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不瘋魔，不成活（九）
聽聞陳渠珍的話，鄭萬廈眼前浮現出了當年一老一少在海邊之時的場景：
少年仰面躺在沙灘之上，一波一波的海潮時而覆蓋他的口鼻，時而覆蓋他的眼睛，海水鹹得發苦，少年眼睛刺痛，但是仍然沒有閉眼，那一刻，只有少年自己知道，他的眼淚也是苦的。老頭兒的聲音卻十分清晰，「抱著一個罐子，你的雙手就一生都被束縛住了。」
鄭萬廈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老頭兒當年要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說這種並不淺顯的話，實際上，當年的鄭萬廈確實沒有明白公孫述的苦心，但是少年心中的純善，仍然讓他放棄了去報仇的想法。放下罐子的那一刻，鄭萬廈就已經放下了負擔，奔向了新生。
想到這裡，鄭萬廈的眼神清明起來，目光堅定地與陳渠珍對視，「我不會把這些人都殺了，他們自會得到應有的報應。」
「報應？」陳渠珍忽狀若癲狂，仰天大笑起來，好一會之後，陳渠珍仍然難以自持，捂著肚子直不起腰，眼淚都笑出來了，眼看就要活不成了。鄭萬廈斜睨著他，大怒道：「有什麼好笑的？」
「你真的相信報應？」陳渠珍踢開路上的一顆石頭問道。
鄭萬廈不語。
陳渠珍的目的地不知究竟是何處，鄭萬廈感覺像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路過村莊陳渠珍就與鄭萬廈進去討水喝，明知是黑店也要進去插一腳，遇到路過的人就主動攀談結交，完全看不出來什麼目的。但是鄭萬廈也不去問他，只跟著他。
陳渠珍道：「我帶你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改變你這種幼稚的想法。」
鄭萬廈道：「我在十年之前，就已經橫穿過大明東西，三月之前從嶺南之地來到京城，關於這個世界，我比你想象的要熟悉得多。」
「你真的認識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你是用眼睛來看的世界，用眼睛來看世界的人，常常會有凌駕於其他人的苦難之上的感覺，對於別人的苦難視而不見，叫做不仁！」陳渠珍字字誅心。
忽然前方松林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聲，鄭萬廈早就知道那裡早有埋伏，而且他也肯定陳渠珍是知道的，這些人應該是附近的流寇，京畿之地百里之外，就已經拋荒無數，民不聊生，不知道京城的官員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鄭萬廈想看看陳渠珍想做些什麼。
從松林當中竄出的人面黃肌瘦，嘴唇乾燥，想來是很久沒有吃過飯了，這樣的景象蘇寅想必不會陌生，當初山東大撈，許多飢餓的人就是如今這副模樣，鄭萬廈也很熟悉，西涼道中也有許多人因為長期吃不飽面有菜色。這說明這些人，並不是自願上山當匪，而是……被官府逼反的。
幾個餓著肚子的劫匪努力想裝出悍匪的模樣，齜牙咧嘴，瞪眼怒目，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說著比劃了手中的鐮刀，其他劫匪也是揮舞著鋤頭菜刀一類的東西，聲勢頗為嚇人。
總共就五個劫匪，鄭萬廈心中頗為憐憫，這種老套的打劫開場白，想必也是從戲文里聽來的。鄭萬廈摸索自己身上想要找出一些錢財給他們拿去吃飯，陳渠珍卻笑了，「幾位大爺，你看我們連個包袱都沒有，能有什麼錢財傍身？」
那領頭的劫匪也是十分講道理，聞言轉過身去與四個小嘍啰低聲商量。鄭萬廈看得眉頭直皺，不明白陳渠珍為何要戲弄他們。
不一會，幾個劫匪似乎終於商量出一個結果，領頭的拿著鐮刀的傢伙轉過頭來，對陳渠珍和鄭萬廈道：「不成的，我們兄弟出來打劫，萬萬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這樣吧，我看你們的衣服挺值錢的，如果不能拿出錢來，就把你們衣服給扒，兩位看看這樣可以嗎？」
鄭萬廈一腦門子黑線，什麼時候劫匪還和人質商量的了？
陳渠珍眉頭一皺，不怒自威，道：「把我們衣裳剝了我們如何見人？不瞞諸位，我和外侄是從北京逃難出來的人，要去山東投奔親戚，反正左右是個去處，諸位要是不嫌棄的話，與我們一同去山東，也好混口飽飯吃。」鄭萬廈看著善解人意的陳渠珍為幾位劫匪耐心的解釋兩人的來歷，心中頗感荒誕。
那劫匪卻堅決地搖了搖頭，道：「我們兄弟也是有幾分骨氣的人，在道上混的，怎麼可輕易就投奔別人？」鄭萬廈頗為驚訝，看來這些劫匪頗有幾分風骨。但是拿著鐮刀的傢伙接下來的話又讓鄭萬廈徹底無語，「倒不如你們倆投奔我們，然後再領著大家去山東。」
陳渠珍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豐富，聞言笑得十分燦爛，「好啊，我和外侄願意投奔你們，那麼諸位就收拾收拾，與我們一起去山東吧。」
五個劫匪顯得十分快活，看來他們也不願意再山中蹉跎歲月，能安安穩穩地種地，誰會沒事山上打家劫舍呢？鄭萬廈不禁有「苛政猛於虎」的感嘆。
然後五個劫匪帶著陳渠珍和鄭萬廈就一道去了他們的山寨，說是山寨，其實不過是用樹枝靠著山壁臨時搭起來的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十分簡陋，看得出來，他們過得並不好。但是鄭萬廈看見了幾具白骨，骨骸有些短，似乎不是成年男子的骨骼，而是……婦女和小孩的骨骼。
陳渠珍似笑非笑地看著鄭萬廈，低聲補充道：「他們也是被逼無奈的，要不是為了活下去，誰願意吃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呢？」
鄭萬廈勃然大怒，世間居然有如此有悖離人倫之事？在低等動物世界中，經常會發生蠶食同類的事情，但是人類身為萬物靈長，如果做出這等禽獸行徑，還算人類嗎？鄭萬廈殺掉這些人易如反掌。
陳渠珍似乎很喜歡鄭萬廈的反應，繼續道：「跟隨你的想法去做，揚善懲惡，亦是慈悲。」
於是五個人收拾好了之後興沖沖地走了出來，結果就被鄭萬廈一拳打在胸口上，五個人都是一模一樣，單薄的胸口像是被打穿了一般凹陷下去，口中發出破風箱的聲音，不斷向外冒著黑血。這是肺葉被骨茬扎破了的表現。鄭萬廈有心讓他們受盡痛苦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