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遇

第2章 遇

人群中心跪着個披麻戴孝的年輕姑娘,演的是一出老掉牙的賣身葬親戲碼,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大概就是這賣身的姑娘模樣格外漂亮!籠煙眉,含情目,面若桃花春帶雨,一身粗麻孝衣也掩不住她的明媚之色,反倒襯得旁邊那位濫好心的小公子更加可憐一些。

小公子被她抱着衣角,脫不開,走不掉,勸她不聽,只能緊緊護著懷裏的食盒左右為難。

也許是因為他這窘迫的姿態實在可笑,人群中竟然有聲音為他說話:「俺說丫頭,這筆錢可不少,買間鋪子都夠了!人小公子既然有難處,你又何必不要臉地扒著不放!」

此語前半句還是勸說,後半句便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嘲諷和羞辱,那姑娘彷彿受了更大的委屈,咬着唇低下頭,自然有不少人幫她反駁,可惜一找見了說話的人,就被屠夫滿身的橫肉與血腥氣嚇噤了聲。

小公子傻乎乎地對着屠夫感激一笑,天生如彎彎月牙兒的雙眼眯起來,溢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甜意。再有人嘗試着開解姑娘,他就跟着一個勁兒地點頭點頭,目光真誠直至讓人忘記了原本的事情,只順着他的意思走,以搏求他更多的回應。即便沒有人主持公道,言論也在詭異地向著小公子一邊倒。

姑娘頭一回遇着這種情況,腦子有些懵,卻是應了屠夫那句話,拋棄臉皮賴著小公子,身軀不住地往他身上貼去。清酒眼見着小公子眼底的那分慌亂,隨着她的舉動逐漸放大,變成永夜的恐懼。

清酒微微搖頭,算是看在已經跳腳的緋月的面子上,決定幫一幫他。這件事分明很容易解決,只需要他……

「小女子倒是覺得,這位姑娘身世可憐,錢財能解一時之困,也容易招致災禍,不如尋一個安身之所。公子看來出身尋常富貴之家,添個奴婢應當不是難事,何必這般推脫?」

小公子一心躲避著那姑娘靠近,壓根沒聽清酒說話,還是緋月得了准許跳出來,簡單粗暴地揪住姑娘的后衣領,把她丟遠了,小公子才總算鬆一口氣。

「沒事了,別怕別怕。」緋月在他跟前輕聲地哄著,又將清酒的話翻譯了一遍:「你說你是什麼身份?你家哪由得她想進就進?真不怕掉腦袋!」

「啊?」小公子疑惑一聲,然後反應過來,賠笑道:「也是哦!」他常避免身份壓人,該用的時候竟然忘了!

這一下,小公子有了底氣,腰板挺直了,順着清酒的問話解釋道:「我若是尋常人家的少爺,能幫姑娘一把,自然不敢推脫,可……」

他擺出一副愁容,場面戲做得十分充足:「在下薄遇,父親乃是當朝一品定南侯,母親是婉琳長公主,大哥是京衛神機營統帥,我們家的僕從一概由皇帝舅舅親自從宮女中選出,姑娘要進我家,需遭受層層排查不說,最後也可能被當細作處理掉……姑娘!哎呀!姑娘你怎麼走了?我話沒說完呢!」

別說那心懷不軌的姑娘卷錢跑了,就連人群都散了一大半,皆是先前跟風指責過他的,怕他狹隘報復呢!屠夫與他拱一拱手,沒說什麼,反而是他主動寒暄,翹著尾音地撒嬌道:「多謝胡叔啦!趕明兒我府里包餃子,麻煩您送些上好的豬肉過來呀!」

「勞小公子照顧!」屠夫哈哈一笑,就此離去。

清酒對薄遇其人有些改觀。

在這名士才子云集的京城裏,薄遇連個名號都排不上,坊間流言也少,基本都是酸他紈絝敗家、文武不能的。而就清酒此番所見,流言非虛——小少爺不知窮苦,幾十兩銀子說丟就丟,毫無氣魄,時常犯傻,走起路來輕飄無力,似乎身體素有頑疾。可他有着一個無法忽視的優點,就是天生討人喜歡!

討人喜歡,說得容易做得難!就如此刻他微微笑着朝清酒走近,一向抵觸生人的清酒竟然提不起半分警惕之心,他彷彿被剔除了人性的一切陰暗,只留了一團不刺眼的白光灑向人間。

「子衿閣清酒,見過薄小公子。」清酒朝他福了福身:「多謝薄小公子先前照拂舍妹。」

薄遇回禮道:「不必客氣,緋月性格可愛,能和她做朋友是我的榮幸,清酒姑娘也是一樣。」

客套話沒說夠三句,緋月便如一門小炮彈衝進兩人之間,對着薄遇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恨鐵不成鋼的抱怨,清酒想拉都拉不住。

「你竟然給了她好多錢!好多錢!我都看見了!你不知道她是騙人的嗎?那一看就是吃了飽飯才出來賣慘的!比你力氣都大!我也還餓著呢!」

薄遇哭笑不得,但抓住了最後一句重點:「把你餓著了呀?正好我買了點心,要去找你呢!幸好遇上了!」

緋月典型吃人嘴短,又想起眼前這人方才細數的那一堆嚇死人的皇親國戚,顫巍巍把手指收回來,去接薄遇一直護得嚴實的那盒點心。清酒留心瞄了一眼食盒上的標記,是京城中最負盛名的思味軒。

思味軒走的是精緻奢華路線,在點心花樣與味道上尤下功夫,因而每日售賣有限,一開張就被等在門口的大戶家僕們買光了,緋月哭着鬧着要吃好幾回,一次都沒趕上!而此間已近午時,緋月打開蓋子,裏面點心還是熱騰騰的,顯然剛出爐不久,讓清酒不禁感嘆,有權有勢的人家果然哪裏都方便!

薄遇瞧著緋月六親不認似的往嘴裏塞著點心,特別樂呵的搖頭晃腦了一會兒,才尋着機會問姐妹兩個:「我見剛才那姑娘,臨走時特意瞪了你們一眼,有些奇怪,聽緋月的意思,你們認識呀?」

緋月義憤填膺地張口:「她是偷兒!慣會騙人的!」

「嗯?你怎麼知道?」薄遇暗戳戳八卦。

緋月卻一哽,不出聲了,埋下頭繼續塞點心。薄遇一邊笑她,一邊把詢問的目光轉向清酒。

清酒平日不愛接人話,被他灼灼望着卻心有不忍,開口解釋道:「她名喚丹姿,前兩個月被賣進子衿閣,偷了不少金銀細軟,高媽媽本想把她送官,沒想到路上有人幫她逃了。應該是團伙作案,手法很熟練,月兒被騙替她說過不少好話,所以氣得狠了。小孩子口無遮攔,薄小公子別介意。」

「不會不會,有什麼說什麼,這樣最好。」薄遇搓了搓手指尖,似乎對丹姿的事情頗為在意,微嘆道:「果然她打得是這個主意嗎……怪不得執意要跟着我……」

「你知道?」清酒驚訝,對薄遇的智商又有了新的認識。緋月的眼珠也飄過來,不滿地鼓著兩頰。

「當然呀!我怎麼是糊裏糊塗就給錢的人呢?」

薄遇莫名其妙的驕傲再次激起緋月的怒火,讓她連剛剛下肚的點心都忘了:「那你傻呀!知道騙人的還給錢!」

「那怎麼一樣?」薄遇依樣鼓起嘴巴,把她懟回去,又緩緩諄諄道:「就算知道是騙人,也沒人願意跪在街邊受人指指點點,給些錢就能解決的事,多好!」

緋月被氣到無語,清酒則撇開眼睛,腹誹一句:「果然是個紈絝!」可腹誹完了再正眼瞧他,竟發現他像個寶貝一樣,頭髮的顏色比常人淺很多,陽光一照就變成極暖的棕金色,奶白的肌膚,水潤的眼眸,笑容里絲絲縫縫透著股甜意,膩得讓人喘不上氣,又透亮地沖刷著人靈魂深處。

薄遇,薄遇,清酒心底默念了兩遍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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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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