未來得及走近,便被一箭射殺。

好在他的大喊聲,驚醒了部分士兵衝出烽堠查看情況,親眼目睹了他被射殺的場景,閃身躲回烽堠擊鼓傳訊,一時間整個守城內將士全部醒來,隨後在城門樓內雙方短兵相接,貼身肉搏。

深更半夜,北胡精銳騎兵殺的丱倫城內軍民措手不及,不消片刻攻入城內,打開城門,放門外大軍入城。

北胡大軍如猛虎入羊群,一路攆軋追殺,城外劉之綸看得清楚,城內半數街道已經染起大火。狠下心來,等到最後一撥步兵入城后,才下令出擊,只聽傳令鼓咚咚作響,急促的鼓聲在城外的夜空中格外響亮,城內交戰雙方都是一驚,莫不是對方還有援軍?

劉之綸一馬當先,率領眾將士向城門方向衝殺而去,埋伏在丱倫城東西各十里的兩部隨後衝出,快速收攏包圍圈,只見漫天弩箭火羽射入城內,此時北胡大軍與守城軍民正在巷戰,忽然受到箭雨大規模覆蓋攻擊,均都一時間愣住,哪裡冒出來的火箭?容不得眾人思考,箭雨落下,在無偏差攻擊下,瞬間死傷無數。

劉之綸此次以八倍兵力圍而殲之的策略,以求穩為主,更是以犧牲丱倫城內守城軍民的性命為前提,故而此計可謂陰狠毒辣,後世評述,亦頗有微詞。但在歷代兵家點評上,誰也都沒質疑劉之綸「守正」戰法之神奇。

等到北胡騎兵發現中計后,立馬後軍變前鋒開路,往城門處瘋狂衝鋒,可惜此時等待他的,正是劉之綸帶領的大軍,雙方在城門口陷入了絞殺。以劉之綸後來講述,經過左右伏兵的火箭射殺,當時北胡大軍尚不足七千人,但戰法嫻熟,騎兵與步兵配合默契,尤其是騎兵馬上功夫了得,正面交鋒之下,北胡戰馬衝擊力兇猛,橫衝直撞,在前面的神光步兵會被直接撞得胸骨碎裂,橫飛出去之後力道而不減,他所帶領的一萬多名將士死傷慘重,根本攔不住這幫如野獸一般的北胡騎軍。

好在左右伏兵已經佔據了城牆制高點,居高臨下再次射殺,狙擊衝鋒的騎兵。俯視之下,城門口血肉橫飛,到處都是斷臂殘肢。一番廝殺下來,仍是有四千北胡兵馬衝出城外,迅速分兵兩路而逃,尤其騎兵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若無弩機連射,根本無法減緩阻礙。只見一路騎兵開道帶領殘兵沖向左側山谷,意圖從進攻之路返回逃竄,另一路則迅速沖向城外右側的山坡。

此時劉之綸在城外製高點埋伏的二千弓箭手,再次發揮大作用。劉方,景達命人全力射殺騎兵,射人先射馬,黑夜中,忽然箭如雨下,再次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將沖在最前面的部分騎兵射殺。

劉之綸命令三千士兵進城搜尋漏網之魚,救助傷殘百姓。

入城后,神光將士發現遍地屍骸,軍戶大多十不存一,景象之慘烈,令眾士卒不忍回憶。

混雜黑血的泥土,一腳踩下,有血水汩汩冒出。

死去的屍體仍然保持手握武器的姿態,眼神中透露出去戰鬥的狠厲,戰馬僵硬倒地,不知聲響.....

守在百里之外的佑胤,經探子回報,已經知曉丱倫城伏擊圈戰況。

黑山兵氣沖,雙方人馬殺的昏天暗地血流成河,白毛風已經把血腥味吹到了這裡.......

澤康王心裡忍不住的緊張,握住韁繩的雙手微微冒出汗來,今夜乃是他人生第一戰,也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

身後的五千匹戰馬已經有些躁動,馬蹄踏地,鼻息噴氣,彷彿也是聞到了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

忽然聽見遠處有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傳來,隨後便看到冒出了上千騎兵,身後不遠處跟著幾千步兵,身上甲胄殘破,血流不止,戰馬受損頗為嚴重,應該是衝出丱倫城伏擊圈的殘兵敗將。

雖然經過慘烈的遭遇戰,但是這接近三千人的北胡士兵卻顯得敗而不亂,在看到前方有大軍阻攔后,騎兵稍稍放慢速度,等步兵迅速上前靠攏,隨後變換陣形,裝備最精良的五百騎兵形成尖刀衝擊陣型開道,瞬時間這五百騎兵彷彿結為一體,馬速頻率均都整齊化一,在衝鋒過程中還不停的變幻陣型躲避連弩羽箭,再後方,則是十名步兵左右護住一位騎兵,跟隨衝殺。

此陣型頗為奇怪,澤康王畢竟是經驗不足,尚未看出北胡士兵選擇以命開路的突圍戰法。但他心裡清楚,即便最終只突圍衝出一個北胡士兵,也是右路大軍不可承受的重大威脅。

澤康王牢記主帥叮囑,並未冒然選擇衝鋒碾壓,而是先命弩機營遠距離射殺,只見人仰馬翻,連弩射穿戰馬,力道不減,直接將馬上騎兵刺穿,高高挑起,但兇狠的騎兵臨死之際仍然竭力向前方敵軍甩出手中彎刀。

在靠近百步距離以內則以二千弓箭手壓制,五十步以內則動用長矛拒馬陣,三人重甲步卒一組抵住盾牌。

此刻澤康王佑胤總算明白,為何在重重大軍包圍下,仍然有如此之多的北胡士卒衝出來。中遠距離的強弓竟然對北胡輕騎造成不了傷害,即便有零星射中的,也都是被避開了要害部位。而真正能延緩衝鋒的則是弩機連射,應該是吃虧弩機的苦頭后,北胡步卒竟選擇以血肉之軀硬抗弩箭保護騎兵,中箭后腸子脾臟流了一地,臨死前仍想著拉人墊背,這片戰場如修羅地獄一般,漫天的喊殺聲,淹沒了一切。

澤康王看著這如絞肉機一般的戰鬥場面,深深的感覺到個人力量的渺小,單兵作戰在大規模戰役中隨時被碾壓出局。他著實被北胡鐵騎的戰力所驚駭,深深的感覺受到,即便雙方均都是輕騎兵的情況下,北胡鐵騎的戰馬爆發力和士兵負重奔襲能力都是遠超神光騎兵的,兩方人馬衝撞在一起,往往結果是北胡戰馬碾壓而過,而且馬上騎兵的膂力驚人,一手長槍,一手彎刀,遠戳近斬,若非體力耗盡時,基本是完美防禦。

三萬大軍依靠著弩機和強弓手的輔助下,最終才堪堪壓制住北胡騎兵的衝鋒,並將其團團圍住。

雖然陷入重重包圍,但北胡騎兵仍然陣型不亂。只見領頭衝鋒的騎兵直接一衝而過,長槍槍尖微微傾斜向下,對準一名神光士卒的脖子戳去,巨大的貫穿力將這名高高舉刀的士卒,直接撞擊得雙腳脫離地面。而這名騎兵在長槍就要釘入敵人脖子的前一刻,雙手不易察覺地鬆開長槍,下一刻,再度飛快握住槍身,握住的位置僅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鬆開長槍造就的這短短一寸距離,卻能夠讓騎兵卸掉長槍衝刺殺人帶來的五六成阻力。

幹掉了一名步卒后,他向後輕輕一扯長槍,從屍體的脖子中拔出槍頭,繼續向前衝鋒。如此嫻熟且華麗的衝鋒技巧,對上神光步卒而言彷彿死神鐮刀一般,輕易地收割著眾多士卒性命,若非他需要防備著遠處的強弓手,手上彎刀被牽制防空,恐怕一個衝鋒來回,就要幹掉十多名步卒。正是由於有弓箭手的騷擾襲擊,才最終導致他長槍脫手,陷入重重的包圍。

即便是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澤康王所率領的三萬大軍,剿滅北胡殘損的三千士兵竟然耗費了一個時辰。需知喪失了速度的騎軍,一旦深陷密集步軍方陣之中,那就是泥菩薩過江。

選擇以犧牲前面五百輕騎兵的戰法突圍,就像一鎚子買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多久時間,江雲朗、賁豹、董八千、曹壬等幾位將軍率兵攆著零星的小股騎兵殺到,共同加入到絞殺的行列。

只見眾人在打掃戰場,往北胡士兵屍體上補刀之時,有探子來報,右側二十裡外密林中發現小股騎兵在逃竄。佑胤與江雲朗大喊不好。立刻各自率領一千騎兵追去,此時戰馬腳力至關重要,兩人帶領的均是未參戰的騎兵預備隊,狂追而去。

在百里地外,總算是追上了漏網之魚,兩人沖在最前方,浴血奮戰,一番廝殺激戰,總算是全部斬殺,澤康王與江雲朗則雙雙負傷,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半邊鎧甲,佑胤渾然不覺,殺人的興奮感還在麻痹著他的神經,持刀的右手抖動不停,但指節僵硬異常,無法鬆開。

戰鬥一直持續到後半夜丑時三刻,澤康王匯聚了左右路伏兵,重整大軍,盡量擴開百里半徑,以弧形攻擊陣型,徐徐掃蕩推進到丱倫城下。

埋伏在丱倫南門、熏風谷內的盧象升,亦是完成堵截漏網之魚的任務,狙擊斬殺出城之人多達二百,敵友難辨,但無一活口。

劉之綸心細如髮,再次派遣探子遊騎兵在二百里內,四處打探,並派千人小隊仔細核查戰場上北胡士兵屍體與馬匹數量。

丱倫守將劉猛,經核實已經陣亡於城樓下,屍首分離。

眾將齊聚在將軍府,一一彙報戰況。

雖然丱倫之戰的大勝並不足以說明劉之綸的用兵神奇,也不足以對神光與北胡的整個戰局決定勝負,但至少在開局便屠得小龍,使得嘉隆帝搶佔了先機。

丱倫之戰的勝利使得神光右路軍非但不用擔憂河間府的安危,反而後續在戰局僵持階段,劉之綸守正出奇,戰法飄忽不定,打的北胡王庭上下咬牙切齒。劉之綸初試鋒芒便展現了鋒利的獠牙,後續的僵持階段更是展示了無與倫比的指揮藝術,贏得了神光鬼才的美譽。

起於寒門的劉之綸,可以說是整個右路戰場上最為耀眼的將才,世人不禁感慨調笑,畢竟是澤康王佑胤確命更好些。

劉之綸的耀眼戰績惹得兵祖谷接連派出三位將種級大將率軍在北胡東線圍追堵截,誠然最後被追殺的殊為狼狽損兵折將,右路軍十不存一,但後世兵書評價神光右路軍於整個戰局貢獻極高。若非在最後的危機時刻,右路軍牽扯住了北胡三大主力之一的鬼怯軍,恐怕嘉隆帝所統帥的中路大軍,能否安然撤回嘉桐關都是尚未可知的事情。

神光朝與北胡帝國百年來第一場大規模正面戰役,在雙方均未意料到的情況下交火,又以匪夷所思的戰果結束。

最終右路軍在弩機營弓箭手配合下,劉之綸統帥的八萬大軍圍而全殲北胡一萬兵馬,然而戰損率竟然超過了二成之多,慘烈至極,令後世對北胡騎兵的戰力評價,再次拔高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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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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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驚蟄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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