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回到家裡,森平黑著臉走進了書房,清花跟了進去。

「你要說什麼?」森平冷冷地看著妻子,開口道。

三平的母親局促地站在書房門口,兩隻手緊張地交握著。她看著並不看自己的丈夫,頓了頓,還是說出了口,「三平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她要怎麼樣,你就讓她去吧。我們可不能跟著她一輩子的……」

「正是因為我們會比她先走一步,」森平從書架上挑了本書,並不著急坐到書桌前,反而走到了放在一旁的小提琴邊,抬起手,用手指撫過小提琴的表面,「我才這麼費盡心思地要幫她把接下來的路給鋪好了。」他轉過身,看著清花,恨鐵不成鋼地繼續說,「你在她面前還說她的決定是對的?一點都不對!你看國際上有哪個表演家是這麼懈怠的?誰不累?誰不忙?她在休息,人家一秒不歇地在練習,在表演,差距就是這麼拉開的。我也不要求她做到國際頂尖,她只要時刻保住小提琴首席的位置就行了。可她休息了,首席的位子還能保得住嗎?」

清花沒有再說話。森平手裡拿著書,坐到了書桌前,翻開書,頭也不抬地說:「給我沖杯茶吧。」

清花應了一聲,但還是站在原地。

森平奇怪地抬起頭。

「可是我們的孩子,失去了丈夫啊。」

森平嘆了一口氣,「都過去三年了,我看她處理得挺好的。」

清花覺得眼睛開始發酸。她轉身,離開了書房。

「我還以為是你自己做的魚呢。什麼呀,還是出來吃。」當服務員端上一盆大得誇張的酸菜魚的時候,肖飛的臉雖然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但嘴裡還是埋怨著。

三平看著肖飛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她面前的碗里,才給自己夾了塊魚肉,心中充滿歉意,開口道:「真的對不起,我明明調了鬧鐘了,但還是起晚了。真的很對不起。」

肖飛不說話,他拿起碗就開始扒飯。三平放下筷子,拿起了面前的茶杯。

「三平!」路意的聲音從店門口傳來。三平放下茶杯,舉起右手示意;肖飛的背挺直了。

路意像個孩子一樣,嘴裡一邊發出「嚯嚯嚯」的聲音,一邊沖了過來,衝到肖飛身邊,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一雙大手又揉上了肖飛的頭髮,肖飛下意識地開始反抗掙扎。

「不好意思啊,遲到了。誒,我都說了,不要等我,你們先吃!你看你們,怎麼好像沒怎麼動過菜一樣呢?」路意把手從肖飛頭上拿開,拿起筷子,夾了塊魚肉,放進嘴裡,表情立刻變得誇張——「Bravo!」

肖飛笑了出來,三平也不自禁地笑了。路意放下筷子,看看肖飛,又看看三平,咧開了嘴,綻放了一個笑容。

「話說,肖飛同志。」路意吃著吃著,突然偏過頭來問肖飛,「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肖飛剛把一塊魚肉放進嘴裡,他小心地吐出魚肉里的小骨頭,轉過頭去看路意:「幹嘛?」

「沒啥。就想著,三平好不容易休個假,一定要好好利用起來才對啊。你說說看,你想去哪裡,找一個你不上學的日子,我和三平帶你去玩,盡情玩,撒潑玩。」

「也對,這麼說起來,你也算是個無業游民。」肖飛伸出筷子夾了塊魚肉,剛想放自己碗里,眼角瞥到一整晚都在喝茶、不怎麼吃魚的三平,轉而把魚肉夾到了三平碗中:「你怎麼不吃魚?你不是最愛吃魚嗎?」

「誒對對對,我是無業游民。」路意大手搭上肖飛肩膀,大咧咧地說,「那你到底想去哪裡嘛,說說看。」

三平低著頭,吐出魚骨,然後抬起頭,微笑著對肖飛說:「對,你說說看,就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

肖飛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聽說福山不錯……」

「就福山!這周末我們就去福山!」路意拍掌,當即敲定:「這周日吧,我開車來接你們……」

「公交車。」

「什麼?」路意瞪大眼睛看著肖飛。

「要坐公交車去。」肖飛看看路意,又看看三平,說道。

「行!我們就坐公交去!」路意大手一揮。

肖飛沒有賴床的習慣,也醒得早。他每天早上都能夠在差不多六點多的時候醒來,星期天也不例外。更不用說,這個星期天,是要去福山的星期天。他一醒,就立刻睜開眼,發現房間已經亮了,他轉頭看向窗外,今天的太陽也起得早,現在外面也已經很亮堂了。他翻開被子,下了床,站在床邊做了幾下伸展運動,就聽到房間外面傳來三平走動、開冰箱、拿碗碟的聲音。

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福山到底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竟然被他列入了「非去不可的十大地點」名單中(可能並不止十個,眼瞅著名單越來越長了)。在他的名單里,名不見經傳的福山竟然超過了斯里蘭卡,爬到了第一位。

這是他第一次和三平一起出門去某個地方。三平把他接回來之後,就一直忙著排練、巡演,很少時間在家。即使好不容易在家了,也往往是睡過去了。和肖飛不一樣,三平經常能睡一整天,中間也不吃飯、不上廁所。等她睡醒了,又要出門了。肖飛來到三平家已經有三年多了,但兩人真正的相處,反而沒幾天。

和以前在那些親戚家是不同的體驗。那些親戚們,有的並不遮掩自己對肖飛的討厭,像大伯,他就經常當面指著肖飛的鼻子說肖飛是個拖油瓶;有的親戚,像姑丈,看著像是對肖飛很好,關上家門,對著肖飛,一點多餘的溫暖,都吝嗇著藏著不給。

肖飛倒沒所謂,從媽媽叫不醒的那一刻開始,要去哪裡,要怎麼被對待,都無所謂了。

「無所謂」這三個字,輕輕巧巧說出來,就可以掩飾很多事情。

而你說得越多,它在心裡就會像細胞複製一樣,分化得就越多。當數量達到一個頂峰值,這些話語就會密密麻麻地從身體里跑出來,成了披在身的皮囊。

當大伯的臉變成了三平的臉,他像之前那樣——「無所謂」。但慢慢地,他發現,他的這些「無所謂」中,倒是少了點什麼,又多了些什麼。

他說不清。他打開房門,走出房間,來到廚房,看到忙碌著做便當的三平,和靠在牆邊和三平開心說話的路意。

從吃完酸菜魚那晚開始,三平就開始在網上找方便攜帶又能填飽肚子的食物,最後把目光鎖定在飯糰上。她從超市一次性把所有做飯糰的工具都搬回家,然後連著幾個早上都趕在肖飛起床之前起床,做了一些飯糰給肖飛帶到學校當午餐。當肖飛在學校打開飯盒時,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狀的飯糰——米飯是鬆散不成形的,餡還漏了出來,拿起筷子,夾了塊黃瓜,吃了一口,過咸;把米飯和餡夾在一起,再咬一口,無味……但即使如此,肖飛還是認認真真地把飯糰都吃完,還把那些邊邊角角的餡料也掃蕩乾淨了。回到家,當三平問起飯糰口味的時候,肖飛把飯盒拿出來放在飯桌上,轉身就去洗澡。三平打開飯盒,看到裡面空蕩蕩的,心裡原本的忐忑頓時煙消雲散。

肖飛慢慢踱到三平旁邊,伸頭一瞧,嗯,這次的賣相比前幾次的相比,看著還不錯——圓滾滾的飯糰,被海苔妥帖地包著,側面看,餡料也被裹得緊緊的。沒散,也沒漏,肖飛幫著三平,把案板上的飯糰小心地碼進飯盒裡,然後用筷子把那些切得奇形怪狀的水果,撥進了飯盒。路意靠在廚房的牆上,靜靜地看著他們。

因為是周日,所以地鐵站里人很多。到了地鐵站,三平和路意這兩個很少坐地鐵的人,還在跟其他旅客擠在路線圖前面看路線的時候,肖飛拉著他們進了大開著門在等候的地鐵里。地鐵車廂里已經沒有空位了,過道上都是站著的乘客。路意和肖飛讓三平站在最裡面。三平抬起頭,看著正小聲地交頭接耳的路意和肖飛,暗暗比了下他倆的身高,發現肖飛的頭頂,差不多到了路意的耳朵處,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身高才到她腰位置的小男孩。

要乘差不多一個小時的地鐵,中途並不需要換乘。路意拉著肖飛和三平一起坐在了剛空出來的座位上。肖飛看著對面車窗,被映照出來的、自己的臉,發現原來自己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是這樣的一副神情——有點詼諧,還有點憨。他想笑,連忙低頭忍住。抬起頭,又看到對面車窗映出來的,頭已經慢慢偏向路意的、已經開始打瞌睡的三平,和正襟危坐到有點嚴肅的路意,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路意的頭還是保持著朝向正前方的姿勢,但他的眼神已經斜到了肖飛身上。肖飛玩味地笑著。路意斜著眼睛,做著嘴型:

「笑啥?別吵!」

肖飛笑著點點頭。他把身子轉回來,然後完全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低頭閉眼,他打算休息一會兒——反正也沒事做。

他知道路意的心思,路意也不否認。肖飛即使看出來了——每次三平在場,他的眼睛就像黏在了三平身上一樣——但他也實在沒有興趣去管這兩個大人的事情。只是他也比較好奇,為什麼路意表現得都這麼明顯了,三平還是無動於衷。

「她不知道的。我都沒跟她表白。」那時是在路意的家裡,他們兩個剛畫完畫,一起癱在懶人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而且她是越來越遲鈍了。只要我不明說,她就會把我為她所做的一切,當做是純潔的革命友誼。」

「為什麼不表白?」肖飛奇怪地問。

「為什麼要表白?」路意的身子已經全部陷進了懶人沙發里,修長的四肢懶散地搭在沙發邊沿。他仰著頭,並不看肖飛,「其實有的時候,也真的很費解,喜歡了就一定要在一起嗎?在一起的目的是什麼?你看,當我們說到目的,就感覺味道都變了。原來的那些喜歡啊,愛啊,都感覺不單純了。我和三平,三平和我……啊,怎麼說,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能用愛情去概括了。是比愛情更深的情誼。我就走近她,陪著她,就行了。」

陪著她,這一件事,他已經是輕車熟路了的。路意看著被自己刷得發白的天花板,發起了呆。

肖飛似懂非懂,「你從來就沒想過要擁有她?」他不喜歡看電視劇,但還是會看一點,電視劇里的愛情橋段無非就是,兩個男演員在爭奪一個女演員的「擁有權」。

「三平,不是一件物品。」路意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少看點肥皂劇,盡教壞人。我們永遠沒有辦法去擁有其他的獨立人格。我們只能陪在他們身邊,如果他們願意的話。」

肖飛徹底蒙圈。他掙扎著坐起身,又想問些什麼,扭頭卻看到眼皮子已經耷拉下來的路意,他往後躺回去,心裡想:「愛情真的能讓人不知所云。」

剛走出地鐵站,17路公交車剛好停在了地鐵站前的公交站里。肖飛驚呼一聲,往車站跑的同時向後招手。慌裡慌張間,三平一直拿在手裡的便當袋子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識地叫出聲,路意轉頭一看,連忙跑回去要幫忙,這個時候,原本已經上車在等的肖飛卻越過他,衝到了三平面前,接著迅速地把從袋子里滾落出來的便當盒子全部放回到袋子里,然後順手拿了過來,拉著三平,往車子跑去。

他們三個坐到了車子後面,三平心疼地看著被護在肖飛懷裡的便當,可惜地說:「這次便當要摔壞了……」

肖飛抖了抖袋子,「也只是摔壞了個形狀,還是能吃的。而且你這次包的形狀,很好看。」

車子慢慢啟動了,開始平穩地在公路上行駛。肖飛坐在車窗邊,向車窗外眺望。雖然初春的空氣還帶點寒冬意猶未盡的冷氣,但長在樹上的葉子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冒出頭來了。嫩綠的新芽爭先恐後地擠在堅硬的樹杈上,吵吵嚷嚷地要趕那些往它們臉上吹氣的冷風走開,並齊聲呼喚還沒進入狀態的春風,讓它們趕快過來。一些在寒冬中活下來的、堅強的、深綠色的老葉子,寵愛地把這些小嫩芽抱在懷裡,用蓄了一整個冬天的熱能,慷慨地傳送出去。這股慷慨,溫暖了小嫩芽,也吸引了小雀兒。它們站在枝椏上,嘻嘻哈哈,推推嚷嚷,歡天喜地。世界都是它們的,它們也是世界的。

車廂里很安靜,三平和路意偶爾說一兩句簡短的話,肖飛扭頭看向車窗外,那些從自己眼前、鼻尖掠過的陽光和風,像溫溫柔柔的海浪,輕輕拍在他的臉上。車子輕輕地在馬路上搖晃,搖晃,他感覺自己正乘坐著的,是一艘小小的船,堅固的小船在柔和的海浪中微微盪著,他的身體在輕柔的晃蕩中,漸變輕盈,連同意識,也變得輕盈鬆快了,跟著晃蕩的小船和海浪,飄到了隨海浪翻飛的嫩綠色葉梢上——肖飛睡著了,呼吸綿長,面容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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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鍋熱咖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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