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第一章 6

6

建築工地上的工棚里,可以說是一個小社會。裡面住得人,是以包工頭的家為圓點,方圓五十來里為半徑的範圍內的人。當然,越靠近圓點的村子里的人越多。離圓點越遠的或者在圓的邊緣上的人,都是成群來的,跑單幫的很少。通鋪上人和人相鄰的是一個村上的,或同村裡一個宗的,或幾個村裡經常一起下苦、脾氣合得來的。整體上看,很像一把打開的扇子。扇把處,也就是最中間,睡著一個年齡最小的。搓開扇子的右半面,從中間到邊緣,依次是從小到老排到牆根。牆根處是一位長者,年齡在五十歲左右。中國傳統的「長幼有序」在這裡只能以這種方式體現。搓開扇子的左半面,也是按這個慣例排列。

年屆五十好幾的蘇有順老師傅充分地享受著年齡給予他的這份殊榮,心安理得地經常性地睡在靠牆的地方。

工地上幹了一年,實際上是九個月的老蘇回到了家裡。臘月天的一個早晨,讓上小學二年級的明華學著架火。小子搗鼓半天,就是只見冒煙,不見起火。看著火盆中間插得嚴嚴實實的木柴,茶癮有點犯的老蘇,照著小兒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人心要實,火心要虛。你這麼個樣子咋能生著火呢?」這可能是老蘇一輩子唯一的一次用打得方式教育兒子。可他的那句「心實、火虛」的名言卻經常地給兒子灌輸。以至後來的有些時候,還未等他開口,兒子已先於他嘰嘰喳喳地背誦出來。這時,他會接著問一句,「你說,這句話說得是啥意思?」兒子會快嘴快舌地說,「就是說做人要老實,再沒啥意思。我們老師講得比你這難多了,我都能答上來。」

「光知道還不行,主要是要做到。」

「好,好,記住了。」

老子教,兒子學,一會兒火苗子就歡騰起來。老蘇一邊喝著罐罐茶,一邊給小蘇講他出門睡覺的故事。

說是有一個晚上,一個睡在中間的人,大半夜躺著睡得正香,被左面睡得一個惡卧的小夥子一拳砸在腦門子上,驚醒過來,以為是那小子打他,認真地看了一會、聽了一會,人家也睡得正香,不好發作。趕緊翻過身,朝右面側卧著睡下。沒想到,這時他的臉正對著右面一個小夥子的屁股。剛迷糊著睡著,一個屁衝過來,塞了個滿嘴。氣不打一處來,再也忍不住了,翻起身左右一人一拳。頓時,黑乎乎的通鋪上熟睡的人們都被驚醒,以為發生什麼事。在大家的調解下,最後以換個位的辦法臨時解決了糾紛。小明華聽著聽著,眼睛里都笑出了淚來。

睡在牆根的老蘇,不會為半夜挨捶頭子、吃屁擔心。旁邊的老張,也就是明華前面介紹的張亞軍的父親。人家比他年齡小,可兒子比他的大。除有時打個呼,睡覺倒安穩。就這一點,老蘇的心裡曾慶賀過好幾回。

老蘇,其實是一個有手藝的人。年輕時,徒弟輪換地背著一個裝有刨子、鑿子、斧子、鎚子、尺子的木箱,走過不少得地方。讓他沒想到的是,電的慢慢接通,逐漸地蠶食著他能走到的範圍。人家的電鋸子、電刨子、鑿眼機,一個小時能幹他幾天的活。儘管蘇師的活細成、結實,可能認可他的活的人在家已經說話不算數了。直到電接到自己的家門口,他出門的腳步只好回到了曾經出發的地方。

人的經歷其實是一段一段的。可自從允許修廟以後,老蘇又活泛了好幾年。可隨著一座座廟宇的竣工,他指手畫腳的忙碌又歇息了下來。好在老蘇是一個順其自然的人,心裡頭也從沒計較過。那些曾擦得明亮的家當,從此再沒人去收拾它,也就慢慢地生出了銹色。

娃娃還小,他還能蹦躂得動,也就加入到了壘牆的行列。

「秀才當陰陽,拍手笑一場。」做木工的老蘇當上了泥瓦工。砌牆比起嚴絲合縫的木工活,算是個粗活。別人砌得時候,總要有一根白線跟著牆的增高不斷地往上移動。老蘇嫌麻煩,還要下去移好線,又要上來。乾脆右眼一閉,左眼一瞄划,一直往上砌,既快又筆直。包工頭一看,老蘇還有這下子,就讓他專干「瞄划」的活。從此以後,老蘇的活幹得輕鬆,錢拿得並不比別人少。

就在老蘇感覺著又找到事業的同時,一個他後來才發現的危險漸漸地侵蝕著他的肌體。「危險」,就來自他每天晚上睡覺時靠得那堵牆。工棚,是用來為下苦幹活的人臨時搭建的白天遮風擋雨、晚上睡覺休息的地方。四周用單磚砌起來,棚內根據空間的大小、人的多少,立上幾根腳手架用的鋼管做柱子,再安上一兩個通風、通亮的窗子,屋頂上蓋上幾片石棉瓦。牆的裡面用很薄但能附著的水泥裹一遍,再用白灰粉刷一下。外面的磚縫也不用勾填、不裹水泥、不刷白灰。春秋季遇上一段陰雨連綿的天氣,用手一摸裡面的牆,潮乎乎的。有時早上起來,能看到一層水浮在牆上,好幾天都不幹;夏天太陽直曬牆體的時候,裡面的牆會燙手;初春、寒秋的風會直接從磚縫裡鑽進來。剛開始的一兩年,老蘇倒還沒覺得啥。慢慢地,手腳沒從前靈活了,有時還麻木、酸痛。他老覺得可能是自己年齡大、身體不支的原因。因為他的技術得到了老闆的認可,幹得很認真賣力。一次,他正在順著整棟樓巡察,一抬頭,仔細「瞄划」一陣子,發現已蓋到二樓的一個小夥子砌得一面附助牆朝外斜了一點。喊著叫他停下來,幾聲過後,人家沒理,也可能是沒聽見。就在他爬上腳手架的當兒,腰部突然一陣劇痛,摔了下來。幸好不太高,沒傷到骨頭,休息幾天又回到了工地。轉眼深秋來臨,老蘇的腿、腰、胳膊、手的關節都疼起來。實在熬不過去,到醫生跟前諮詢后:得出了是風濕病,再不能下苦幹活,若再一意孤行,還可危及性命的結論。這個病,老蘇也想起過,就是叫不上它的名字。

病痛逼著他進入了他人生的又一個新的轉折,這個轉折是一輩子的。從此他再也沒邁出過家門。在家裡能動彈的日子裡,務著門前的果園,栽著院后的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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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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