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數千人齊聚在王宮與母神殿之間的城門處，開啟西南戰爭的占卜儀式。占卜的神官是第一神殿的涗埔神官，他的身上是雲霧綃製成的神官正服，衣袖、衣角、衣領綉上了屬於所屬神殿的圖騰，威嚴的神情，挺拔的身姿，周圍靜謐且恭敬的氛圍，讓這場集合數千人的占卜如其它重要場合一般莊重。
當太陽升到一定的高度，擊鼓聲響起，涗埔神官站上城牆上專屬的高台，占卜正式開始。
國王與眾位王子坐在城牆上，看著即將率軍出征的三王子身披戰甲，站在千人前，頗有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感慨。不過想到另一個讓自己頭疼的孩子，瞥了眼在最側邊坐著的女子，他還是不由地皺了皺眉，不知道她有沒有乖乖地去母神殿參拜。
答案是有。
六王女換上了女官的衣服，來到了母神殿的山坡下，自此便不能騎馬或是坐馬車了，只能徒步上去，顯示對女神的尊敬。
她仰頭盯著那座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神殿許久，終於跨出了第一步。
來母神殿參拜的人絡繹不絕，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此時都是用自己的雙腳走進這巨大的宮殿內，神殿內身穿白色神官服飾的神官穿梭其中，引領不同的人前往想要去的地方。
母神殿，也就是岳國第一神殿，供奉的是創世女神，來參拜的人不用進貢，只需著裝乾淨，即可進入，即使不甚潔凈，神殿內也有專門的浴室，供人使用。殿內官由國師領導，領的是國家統一的供奉，是岳國宗教的引領者。
六王女還是第一次來到神殿，進入時還有些茫然，見到她這個樣子，一個親和的女神官走了過來：「你是要參拜女神，還是與神官告解呢？」
她愣了一下，說：「想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參拜女神。」
「你是第一次來吧？」女神官笑著說，「母神殿每日來的人雖然多，但是大多數的供奉女神像的殿內都很少人在，你可以往右邊的走走，選個自己喜歡的，相信不會有人打擾你的。」岳國人對於自己和女神直接交流並沒有太多的愛好，更多的還是通過神在人間的傳達者神官表達自己的焦慮與希望。
她點了點頭，告了一聲謝，往右邊走去。
如那位女神官說的，這些擁有姿態各異女神雕像的房間內，沒幾個人，與外頭形成鮮明對比，這些地方更多時候是方便神官參悟神諭的，但是也不妨礙其他人使用而已。
她走到最後一個房間，還未進門，便看見了那個神態祥和的女神像，她定在門口，足足一刻鐘后，才踏進去，並且說道：「青影，你在外頭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
空氣中有人回答：「是。」那房間的門便緩緩關上了。
諾大的房間內，中間是一座大理石女神鵰塑，它低垂著眼瞼，嘴角有一絲微笑，雙手攏於腹前，柔和的衣服也用高超的工藝刻出，衣服的褶皺清清楚楚。
她站在雕塑的面前，無任何敬畏，直視著這個女神。
令人窒息的沉默下，這個女子只是看著，緊閉著嘴唇，眼神銳利，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一個時辰過去了，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個世界的神，是你還是我呢？」
她更近一步：「按理說，我一手創造了這個世界，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個人，甚至是你，都是我創造的。」
「但是可笑的是，我被弄進了這個世界，是你的神諭，讓國王將我帶進宮裡，還有這個手鐲。」她揚起手，露出了那個手鐲，「這個所謂的神力，用我的鮮血，去書寫改變這個世界的文字，然後呢，再讓我看著這個神力一步步失去，真是殘忍。」
一開始，她還是平靜的，可是說得越多，口氣越來越不好，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她沒有大聲喊出來，反倒是壓低了聲音，繼續說：「為什麼要給我這個手鐲呢？為什麼要讓我成為六王女呢？為什麼讓我成為六王女后，越落仍然出現了呢？」
「她出現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樣子就好了，或許我就能忍心棄之不顧，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安心當所謂的六王女。可是，你真是殘忍啊，她當時已經快餓死了，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如果我不救她，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她就死了。」她死死地盯著那個雕塑，一字一頓地說著。
「一次又一次，看到我身邊的人死去，看到每一場戰爭的可怕，那些在電影中都會覺得殘忍的場面，活生生的展示在我面前，用真正的血和肉，提醒著我，如果我什麼都不做，那些人就會死，如果我對身邊的人投入過多感情，就不得不看到那些人死在我面前！」
「曾經我以為，這個世界會自己運轉，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什麼都不管，當個旁觀者便好，然而事實告訴我，如果我不將事情按照原來的那樣去做好，面對的，就是用更多的人性命去完成。」
她似乎回想到了那些血腥，眼角激動地泛紅，眼神愈發銳利，喑啞的聲音一句句都在控訴：「如今越落已經步步在走上她應該的路，而我會怎麼樣呢？當這個鐲子變為全白時，就會死去嗎？呵，那倒是好了。誰會記得我呢？」
她忍住淚水：「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所以要這樣懲罰我？我不過是平常人，走在路上都不會有人回頭的普通人，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是什麼原因要讓我離開我的家人朋友，來到這個書中世界，讓我親眼去看自己用文字殺死的人們！」
即使是在這個時候，她的淚水已經溢滿了眼眶，卻仍舊沒有掉落一滴，用她的那份莫名的對抗意識，在用力地對抗來到這個世界的命運。
「國王說，叫我來參拜你，憑什麼？」她緊要牙關，「憑什麼！」
「我不會，永遠不會！你不值得！」
她低沉的聲音因刻意壓低，只有離她很近的位置，才能稍微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來回幾個呼吸間，氣息恢復了平靜，臉上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弱，紅著的眼眶顯示著她之前的激動情緒。
毅然地拉開門，她沒有見到守門的人，倒是撞見了一個在這裡遇見意外卻又不意外的人，國師。
岳國國師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高高在上，至少來這母神殿，還是有一定機率遇見這位容貌極為出彩的國師大人的。
一個冷淡的眼神瞟來，六王女躬身行禮。
要說這國師認出了她也不盡然，她穿的是六公主殿的女官服，當日見面后涗埔多嘴多提了幾遍這個女官，過目不忘的國師大人因此能在這個時候很快地想起，她是那個啞女女官。因為認為是多見了一面的「熟人」，他難得的開了口：「來參拜的？」
她點了點頭。
看著她烏黑的頭頂，他不知怎的，又問了句：「你只是不能說話，是因為疾病嗎？」
六王女搖了搖頭。
國師知道她是不想說，便閉上了嘴巴，兩人十分詭異地站在那兒。六王女不想有過多的接觸，抬頭指了指門口，示意自己該走了。
「去吧。」
六王女這才再次行禮，離開了神殿。
國師在她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的表情，來到神殿，大多數人都會變得平和，即使是在痛苦中，表情更多的是哀傷，不會出現她這種眼眶已經發紅，戾氣卻如此重的情況，既然不想來參拜，又何必強迫自己來呢？他側頭望著殿內含笑的女神鵰塑，不得其解。
隱匿在人群中，六王女走出神殿，沒有回頭。
「占卜的結果如何？」
仗著是六王女女官的身份，她偷偷溜上了城門，擠在女官中，小聲地問早早便來了的青音。
「說是雖有曲折，但是會大勝呢。」青音對這種戰前占卜並不看重，她家殿下出征前從不做這個，戰場上瞬息萬變，稍有不慎，滿盤皆輸，哪是這種占卜能預料準的。況且即使占卜出來不能勝利，又能如何，該打的仗還是需要去打。
接著，底下傳來了雄壯的口號聲，是三王子在鼓舞士氣。
震耳欲聾的聲音之後，國王站起身，說：「岳國有諸位好兒郎守護，有神女越落守護，必能百戰百勝！」
「百戰百勝！百戰百勝！百戰百勝！」數千人齊呼。
城牆上的王子們以及軍中要人們聽到另一個關鍵，剛才國王殿下是不是公布了神女殿下的名字？是有意為之，還是……
青音瞪大雙眼，轉頭看著身邊的女子：「這是怎麼回事？」
女官侍衛們也紛紛細語，談論著剛才的事情。
國王守護六王女的名字多少年，怎麼會在這種場合不小心透露呢？除非他是故意的。
軍中的幾個將領也在討論著。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啊，但是今天之內，六殿下的名字應該就會傳遍都城了。」
「先是公布了六殿下可成婚的消息，現在又公布了名字，難不成陛下已經要把六殿下從前線拉回都城了？」
「有可能。」誰家孩子不寶貝，特別是金枝玉葉，整天在邊境打仗，有點良心的父親都會心疼吧。
青音一直是不贊同六王女讓越落出現在各種重要場合的，可以當替身，可以幫忙做事，但是不能是取代她的位置，然而，最近的六王女不僅是刻意地將越落以六殿下的身份展示在眾人面前，如今連名字都公布了，以後外頭的人不是更會只認越落，不認真正的六王女了嗎？
每個人懷揣著自己的想法，結束了此次的占卜儀式。
一回到宮中，青音便忍不住了：「殿下，是您與國王共同決策說，要宣布您的名字是越落的嗎？」
青樂、越落等人站在殿內，齊刷刷地看著她。
六王女沒有回答她，和青樂說：「我想洗個澡，你叫人準備一下。」
「是。」青樂用眼神示意自己妹妹收斂點，出去吩咐人去了。
青音此時哪會聽青樂的暗示，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沒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是不會罷休的。
見她不依不饒的樣子，六王女這才說道：「是，是我決定的。」
這意思是，不是國王建議的，也不是兩人商量后決定的，是六王女自己決定，要求國王做的。青音瞄了一眼沒說話的越落：「殿下是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六王女撂下一句氣死人的話。
「殿下……」青音啞口無言，心裡又氣不過，居然氣憤得毫無禮儀地直接退出了大殿，留下了越落和六王女等人。
越落張張嘴，想要問，卻沒有開口。
「我知道你也在疑惑，不過這事我已經想過了，最後的結果便是這樣。這段時間，你要安撫好青音的情緒，別讓她闖禍。」六王女知道面前這個聰慧的女子一定考慮了許多，才決定不開口。
越落抿了抿嘴唇：「青音看起來很生氣，屬下……」
「你與她一起長大，情分不比其他人，這事情你又是當事人，自然是該你做的。」六王女安慰她說，「最近我精力不足，無法面面俱到，有些事要讓你去做，或許你會有疑問，時間到了，你便能明白我的用意。」
「是。」
六王女本來想問問喻畏的事情，後來想想她也插不上手，不想多管閑事，便作罷了。
「殿下，昨日，有四個刺客想要進殿，三個已經被殺，還有一個被侍衛抓住了，您要看看嗎？」
想要刺殺六王女的人很多，潛伏進宮的人也很多，大多都是有驚無險，少數近身了，也沒有得逞。她身邊的人卻不敢掉以輕心，六王女基本是不管這些事的，但為了顯示尊敬，每次抓到人，還是會來問問她。
「不……」六王女拒絕的話語還沒落下，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嘆口氣，「下午帶我去看看吧。」
「是。」
六王女脫外衣的動作忽然停了下，說：「今日我聽說，三王子已經知道西南降雪的事情了？」
越落瞬間緊張起來，當時六王女下令，不準任何人泄露，現在三王子卻知道了，恐怕是要責怪泄露出去的人，她謹慎地答：「應該是，今日軍中有人知道了，西南的事情已經引發了關注。」
六王女慢吞吞地將衣服脫下：「去查清楚，是誰告訴他的。」這事不小，不一定是自己宮裡的人傳出去的，但是如果是……
她繼續自己的脫外套大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