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定情信物

第6章 定情信物

第六章定情信物

第一節定情信物

育種隊領導研究決定,臨時休整兩天,各人自由活動。

聽到這個消息,馬林西跟大家一樣,真是歡呼雀躍。

他們這些跟莊稼打交道的農民,從來就沒有放過什麼假,除非春節那幾天,或者雨雪天,實在下不了地,成年累月都是泡在田地里,即使在家裡,也是要做一些活計什麼的。至於收種季節里的起早帶晚,甚至打夜工,都是家常便飯。臨走前的那幾天,本來大隊和農科隊的事情就多,馬林西又忙於去公社轉團組織關係,到糧站兌換全國糧票,上縣城種子站落實農科隊小品種隨隊加代的問題,忙得不亦樂乎。更巧的是,又剛好碰上新婚蜜月,那種幸福真是無以名狀。緊接著,離家上路,急匆匆往海南趕,開預備會時季學斌副局長說過,那邊季節緊,半天都不能耽誤。所以,出發比原計劃提前了一天。途中也沒有什麼停留,按理說,在上海、廣州、海口這樣的大地方,應該多停些時間,讓他們這些沒出過遠門的農村青年們看看玩玩,買點什麼值得紀念的東西。但是為了趕時間,差不多是夜以繼日地趕路。儘管也玩了一些景點,那都是他們見縫插針,擠了那麼一點點時間,否則,什麼都看不到的。到了這裡,這才松下一口氣。總之是提前到達,做事情也就比較從容了。當然,這都是馬林西的猜測而已,領導是怎麼想的呢,馬林西不是他們肚裡的蛔蟲,也不需要他們操心,無官一身輕,服從安排就是。

本來,他們都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立即投入制種的農事活動。事實上,也有許多事要等著去做呢。領導這麼一宣布,放兩天假,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收穫。幾乎所有人的想法和行動都並不多,先美美地睡上一天,然後到附近去轉轉,熟悉熟悉周圍的環境,看看風光,否則,一旦進入正常生產,大家都忙碌起來,身子就不由自主,想停也停不下來。

馬林西也想狠狠地睡上一天,把那些損失的覺補回來,將體力恢復恢復。

決心就這麼下了,幾乎所有人都沒有起來吃早飯,蒙頭睡覺。

海南島的冬季,特別是他們河東育種隊的駐地位於海南島最南端的海邊,海拔低,緯度也低。離赤道近,終年的陽光都是直射,那氣候跟他們家鄉的初夏差不多,晝夜溫差又大,躺下去以後,真有「春眠不覺曉」的感覺,睡得很死很死。

馬林西剛開始還想想新婚的妻子和其它女人的事呢,一會兒腦子裡就一片空白,以至十點多鐘醒來時,居然一個夢也沒有做,睡得真的好沉啊。

一覺睡醒,再想睡會兒,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了。

乾脆,起床。

中飯後,馬林西約了汪長松和范光傑,一起在附近轉悠起來。不知什麼時候,王厚才和劉金康也跟了上來。

天氣特別地好,太陽暖洋洋的,並不感到曬人,大家也就沒戴草帽。

出門以後,先繞到屋子後面,從昨天掉水桶的井台西北側籬笆牆邊擦過去,沿小路往南走。馬林西不經意一回頭,還有些難為情地看了那井台一眼。

當那水桶掉進去的時候,馬林西先是被嚇得渾身是汗。

他第一反應是,這可是闖下大禍了。出發前開預備會和昨天晚上開會時,季局長都反覆強調,除非聯繫工作的特別需要,不準任何人與地方人員接觸。反覆強調這些是有原因的。據說,去年有個省的育種隊員,不懂地方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跟當地的姑娘有些接觸,可就在臨返鄉的前幾天,出了麻煩。小夥子在路上撿到一塊手帕,被人家扣下來,跟當地姑娘結婚了。

聽說這裡有個風俗,姑娘若是看中了哪個小夥子,想與之結成良緣的話,就在必經的路口丟塊手帕。然後,躲起來在遠處偷偷地看。若是小夥子也看中姑娘的話,就將手帕撿起來,親自交給姑娘,這手帕便成了兩人定情信物。只要把手帕交到姑娘手裡,男女雙方誰也反悔不了。大陸來的小夥子,很多人帥氣十足,英俊風發,自然成為當地姑娘追求的對象。一些不知底細的人,不明不白成了人家的人。

就比方季副局長講的那個小夥子吧,家裡都訂了親的。事情鬧開以後,育種隊和當地領導都束手無策,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必須得到充分尊重,這可是黨的重要民族政策,不是高壓線的高壓線,誰敢去碰啊?這小夥子也是悲喜交加,萬般無奈地留在當地,做了姑娘的丈夫。育種隊回去做小夥子家人的工作,把在家訂好的婚約給毀了。

無疑,這是一個典型的教訓。

至於這件事情有多大的可信度,他們猜不出,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楊副縣長、季副局長和程站長在談到育種隊安全時,一再嚴肅地強調這個問題,要育好種,首先要絕對保證育種隊員的安全。除了不能死人傷人,更不能多一個人或是少了一個人。多一個人,是不準育種隊跟地方上的姑娘談情說愛,將海南姑娘帶回大陸做老婆;少一個人,是不準有人留下來做當地的女婿。

現在,才第一天呢,馬林西他們就借用了人家的水桶。當時有三四個姑娘在井台上洗衣物,育種隊初來乍到,既沒有專門打水井,更談不上有自己的吊桶。借吊桶是唯一的選擇。

那個長辮子姑娘見馬林西向她借吊桶,還執意要替他打水呢:「幫你打吧,這井深,你打不慣。」說完,還朝馬林西頗有意味地一笑呢。

「不啦。謝謝你,我自己來吧。」馬林西這話沒說完,吊桶竟然掉下去了。多不可思議哪。

然而,就在大家笑得前仰后翻,馬林西不知所措的時候,又是那個姑娘主動走過來說:「沒事的,我幫你拿。」

不容分說,就從馬林西手裡搶去了吊繩。繩頭上有個鐵鉤,只見她把長長的繩子慢慢放進了井裡,只有很短的一截抓在手裡,她彎下腰,脖子伸得長長的,望著井裡,一隻手變戲法似的輕輕擺動著井繩。

馬林西很是著急,這樣能把吊桶吊上來嗎?也想探個究竟。

可井口太小,馬林西無法將頭伸得更遠,再靠前,就碰著她的臉了。馬林西聞到了她呼出的氣息,帶著少女特有的那種味兒,不可言狀的舒服。馬林西悄悄地深吸了一口,直看到凹凸不平的井壁上,石塊的表面有綠瑩瑩的青苔,井水反射的光斑在上面一晃一晃,別的什麼也看不見。於是,馬林西趕忙縮回身體。

奇了,就在這時,他發現她手裡的繩子綳直了。緊接著,她雙手麻利地將吊桶拎出了井口,裡面還盛了滿滿一桶水。

她把吊桶朝馬林西面前輕輕一放,說:「桶不能貼著水面,繩子不要放太松,輕輕抖一抖,木桶就吃水了。」

說完,嫣然一笑,端起洗衣盆,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大家驚羨的目光里。

這事讓馬林西很感動。她真好,他當時想。

對了,她昨天就是從這裡繞過井台,從小路回家的啊。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使馬林西不由自主地沿著她走過的小路往村裡走。

第二節救人英雄的童年往事

馬林西的感覺里,這是南北走向的巷子,剛才從井台經過時,他是看見太陽在他們的東面。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發現農民的房子大都是坐西朝東,也有坐南朝北。一家自成一個方格小院落,用樹枝、香蕉、仙人掌之類的綠籬笆隔開。房子不高,一般三間,中間往裡縮退出一方天井,留下可以乘涼遮雨的檐廊。粉牆,黛瓦,有深深的雨水侵蝕后的霉斑。木頭的窗子開得很大,粗粗的窗條,不施油漆,透出原始質樸的況味。院子里堆著一垛一垛的劈柴,籬笆上曬著衣物。小路像是排水溝的溝底,凹凹的,到處可見豬呀狗的,雞鴨歡快地覓食,一不小心就會踩上畜禽的糞便。

馬林西實在不習慣這樣的衛生環境,轉了一圈,趕忙折回來。沒想到的是,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井欄旁。看來,這是進出莊子的惟一通道?

從井欄向西,有一條雜草叢中若隱若現的小路。沒有多想,他們就信步朝前走去。

路北是一眼望不到邊尚未收割的甘蔗地,青梗梗的甘蔗,有兩人多高,密扎扎的,把風也擋住了,渾身感到燥熱難耐。

右邊,是三四畝水面的池塘,水淺得快要見底了。有塊小木牌歪插在水中,依稀可見墨汁寫的「禁止捕魚」的字樣。

馬林西一行貼著池塘南側的小路徑直往西,一回兒,就將池塘遠遠地拋在了屁股後面。

穿行在密不透風的甘蔗地間的小路上,真有小時候看長篇小說《敵後武工隊》里的武工隊員出沒青紗帳打鬼子的感覺。綿軟的小草親吻著腳踝,撩得人痒痒的。甘蔗葉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齒,稍不留心,皮膚上就會被它留下血痕。馬林西不得不用手撥開擋在前面的葉子。走到小路的盡頭,個個大汗淋漓,身上滿是被劃出的口子。

再往前,沒路了。

一條沙河橫貫在面前。

陣陣涼風撲面而來,馬林西感覺涼爽了許多。

沙河不寬,水面大約十來米寬吧,兩岸長滿了荒草和荊棘,遠遠看去,像是毛絨絨的水槽蜿蜒而去。水流很慢,漾出細細的波紋,太陽照在上面,像是撒了一層碎銀,忽閃忽閃的。河裡沒有水草,清澈如鏡。原來,水很淺,這條小路是可以涉水繼續走下去的。

河對岸看不見甘蔗地了,基本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亂石灘,肯定也是人跡罕至的吧。馬林西目光所及,除了西南方向有座帶有煙囪的廠房,看不到一間房屋。甚至連生命力極強的椰子樹都沒有一棵。

令他們感興趣的是,不遠的左前方鐵路橫垣,這是海南島最南端的沿海環島鐵路。順流南下的沙河,在幾百米遠的地方還架著一座鐵橋。

細看,這算得上是不錯的風景。

「過不過去?」馬林西問身邊的汪長松。

「過。」范光傑說。

「水深呢吧。」汪長松有些猶豫。

「來了還不過呢。這麼點水算什麼?」胡龍標說。他家是有名的水鄉,對水有著不一樣親切和第六感覺。

「那就過。」馬林西跟大家一樣,開始卷褲腳:「小胡先下去試試看。」他推了胡龍標一把。

「這有什呢關係啊。」胡龍標說著,提起鞋襪,雙手提起褲腳,滿有把握地下了水。快到河心時,水才沒過他膝蓋。他是這次三十多人的育種隊里個子最矮的,只有一米六多一點。所以,大家都放心大膽地下了水。

「喏,這麼淺啊。」范光傑說。

「媽媽的,樣子倒蠻嚇人的呢。」汪長松說。

這也難怪,像這樣寬水面的河道,要是在蘇北老家一帶的話,河水至少也得齊脖子,誰知海南僅這麼一點點深呢。

馬林西落在了大夥的最後,迅速脫下鞋襪,捲起褲腳,拎起塑料涼鞋下了水。「真涼陰哪。」

他繼續往河心走,腳底下軟綿綿的,河床都是細沙,那感覺像是踩在毛絨絨地毯上似的。

水,貼著皮膚,透心的涼爽,腳一抬,泛出一圈渾水,慢慢又消隱在潺潺水流中。

從河心朝兩頭看去,河水是從東北方向流過來的,窄窄的水面彎彎曲曲,從不遠處連片的椰林和甘蔗地里優雅地流出,到這裡拐了一個很大的彎,又繼續向前,穿過高大的鐵路橋,一直往南,消隱在蒿草荊棘和綠樹叢中,肯定是流入大海了。在他們的南面不遠,那片高大的椰子林,就是海岸線的所在。昨天,他們就是從海邊公路過來的。大海的濤聲夜裡可以聽得一清二楚。那聲音,氣勢磅礴,似萬馬奔騰。

很長時間沒有踄水過河了,這使馬林西想起童年的往事。

有年夏天,馬林西和鄰居小青子到隔壁的西陵生產隊挑豬菜,正逢發大水,大河小河都是滿滿的。西陵與中西隔著一條小河,河西是成片的棉花田,田埂和溝邊上的「藍眼草」「苦苦菜」「狗腳印」特別多,都是豬們特別喜歡吃的佳肴。奇怪的是,這些豬菜在小河這邊的中西隊就比較少,加之中西隊養豬的人家多,豬菜資源是「僧多粥少」,只有到鄰生產隊去。

三星港小河北的北陵大隊土地貧瘠,比中西生產隊還差,河東的中心生產隊隊長很壞,社員也不那麼友善,況且那裡也沒有什麼好的豬菜。南面的新西生產隊也是個窮隊,唯一可以長期挑豬菜的地方,只有西陵。

盛長豬菜的那片長條田離村莊遠,不容易被別人發現。雖然隔著一條河,但水很淺,中間有一道道的小土壩,那是冬天人們戽魚時留下的,夏天雨季來臨,壩頭就只剩下一點點露在外面。即使大水淹沒了,人們也能憑藉土壩兩邊露出水面的草尖判斷出土壩在水下的位置,帶個小竹竿或折斷一根稍粗的蘆葦試探水深,可以輕而易舉地淌水過河。

雨季里豬菜長得特別茂盛,鮮嫩,這時也是豬仔最長膘的時候,食量驚人,挑豬菜的任務自然十分艱巨。豬菜豐富的西陵,就成了眾多河東中西隊的孩子獵取的「主戰場」。

挑豬菜的都是些「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孩子,頑皮得很。

久旱大雨之後,莊稼地里像是發酵的麵糰,最忌諱走人了,一串串的腳印之後,棉花幼苗少不了被踩傷甚至踩死。所以,不論是隊幹部還是社員,見了外隊挑豬菜的孩子都會往死里攆。若是被抓到了,非但皮肉要受苦,而且豬菜、籃子和鐮刀、小鐵鍬等工具都會被沒收,或是被扔進河溝里。於是,他們就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在早中晚飯這個時間段田裡沒人的時候,偷偷涉水過河,不管地里能不能下腳,先擼起袖子加油干,撐滿籃子再說。常常是他們滿載而歸了,地里就是一片狼籍,滿田是深深淺淺的腳印,棉花苗也被踩得東倒西歪,甚至直接被踩進爛泥里。匆忙逃跑中,身後隱約能聽到遠遠傳來幹部社員的毒罵:「都是些小畜生。小雜種敢再來,把腿敲斷了。」

罵歸罵,來自中西隊的玩童們早就習以為常,偷襲仍然不止。每次都留人放哨,一有動靜,唿哨一響,兔子小龜孫一般,大家迅速撤離,等有人追到河邊,他們早涉水過來,安然無恙躲藏到河堆外了。那邊連人影兒也看不見。

後來,西陵生產隊加強了防範,有專人值班,還設了暗哨。

那次連續下了十幾天的大雨,河水暴漲,低洼的田裡水淹了莊稼,馬林西他們經常經過的壩頭上的水都齊脖子深,好不容易淌過河,到田裡沒來得及幹活,西面忽然響起圍剿聲:「抓狗日的啊!快抓,別讓跑啦!」

馬林西沒命似的拔腿往回跑。剛到河邊,壞了,來時的淺水壩頭已有人把守。急中生智,他一頭扎進水裡,吃猛子鑽到了河東。回頭看時,祝余也跳下了水。小青子卻落在了最後,眼看就要被隊長程學勝抓住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小青子來了個金蟬脫殼,扔下籃子,縱身跳進河裡。程學勝看著激起的水花,罵了幾聲便回頭下了河堆,看不見了。

小青子是有名的旱鴨子。馬林西正驚異他是什麼時候學上游水的呢。祝余還誇他:「嗨,小青子也會弄水了。」

「哎,沒聽說過的呢。」馬林西說。

就在小青子離河邊還有丈把遠的時候,卻沒有力氣了,身體漸漸往下沉。

不好,馬林西一邊驚叫,一邊從河堤頂上迅速往河裡沖。當他衝到河邊時,小青子已沉進水裡。在他剛沉下去的地方,冒出來幾個泡泡。

馬林西一楞,趕忙跳進水裡,從冒泡的地方游去,連吃了幾個猛子,都沒有摸到小青子。

這下慌了神,透了口氣,馬林西又扎進水裡,好不容易才碰到他。小青子出於活命的本能把馬林西當作救命稻草了,兩手死死抓住馬林西的一條腿。馬林西好不容易掙著浮出水面,又被他拉下去,一連嗆了幾口水。正好馬林西又接住了祝余伸過來的手,這才把小青子拖上岸。

小青子不行了。

他嘴裡朝外吐著白沫,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馬林西和祝余手忙腳亂把他抬到附近的大隊門診室,赤腳醫生程玉召忙活了半天,這才搶救過來。

小青子算是撿回一條命。從那以後,誰也不敢涉水過河到西陵生產隊去挑豬菜了。

……

第三節智進利國糖廠

「咦,發什麼呢呆啊。要不,就洗把澡?」馬林西這才發現,大家都早已上岸。汪長松直吼吼地朝馬林西喊。

「洗就洗唄。龜孫子不洗。」馬林西說。

水雖說有點涼,並不是很冷,在家他常在河裡洗澡呢,水面結了薄冰,都敢在河裡洗,這河水根本算不了什麼,馬林西想。

「好啦好啦。不洗就是龜孫子。大家都等你呢。」范光傑說。

洗澡上岸后,馬林西落在眾人的後面,沿著曲曲折折的羊腸小路朝西南方向的廠房走去。

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路,隱約可以看到人走過的痕迹,齊膝蓋的蒿草把地面遮得嚴嚴實實,遠遠看去,像是亂石灘上一條蜿蜒的草龍。

走了約兩公里多路,就上了鐵路。

鐵路的南側是一座糖廠。

其實,誰也沒見過糖廠是什麼樣子,但眼前的一切又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這是一座糖廠。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糖糟味,從圍牆上面可以看到露天的輸帶上,有成捆成捆的甘蔗,公路上不時有滿載甘蔗的卡車開進去。

從鐵路下來,往右首一拐,就來到了南大門,門樓旁邊掛著高大的白漆木牌,上面寫著斗大的黑漆大字:「海南島國營利國糖廠」。

「進去望望?」汪長松朝大家說。

「望望波。」大家異口同聲地贊同。馬林西還是在讀初中時,學校組織參觀過一次縣化肥廠,除此之外就從來沒進過工廠,這個好機會當然是求之不得呢。

剛走到大門口,就被門衛攔下了:「你們找誰?」黑不溜湫,瘦猴一樣的矮個子男人說。

「參觀參觀。」姜思貴大大咧咧像似到了自家院里一樣邊說邊往裡走。

「沒有介紹信不許參觀。」瘦猴男人上前攔住去路。

「就隨便看看嘛。」姜思貴這才很紳士地停下腳步,伸長脖子朝裡頭看。

「不行,快走開。」瘦猴男人瞪大了眼睛。

「不行?我看到了。」姜思貴回過頭,又伸長脖子朝裡面看了一眼。

自知理虧,大家只好悻悻離開,背後聽見那人咕濃了一句。估計是用方言罵他們的,馬林西是從那人氣憤的音調里猜測的。

非常湊巧的是,那人下班了,又換了一個看上去有點憨厚的中年人,姜思貴上去客氣地寒暄了一下,就讓他們進去了。

大門往裡約五十米,就是稱甘蔗的大地鎊,正好一輛滿載的卡車在這裡稱重。再過去就榨糖車間了。

巨大的吊臂把成堆的甘蔗順順齊齊地輸送到糟桶似的大運輸帶里,經過加工,粉碎得很細,又傳送到上層去了。經過一道道工序,到東面一個車間,雪白的蔗糖在約一米寬的傳送帶上不停地送到地下傳送帶進行驗收裝包了。到了東一間倉庫,白糖被自動裝進麻袋裡,上面印著「一百公斤」的字樣,正在裝車。

沿倉庫轉到後面,是廢棄的蔗肥車間,粉碎的蔗粉已成黑色的片狀廢料了,它們將作為一種優質肥料出售。

向東再去一點的沙河邊上是兩個水道,上游是約兩米寬的進水道,從長茅水庫下來的水,從這個水道進糖廠作榨糖加工用水。南邊一個大鐵管向外流著黑褐色而溫度很高的廢水,注入了大沙河。

看完后,他們就從糖廠的進水機房南面的院牆跳牆出來了,徑直上了一條由東而西的砂石路,沒由頭地沿著馬路向西。

第四節超八級強烈地震

這一帶是地勢略有起伏的丘陵,糖廠就建在丘頂的位置,遠遠看去,從南往西,是一條椰子樹連成的長龍般的黛綠色屏障,透過樹梢,隱約可見屏障南面的大海。西南方向,是一片森林,依稀可見零零星星的房屋。

沒有人帶路,他們就漫無目的地沿這條砂石路往前走。

因為是從高處往低處走,很快,他們進入一塊不大的小盆地,中間圍合著一片長條狀的稻田,兩邊的山坡上,是零零散散的椰子樹,荒草亂石叢中,有東一叢西一叢的香蕉樹。房子不知什麼時候已隱沒在那片高大的椰子林里了。

當他們走到小盆地底部並穿過稻田時,剛才消失的房屋又出現在眼前的山丘上,隱隱約約有好大的一片。

一打聽,原來是到了半坡公社所在地,一個小小的集鎮。

「鎮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啊?」汪長松問一位戴豆笠的當地婦女。

「沒有好玩的哩。你們是育種隊?」穿黑衣服的婦女說,普通話裡帶濃重的鄉音。

「育種隊哩。」姜思貴學著黑衣婦女的腔調,把每個音調故意拖得長長的。

正如那位婦女所說,鎮上真的沒有什麼值得看的地方,唯一平時人氣較旺的集市早就散了,只有一家賣豬肉的還沒有收攤。滿眼是綠頭蒼蠅,一塊七八斤重的豬肉放在又黑又髒的案板上,上面插著一把李逵式板斧,案板上堆著豬雜和下水,腸子,肺,肝,早被切得七零八落。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過來買肉,嘰哩咕啰了幾句。賣肉的操刀割下一塊,用秤鉤了一下,扔到那人面前,接著又割了一段幾寸長的豬腸和一小塊豬肝,扔到那人的籮筐里。

集市朝南呈敞口的「回」字形,四周是帶有外走廊的通道,中間是砂石廣場。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腥臭味,令人窒息。

拐過去,是公社大院。「樂東縣半坡人民公社」的白底黑字豎條大木牌,油漆發暗,圍牆上斑駁脫落,很蕭條的樣子,全然沒有一絲生氣,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好像都已放假過年了似的。

有人說,這裡的人有些懶散。看來,真是名不虛傳。

他們在幾十米的小街上逛了一圈,除了幾個店鋪還在營業,絕大多數人家早已關門上鎖。他們感到索然無味,半刻也不想呆下去。於是穿過這條短街,就回到鎮北的鐵路上,沿路基朝東往駐地走。

「鳴——」從西面黃流鎮開過來一列貨車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一股熱浪襲來,不由自主地朝路基外打了個咧趄。

火車是拉煤的,白色的蒸汽裹挾著煤灰把他們罩在裡面,嗆得眼睛都睜不開,馬林西只覺得脖子里發癢,伸手一摸,手指竟黑乎乎的一層灰。

「媽的。」姜思貴朝火車遠去身影啐了一口吐沫。

家鄉蘇北沒有鐵路。來海南之前,還沒有坐過火車,也就沒有見過火車是什麼樣子,當然更沒有在鐵路上逛過了。看來,大家都跟馬林西差不多吧,對鐵路充滿了新鮮和好奇,不約而同地,他們不再從來時的那條路上返回,而是沿著鐵路回家。誰都明白,鐵路是這裡的唯一一條,距他們駐地的直線距離也就幾公里,這是回去最捷徑的路了。

大家一會兒走在枕木上,一會兒走在鋼軌上,像是玩雜技一般,看誰走的遠,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來時的那個鐵路橋。

鐵路橋上確實是個看風景的好去處。起初,好看的風景並沒引起馬林西的注意,倒是欄杆旁的鐵梯吸引了他們。漫無目的地伏在鐵欄杆看了一會,馬林西就順著鐵梯往下去,原來,這是可以通往橋墩的通道。

河面不寬,只有兩個橋墩,他們六個人不由自主地分開了。汪長松、姜思貴和馬林西在西邊的橋墩。

橋墩好大,足有一間半房子那麼大,水泥的表面很光滑,很乾凈,河面上輕風徐來,渾身感到特別地爽。

忽然,有火車來了。隆隆的聲音迅速朝他們滾來。馬林西本能地想爬上橋面。姜思貴一把抓住馬林西的腳後跟驚叫:「快下來,來不及了!」

馬林西迅速從鐵梯重新回下到橋墩,像他一樣趴在發燙的水泥橋墩上。火車鳴著尖厲的汽笛呼嘯而來。那聲音,猶如排山倒海、平地驚雷,震耳欲聾,整個橋墩就像是經歷著一場超八級強烈地震,搖搖晃晃,嚇得他們一個個面如土色。

「媽媽的,有什呢可怕的!」姜思貴拍拍身上的衣服說。

「是的。其實關什呢事啊。狗日的,就是有點怕。」汪長松邊說邊往鐵梯上爬。

憑欄遠眺,腳下的沙河猶如一支離弦之箭,穿越一片椰林,流進了碧藍的大海。海面上,依稀可見點點白帆,濤聲陣陣,很沉很沉,似雷霆萬鈞之力,向大陸衝來。

這段感受,馬林西晚上還用打油詩記在筆記本上。

《登鐵橋一瞥》

一橋飛架大沙河,

極目遠眺景緻多。

鐵龍東西到黃三,

尖峰綠嶺白雲懸。

黃牛遍地覓小草,

禾苗掩映甘蔗園。

椰林墅村迎佳客,

瓊島又添萬頃波。

馬林西打開隨身帶著的袖珍地圖冊,腳下這條鐵路就是中國地圖上最南端的那段。沒來之前,在途中看地圖時,他不知反覆看了多少遍。

現在,馬林西正站在上面,站在地圖上最容易定位的一個地標——鐵路與入海河流的交匯點上。他心裡想著,這可是中國的陸地最南端啊。心裡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自豪與幸福,馬林西真想告訴在家的親朋好友:「你們知道嗎?我現在站在了海南島——祖國的最南端的陸地上,與你們分享。」

馬林西不覺笑了。

以沙河為界,河西幾近荒原,除了稀疏的椰林和小塊的甘蔗地以外,大都是荊棘叢生的亂石灘。河東,則是另一番景象,欣欣向榮,滿眼是茂盛的椰林,成片的稻田,有的已經收穫完畢,有的泛著金黃,一塊一塊的錯落在甘蔗地與椰樹林間。近在眼前的,除了路南的椰林里有幾戶人家外,就是他們七隊所在的村莊了。從這邊看過去,就像是綠色翡翠中嵌進一顆晶瑩的明珠,真有些不可思議。穿行在村莊里看見那些美麗偉岸的椰樹,現在看上去竟是成片的林子了,房屋也變得若隱若現。

村子的東邊,一條縱貫南北的馬路從海邊那兒延伸過來,兩邊長滿了參天的柏樹,似一列青黛色的長龍,蜿蜒往北面的山腳,與群山消融進連綿的遠方天際。

太陽快要下山了,西北方向的天空雲蒸霧罩,暮靄下分不清哪是青山那是雲,但馬林西知道,尖峰嶺就該是在那裡的,只可惜無法一睹它的芳容。

然而,就在馬林西遺憾之間,天空忽然裂開一個豁口,一座高聳的山峰在雲海中亮出金色的身影。

「快看,尖峰嶺出來了。」來過幾次海南的老育種隊員邢悌友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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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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