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博河攻堅(下)

第18章 博河攻堅(下)

斯托卡伯爵的夜襲沒有對法衛造成任何損失,反而讓呂訥了解了一件事:獅衛已經無力相抗了。以老伯爵的智慧,總不會只帶一百人就來襲擊敵人,一定是梅戎下令固守莊園,才讓斯托卡只能調令這些兵力。

這下法衛大軍毫無顧慮地大舉向前,一路上果然幾乎沒有受到什麼阻礙,直接沿著博河逼近斯托卡莊園。獅衛南部原本是非常美麗的地區,然而現在放眼望去,只剩下空蕩蕩的村莊和一片狼藉的農場。

格雷格雖自認為已經不能算是一個獅衛人了,看到這樣的場景仍不免嘆息。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小得不能再小得莊園,即使是平時它也是像被強盜洗劫過的樣子。

兩日之後,法衛軍抵達斯托卡莊園的主堡之下。在這種地帶挖掘護城河是非常危險的事,所以主堡的唯一優勢就是高地。呂訥沒有急於下令攻城,他準備將主堡團團圍住,等到城內糧食耗盡,他們自然會出城主動開戰。

法衛軍正在圍城時,堡壘下還在開門引難民入內。獅衛士兵率先讓男丁進去,之後再考慮女人、老人和孩子。

由於這是最後一批難民,男丁被全部收容后,大門就無情地關閉了。女人和老人們絕望地敲打著判他們死刑的堡壘鐵壁,震天的哭喊聲只有在葬禮上才能聽到。

無處可去的難民們或繼續向後逃命,或是躲進離主堡最近的房屋裡,希望哪一天領主會回心轉意。呂訥派出幾名使者在獅衛弓手的射程之外向這些難民發出邀請,來到法衛營地后,他們會被健全處置。

難民別無選擇,在次日排成一隊緩緩向法衛軍靠近。格雷格站在營地最前方迎接他們,並向主堡里的獅衛人呼喊:「那些為了苟全性命的丈夫們、父親們、兒子們,你們看到自己的妻兒、父母被拒之門外,難道還有臉躲在高牆後面嗎?」

獅衛守軍動搖了,甚至隱隱傳來了哭聲。最受感觸的是那些難民,他們開始高聲哭嚎,終於見識到了那些所謂親人的真正面目。

「開城投降!這是你們贖罪的唯一方式。我再說一遍,開城投降!」說完難民也快要抵達營地了,格雷格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為了更好地準備圍攻,格雷格離開大軍在四處勘察地形。博河離莊園不遠,雖然已是冬季,這條大河依舊源源不斷地奔流入海。格雷格想若是鑿開河道,讓河水沖向主堡周圍的低勢,那麼法衛大軍甚至可以放棄圍攻繼續向前。只可惜他尚不清楚博河的確切流量,而且一旦這麼做,就會沖毀大量房屋,以後若是進軍失敗,這麼一個佔盡地利的堡壘也無法再作為退守的據點了。

他想象著鑿河的情況,不知不覺就走進了一個鎮子。若是河道改變,第一個遭殃的就是這裡。獅衛石房眾多,屋內或多或少都長有青苔,這是不可避免的,獅衛人都已經習慣了。在踏入獅衛南方之前,格雷格就嚴格命令士兵清理自己腳和鞋子,一定要讓二者保持乾燥。

鎮長長屋中,爐火剛剛熄滅,尚冒著青煙,廚房鍋子里還有菜湯。格雷格見四下無人,偷偷嘗了一口,已經涼了,但還有獅衛的味道。如若不是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格雷格最多也就嚮往著和家人住在這樣的鎮子里,每天日作夜息,喝幾口菜湯。

格雷格從另一扇門走出長屋,忽然感覺腦袋一陣眩暈,冷汗立刻滲了出來。他終於想起了自己唯一害怕的東西,如若主堡里有一名聖術高超的牧師,這場圍攻就得徹底改變計劃。梅戎絕不會放過這一弱點。

黑魔法師從劍鞘中抽出劍刃,一點點走向那座令他無比噁心的教堂。不出所料,整座教堂都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正有一位牧師在其中施法,獅衛人竟將他忘在了主堡外。這是格雷格的機會,他念幾句咒語打開一圈屏障,除非那牧師發現有魔鬼接近,格雷格到目前為止都能正常行動。

聖術的強弱程度可以從格雷格的狀態分辨出來。現在黑魔法師已經滿頭大汗,誰要是過來戳他一下,或許就能讓他當場斃命。格雷格已經確定那名牧師就在教堂大廳的正中央,但他沒有力氣開門了,手中的長劍「哐啷」一聲落在地上,響聲大到發出了迴音。

完了!格雷格心臟停跳了半拍,手抵在門板上一動不動。門內聖術戛然而止,瞬間讓格雷格好受不少。教堂不再發光發亮,但周圍靜得嚇人,格雷格強迫自己開始思考,他看著地上的長劍,只要一有人把他面前的大門打開,他就立即拿起武器,把那牧師的肚子剖開。

門吱呀呀地打開了。這扇大門通常需要兩個男人一同從內拉開,顯然獨自一人的力量不太夠,格雷格隔著門聽見了細小的喘息。大門只被拉開一條縫隙就停下了,格雷格的撲殺計劃胎死腹中,現在他或許應該撞一下大門然後跳進去把那人掐死。

決定這麼做之後,格雷格擺出了衝撞的姿勢,以手臂和肩膀對準門板,然後用腿的力量把自己蹬出去。然而就在他啟動的那一瞬間,門裡的人開口了:

「是誰?」

女人?

格雷格一個踉蹌撲在門上,又把大門推開了一點點。裡頭的人嚇了一跳並尖叫一聲,讓格雷格徹底確信了那是一個女人。

他轉動脖子,看到門後站著一個穿修道服的年輕女人,年紀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黑色的長裙和長長頭巾將她完全包裹住,以免她的身材令人起意。昏暗的大廳中女子手捧燭台,指間垂著一條十字架項鏈。蠟燭已快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微光映著她白皙的臉蛋。

格雷格有些看呆了,這幾個月他一直和男人為伍,少有見到如此美麗的女性。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並在心裡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你好。」他不知道拿什麼作開場白,「你是這裡的......修女?」

「是的先生。」修女點頭。格雷格發現她個子高挑,差不多和自己一般高,臉上最顯眼的就是那豐潤的嘴唇,這位紳士現在滿腦子都是捏捏她嘴唇的想法。

「我是一名傭兵,」格雷格撓了撓頭,「剛剛從博河對岸過來,卻發現鎮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修女一邊點頭一邊指著遠處的莊園主堡:「現在獅衛和法衛正在交戰,大多數人都逃進主堡里了。」

格雷格受到邀請,已經進入教堂大廳。從剛才開始對聖術的反應已經沒有了,他斷定眼前的修女就是聖光的來源,而且她還不知道自己正在和魔鬼說話。「既然如此,您為何不去主堡避難呢?我看法衛人隨時都會進攻。」

「您為我擔心,我很高興。」修女笑道,「但我還有未完成的使命,所以不能離開。」

修女領著格雷格來到大廳后的某個房間,裡頭擺滿了古老的書籍。修女說她正等著教廷的人來搬運這些古籍,在那之前她哪都不會去。

格雷格搖了搖頭,自認為教廷的人不會來了。那群人見到戰爭躲還來不及,怎麼會來這裡搬什麼古籍,相比這裡的神父和教士都是這麼想的。

「我為您的虔誠感到敬佩,修女。」格雷格行了禮,「容我冒昧地問一句,您已經發過永願了嗎?」發永願后,在修道院修行的女子才能真正地被稱為聖主的信徒。

「我太過年輕,嬤嬤沒有同意。」女子臉紅了一些。格雷格突然激動起來,好像認為還有機會。「不過!我以後一定會發永願的,嬤嬤說我有學習聖術的天賦。」

「聖術」這個詞一出,就如同一把禁慾的大劍將格雷格整個劈開。他失敗地退到牆邊,心好像碎了一地。修女蹲在書堆前清點數目,手勢如同照料嬰兒一般溫柔細膩。窗邊的陽光照亮了細碎的灰塵和她的小臉蛋,恍惚之間格雷格以為自己又重新見到了莉布絲,不由地抽動了一下鼻子。

「您在難過?」修女立刻感受到了格雷格的悲傷,後者心虛似地低下頭。

「不,您長得像我的妻子,雖然眼睛的顏色不一樣,嘴唇也不一樣——哦,我沒別的意思。」格雷格忽然重新抬起頭,「但是真的很像。」

修女不懂這位紳士在說什麼,她清白得如同聖徒山上融化的雪水。「您一定很愛您的妻子,祝願你們生活幸福。」

格雷格很想就這麼哭出來,但他忍住了。「感謝您,修女。」

「和您聊天很高興,先生。」格雷格臨走前修女向他道謝。她完全沒有離開的念頭,格雷格對她很有好感,卻不能強迫她中止自己的使命。另外,鑿河圍城的念頭也被他打消了。

「等您完成使命后,您可以來找我。」格雷格在教堂大門前撿起自己的劍,「這裡很快就會成為一片廢墟,絕不能在此逗留。我叫格雷格,就住在獅衛城外,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我很樂意去那裡,獅衛城的聖涅克萊大教堂是全獅衛最大的教堂。」修女頓了一會,接著說道:「您可以叫我以琳,格雷格先生。您一定是聖主派來安慰我的使者,我今天真是高興。」

格雷格最後看了一眼這位修女,然後和她道了別。這個女人會使用聖術,是他最大的威脅,如果可以用暴漲的河水將她淹死,那麼格雷格也不用髒了自己的手。

法衛軍遲遲沒有進攻,他們在等所有獅衛居民離開交戰地點。方汀依照呂訥陛下的指示率領法師團來到河邊,他們要在這裡施展降雨的法術,讓博河的流量稍稍增長。

梅戎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只是站在主堡的高牆上觀望。斯托卡剛剛上來,一眼就看見博河邊上法師們呼風喚雨的怪樣,立刻反應過來:「大人,法衛人準備用博河圍困我們!」

公爵大驚失措,趕緊問身邊的人要怎麼做。斯托卡竟然放鬆下來:「格雷格竟然想要用冬季的河水圍困我們,他一點都不懂博凱爾河!我們只需要在此等到援軍抵達,圍攻自然會被破解。」

「不行!」梅戎的臉微微扭曲,「這座主堡正聚集著大量兵力,我們有能力與敵人一戰,更何況這裡是平原上唯一安全的地方。」

沒有人比斯托卡伯爵更了解他的莊園。他失望地嘆了口氣,沒有告訴梅戎去向就離開了主堡。他的醫師們正在離戰場很遠的地方待命,伯爵後悔自己拖著重傷趕回這裡了。

法衛人管不了斯托卡去了哪裡,他們的目標是整個平原。施展高階法術需要一段客觀的時間,在此期間,必須有大量的士兵護衛,以免敵人前來襲擊。為了保證無法控制的河水殃及己方,呂訥找來了幾名受俘的獅衛學士,他們被牢牢綁住,跪在新王面前不敢抬頭。

呂訥命令士兵為他們展示法衛軍的計劃,例如如何鑿開河道,如何為博河增加流量。「我們需要將軍隊撤到多遠的地方?」陛下問道。

學士抬眼稍稍一看,又立刻把頭埋下去:「我不知道、不知道......」

呂訥有些生氣,他把學士的頭髮抓在手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已經給獅衛人足夠多的時間,現在莊園周圍空無一人。」

學士咽了口口水:「您沒有騙我?」

「我還不至於騙你這樣的貨色。」呂訥冷哼一聲。

學士擔心河水會將城鎮中無辜的居民全都淹死,現在他得到了新王的承諾,最後的期盼就變成了停止戰爭。他來到河邊勘算,告訴獅衛士兵要如何鑿河。「梅戎公爵生性急躁。」他用手巾抹著額頭的冷汗,「說不定不用等到河道鑿開,他就會出城應戰。」

聞言格雷格和呂訥面面相覷,各自有了別的想法。

「控制好你們的音量!」

方汀必須和法師們站在一起時時刻刻監督法術的運作情況,忙得沒有時間參加任何會議。現在博河河流已經不再像十分鐘前那麼平靜了,起伏的浪花捲起白色的泡沫,大量的雨水落在水面上,漣漪互相撞在一起,連續不斷的噪音好像又將所有人帶回了戰場。

在前來河邊施法時,他和諸位領導法師團的將領們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上一場戰鬥中法師損傷慘重。

「要重創敵人,這點損失是必須的。」方汀還記得圖道爾夫人是怎麼說的。「我們的的法術是我們的武器,要讓敵人對此感到恐懼。格雷格法術做到了這一點,所以是優秀的戰術。」

那場戰鬥之後,方汀還是會不自覺地盯著那些樹木看,生怕它們突然從泥土裡拔出樹根,發出奇怪的聲響沖向自己。

他不想讓自己的法師死太多,這毫無意義——或者說這場戰爭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每每看到格雷格在前線衝鋒陷陣,他心裡就存有一絲僥倖。他決不能讓上一場戰爭的損失在重演一次。

博河持續上漲,兩邊的河岸已經快要容納不下那麼多河水了。法師們向後退了一段距離,等待格雷格派人來鑿開河道。然而公爵等了半天,等來的不是法衛士兵,而是河岸對面緩緩走來的白色部隊,他們擎著六劍十字旗,有兩名著裝不同的將領率領著在岸邊擺開陣勢。

來者正是塞繆爾·文迪男爵。他接到求援信后,幾乎是立刻就點起兵馬離開了自己的莊園。所以在瑟倫斯公爵要求所有朝聖峽谷外的領主撤出時,獨獨少了這位男爵的身影。他知道瑟倫斯過於年輕,再多兵馬在他手裡也只不過是送死罷了。

聖主這次帶來的援兵不過三百人,不到法衛軍的十分之一。他又看了一眼城牆上的梅戎,後者面無表情地望著這三百人,應該是在責怪援軍數量稀少。文迪是擅自前來的,真正的大軍現在估計還在考慮如何奪回朝聖峽谷。

領文迪來的是小斯托卡,現在他終於有機會穿著盔甲站在軍隊的最前方,手中的劍和盾都渴求著對手。他向文迪介紹法衛軍的布置,重點介紹了格雷格。「格雷格是個叛徒,如果您樂意,請把他交給我。」

文迪的心滯了一瞬,沒有回應小斯托卡的請求。他知道「肯特」這個姓氏對他意味著什麼,擺手招來一名侍從:「把那個小夥子送到別處去。」聲音小到只有侍從能聽見。

侍從有些疑惑:「這裡是獅衛領地,要送去哪裡?」

文迪有些不耐煩:「後方的堡壘、審判森林,總之送到我們的撤退路線上。」

小斯托卡對男爵的忽視有些生氣,他好歹也是即將受封受領的人。就算文迪不給他這個機會,他也會自己找上門的。他振奮地用劍猛敲盾牌,一圈圈波紋將盾面染得血紅。

呂訥察覺了援軍的到來,要求格雷格故意在東面擺出破綻。「那圍攻呢?」格雷格望了一眼正在消退的河水。

陛下沉吟一聲:「稍後再說,我們不能讓法師團頂著進攻施法。」格雷格覺得可惜,不得不派人命令方汀後撤。

梅戎從主堡的高樓望過去,之間東面的圍軍站位稀鬆,旗幟東倒西歪,以為是法衛軍遇到了麻煩。「聽說法衛今年顆粒無收,一定是補給跟不上了。」

文迪希望梅戎能夠放棄這座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堡壘,讓呂訥率軍繼續深入。他看出圍軍賣了個破綻,但倘若梅戎執意脫逃,便可以全身而退。他在心中祈禱,希望公爵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毫無遠見。

小斯托卡已經等不及了,他接過文迪的指揮權,大聲命令聖主步兵前進。

格雷格接到誘敵指令,立刻放棄了東面的圍城陣勢,令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接近聖主部隊。「不要吝惜體力,給我跑起來!」

法衛士兵大吼一聲邁開大步,沉重的盔甲發出鏗鏘聲,即使在高速行進中法衛方陣依舊保持著一定的整齊度。

聖主部隊尚要過河過橋,狹窄的橋面只夠三排士兵並肩行走。正當他們完成變陣繼續前進的時候,法衛士兵已經撞到他們的臉上了。

過橋的聖主士兵只有寥寥幾列,他們還來不及重整陣型就不得不拔劍拼殺。法衛士兵像鍋蓋一樣堵在橋口,用盾牌敲開聖主人支離破碎的陣線。

文迪見形勢不對,立刻下達撤退指令,堵在橋上無法全力作戰。聖主士兵毫不慌亂,也把盾牌立在面前,以蹲姿慢慢向後倒退。然而法衛的法師此時就位,幾十人站立的橋面突然崩裂開來,聖主士兵腳下一空紛紛落入博河,冰冷的河水灌入盔甲,令他們一時無法浮上水面。

聖主部隊剛剛開戰就立刻折損百人,軍心動搖之餘又失去了進攻的路徑。小斯托卡也是落水者的一員,他踩著一名士兵的後背爬上河岸,河水凍得他腦袋直晃。

離戰場最近的一座橋遠在數百米開外,文迪隔著河岸看見了好久不見的格雷格,後者一眼就認出了他,臉上露出了喜色。文迪緊皺眉頭向他搖頭,然後才繼續指揮戰鬥:「弓箭手準備!」

格雷格明白文迪的意思,心頭的失落忽然變成了怒火,現在他必須把殺敵以外的一切全部忘記,以免和那些無名之輩一樣變成此地的一具枯骨。他縱馬衝進河水裡,戰馬撲通一聲落進水裡,濺起數米高的水花。

聖主士兵隔岸射箭,法衛人同樣沒辦法過河,只能想辦法後撤,否則就會被敵人當成活靶子。這時一個聲音從陣中響起:「看啊,我們的將軍正在河裡殺敵,讓我們一起衝過去!」

法衛人果然看到肯特將軍坐在馬背上砍殺聖主士兵,把清水攪渾,又把泥水染紅,歡呼一陣跟著跳了進去。聖主士兵向來善戰,可今天看到這群不要命的法衛人終於畏懼了,第一聲慘叫在河岸邊發出。

越來越多的人跳進河裡,一時間河道變得擁擠不堪。士兵們不僅要提防敵人的刀劍,還必須忍受著從上游衝擊而來的水流,不少人是因為站不穩而喪命的。格雷格今天親自領略了博河的威力,這萬物休眠的冬季,她還是如此激昂澎湃,格雷格的戰馬必須仰著脖子才能不至於被淹死,許多士兵腳都碰不到河底。

呂訥正在不遠處觀看戰鬥,以為自家士兵紛紛跳河只是演技,笑著拍起手來:「格雷格卿的誘敵之術足能以假亂真!本王受教了。」

格雷格根本沒讓兄弟們跳進來,這一跳可謂是損失慘重,無數屍體被沖至下游。他大聲下令退回岸上,但河流聲太過響亮,他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主堡上的梅戎見法衛軍東面大開,格雷格在河裡苦戰,認為時機已至,高舉劍刃令所有士兵開城進攻:「現在就是反擊的時刻,隨我來!」

圖道爾此時受命接替了格雷格的職責,正在法衛軍東面看守缺口。梅戎率領上千獅衛士兵衝出堡壘,引得圖道爾高聲大笑,暗暗讚歎十二世陛下料事如神。

早有一半法衛軍從各處轉移至戰場附近,原本梅戎只要離開東面的城牆到別處看上一眼,他就不會下如此愚蠢的命令。

圖道爾兩翼重騎兵就位,巨大的騎士長槍只有軍隊中最強壯的人才提得動。梅戎完全沒有在意這些人,他的眼裡只有正前方那些稀鬆的步卒陣線。獅衛領主身邊儘是一些輕騎和步卒,圖道爾指著墨綠色的披風大喝「衝鋒」,全身覆蓋鋥亮重甲的騎手拍馬衝出,地震一般的馬蹄聲終於驚醒了梅戎。

重騎兵以交叉之勢撞進獅衛部隊兩側,一舉將他們壓得扁平分裂,還有不少人都撞在了一起。梅戎兩眼一黑,只覺得被什麼東西狠狠撞在心口,一聲不吭地落在地上。

若是被騎槍刺中,憑藉堅固的盔甲或許還可以留住小命;又若被長劍砍到,大不了就是少條胳膊少條腿。然而,要是一個人在萬馬奔騰中摔在了地上,再怎麼呼喚聖主都無力回天了。

所有敵我將領中,只有塞繆爾·文迪親眼見證了這一幕。他親眼見到一名背著藍色披風的英勇騎士手提長槍、精準命中梅戎公爵的心口;又親眼見到公爵失去意識跌落馬下。來回的馬蹄和屍體立刻淹沒了他,不給他任何翻身爬出的機會。

「梅戎!」

文迪悲痛地大喊出來。每當他回憶起這場戰鬥的時候,最後悔的不是把指揮權交給小斯托卡,也不是在河裡與格雷格纏鬥甚久,而是這一聲心痛無比地叫喊。

格雷格正在聖主弓手陣列中奮力砍殺,忽然聽見了文迪的悲鳴。他不知道主堡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還是跟著喊道:「獅衛領主已死!」

這一喊喊碎了聖主部隊的士氣,他們失去了目標,在此地犧牲變得毫無意義。然而滔滔河水還是阻擋了格雷格的聲音,就在這時法衛軍中再一次響起另一個聲音:「獅衛領主死了,梅戎公爵死了!」

噩耗如同瘟疫一般散播到戰場的每一個角落,文迪這次徹底失去了部隊的指揮權,一些士兵開始丟棄武器向後逃跑,一直自詡永不退縮的聖主士兵潰退了。

戰場遠處的軍營中,幾名軍醫在斯托卡伯爵的身邊悉心照料。突然漫天的喊聲席捲而來,周圍的枯樹都害怕得搖晃起來。斯托卡猛地睜開雙眼,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潰敗的聲音。

他尚不知道是誰敗了,但多半是獅衛。老伯爵悲嘆一聲,心中默默為自己的兒子祈禱,希望他不會有事。

「格雷格·肯特!」

小斯托卡氣急敗壞地連聲咒罵,罵格雷格下地獄。斯托卡家的詛咒都特別靈驗,當他們開始罵人時,嘴巴都會被家族特殊的魔法染紅。格雷格聽見了詛咒,立刻撇開手上奄奄一息的弓箭手轉向那個乘口快的小人,小斯托卡一驚,丟下武器轉身逃跑。

聖主的援軍竟然為獅衛帶來了滅亡,任何人都不曾料到。主堡內的獅衛守軍聽聞領主戰死,立刻就掉頭返回城內,但他們絕望地發現,莊園主現在也不知所蹤了。

法衛的重型騎兵離開戰場,大勝的喜悅被埋藏在一地被踩爛的屍體和內臟里。格雷格環視戰場,只有在這個時候、在這裡,人才能體現出自己的本質。盔甲和錦衣一樣如一灘爛泥,戴戒指的手和長滿老繭的手沒什麼區別。

呂訥在戰地上巡視了好久,都沒有辨認出哪一個才是梅戎公爵的屍體,並一度以為他根本就沒有死。格雷格回到陛下身邊,他在屍體上走了一圈,突然蹲下去抓住一具屍體的手,說這就是梅戎。

士兵把上層的爛泥(或是別的什麼)扒開,終於將梅戎拖了出來。獅衛領主的臉被馬蹄踩了凹,眼眶裡積滿了淤血,眼球早已不見。呂訥問格雷格是如何辨認出他來的,格雷格聳了聳肩:「他通常躲在重重護衛之中,所以一定在死人堆底下。所以我就瞎抓了一隻手,總能夠挖到的。」

法衛大獲全勝,夜晚眾將在斯托卡的主堡里開慶功宴。仗是贏了,可問題是這最大功臣應該頒給誰。有人說是格雷格,是他以完美地演技誘敵出城,並把聖主援軍阻隔在岸對面;也有人說是圖道爾,畢竟是他率軍擊殺了梅戎。

格雷格自知是碰巧,便對呂訥使了個眼色。呂訥見他又眨眼又搖頭,便了解了大半:「我意已決,這次布蘭特卿殺敵有功,自然要重賞!」

圖道爾哈哈大笑,心裡卻捏了把冷汗,這次是撿了便宜,只當是將功補過了。他瞥了一眼格雷格,後者正在笑著為他的建功立業稍舉酒杯。

圖道爾將軍記大功,其餘將領自有獎賞,不多論述。格雷格沒有要別的,只要那具梅戎的屍體。呂訥聞言一愣,狐疑地看著他:「只要一具屍體?」

格雷格行了一禮。「請陛下恩准。」

喬爾·梅戎原本長得就不好看。他的鼻樑骨高高突出,遇到特殊的天氣,整個鼻頭就會變紅;多年的精神緊張讓他臉頰微陷,皮膚也鬆鬆垮垮的。不過現在看來,有一副人樣簡直就是一大幸事。格雷格嘖嘖兩聲,將藏在停屍房裡的公爵推進推車裡。

格雷格沒有親手殺了這個畜生,只是聽圖道爾說了那時的場面。「重裝騎兵沖入敵軍,像海水一樣將梅戎淹沒。」他把手疊在另一隻手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個士兵殺死了他,但我想這根本沒那麼重要。」

他召集了自己的士兵,這些人在早些時候與格雷格一同在博河中奮勇殺敵,有一部分受凍著涼,正裹著毛毯在火堆邊取暖。他們看見頭兒推著一具屍體走到他們的面前,紛紛將視線移向他。

「列隊!」格雷格的副官下達了指令,就連裹著毯子的士兵也站了起來。

將軍將推車把手向前一推,屍體被震落在地上,做出類似跪地的姿勢。士兵們全都看著它,下意識地將它認作梅戎公爵,法衛人最大的戰利品。

「這就是獅衛領主喬爾·梅戎。」格雷格將屍體拎在手裡,「是你們的英勇無畏讓戰爭女神眷顧了法衛,等你們回到家鄉,可以自豪地和自己的親人說,你們殺死了敵人的首領。」

「喔!」法衛人氣勢高漲,身子也不禁變熱了。

「讓我們來回憶今早的戰鬥。」格雷格索性讓所有人坐下,自己靠著曾最親近的人的屍體,絲毫不畏懼它所發出的臭味。「當時我正在博凱爾河的另一邊獨自作戰,澎湃的河水阻斷了我的號令。我很想知道,當時是誰把『獅衛領主已死』的消息傳出去的。」

士兵們互相對視,發出隆隆的私語聲。「是阿因。」「是他,是阿因。」

格雷格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或許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將軍佔了起來:「阿因,請你出列。」

一個年輕的漢子站了起來,格雷格沒有從他的眼中看到一點藍色。青年身體健壯,腰間別著一柄短劍,不屬於法衛的制式裝備。將軍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報名,年輕人。」

「阿因索夫,將軍。」

年輕人說話洪亮,令格雷格誤以為他是獅衛人。「你住在法衛城裡?」

「不,將軍。」這時陣列里傳來鬨笑,格雷格聽見了「鄉巴佬」這個辭彙。「我住在邊境附近的小村子里,父親時獅衛人,母親是法衛人。」

「哦,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格雷格多半猜出了他的身世。他又一次把梅戎的屍體拎起來,甚至推向阿因索夫。「這是你的戰利品,孩子!但我相信你並不喜歡一具快要腐爛的屍體。所以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副官了。」

「什——」阿因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皮,「聖主啊!這簡直是......」

「所有人都可以得到一份獎賞!」格雷格向士兵歡快地大喊,「新的盔甲或刀劍、金幣、女人,等到了斯托卡的主堡,你們人人有份!」說罷他拍了拍新副官的肩膀,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拖著梅戎進入軍營的陰暗處。

歡呼聲漸漸遠去,變成了令人頭暈目眩的蜂鳴聲。格雷格額頭青筋暴起,眼眶附近流轉著幾條黑色的絲線,如同活在眼中的細長毒蟲。耳鳴讓他暫時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怒吼一聲,將梅戎重重地摔在地上,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接受嗡嗡聲的折磨。

「梅戎!」

格雷格將雙手塞進梅戎扭曲的頜骨之間,稍一用力就將它的半個腦袋扯離了身體,腦顱里的東西淌了一地。他跪在地上,將梅戎的頭顱狠狠地向地上某個凸起的石塊砸去,他聽不見聲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砸得有多重,只看見灰白色和血紅色的混合物四處飛濺,把格雷格自己弄得一團糟。

「梅戎!」

他砸碎了梅戎的腦殼,只剩下手掌里抓著的兩片頜骨殘餘和幾顆發黃沾泥的牙齒。他覺得身體中好像有一個大火爐在熊熊燃燒,便把盔甲和裡衣全都扯開,露出發黑的腹部肌肉。

格雷格沒有發現梅戎腦子裡有任何區別於人類的物質,便轉而撲向屍體的軀幹部分。他一手戳進了堅硬的肋骨中,不顧碎裂骨片和黏滑的內臟,精準的捏住了那顆早已不再跳動的心臟。

「告訴我,梅戎,裡面到底藏著什麼!」

格雷格大吼著奮力扯出屍體內的心臟,它鮮活亮麗,甚至還有些溫熱。他撐開嘴巴,頜骨發出清脆的骨折聲,下巴已經碰到了自己的喉結。他將整顆心臟塞進喉嚨里,連手掌都伸了進去,似乎不想讓自己噎住。

他沒有嘗出任何特別的味道,那就是普通的血腥味,和一頭鹿的心臟沒什麼區別。突然格雷格恍然大悟,匍匐在地上哈哈大笑:「這就是原因啊!你的心和野獸的沒什麼兩樣嘛!」

得到答案的格雷格發出惡毒的笑聲,紫色的光圈一陣陣地盪開,驚出了棲息在附近的動物們。然而離他最近的法衛人卻絲毫沒有聽見,他們只是覺得,今天的平原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日子都要寒冷。

兩天後,查美倫十二世決定繼續推進,和這群無首的懦夫在城堡內外耗著根本沒有意義。格雷格受命進行鑿開河道的行動,為此,方汀公爵和他的法師團需要再一次消耗大量法力招來雨水。

顯然公爵並不樂意這麼做,他板著臉向自己的好友抱怨。「每一次施展高階法術后都需要大量時間修整,我希望這次不會只是降雨那麼簡單。」

格雷格有些心不在焉,沒有聽方汀說了什麼。他站在河岸邊回望離他們最近的那個鎮子,他沒有看見他想見的東西,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按照獅衛學士的計算,法衛大軍必須退到五里之外,以免被突發的大水殃及。在撤退期間,被圍困的獅衛軍很有可能尋找機會突圍,撤圍和開河的時機將是行動的關鍵。

十分鐘后,法衛法師完成畫陣和吟唱,天空中無端多出一片烏黑的雲朵,被寒冷消磨的陽光不是它的對手。

此時斯托卡主堡里一片大亂,還能維持軍勢僅僅是因為法衛人沒有給他們逃脫的餘地。一些男爵在房間里大聲哀嚎,只能拿斯托卡的一些藏品撒氣。另一些了解這個家族的爵爺則慌張地把他們攔下:「你們這樣是要受詛咒的!」

漫天的大雨導致河水開始上漲,格雷格命令士兵把收集來的屍體扔進河裡。他們推翻運送屍體的推車,一具具屍體噗通噗通落入水中,接著發出耀眼的紫色光芒,一隻骨折了的手臂猛地抓住岸邊的泥土,沒有被大水沖走。越來越多的屍體借著「同伴」對河床撕咬挖掘,速度快到如同白蟻侵食房屋。

屍體們用怪異的方式在衝擊力劇烈的河水中掘土食土,它們不知疲倦、不知痛苦,連腸子都被撐破了都不知道。活人見狀都有些反胃,方汀更是對著發狂的博河搖頭嘆息。

一條約莫一里的河道被屍體掘開,原本博河尚沒有爆發的跡象,然而到了低坡,河水猛地沖開了所有屍體,向著各個方向蔓延開來。格雷格心知任務已經完成,立刻命令法衛大軍向後撤退。

奔騰的河水率先沖向離她最近的鎮子,第一波浪頭高過了一座兩層的房屋,衝擊力將高牆拍碎。格雷格控制著死屍將博河下游堵住,他們手挽著手,腳勾著腳,最外圍幾個把手插進河道的泥土裡,宛如一張用人身製作而成的大網。

河水暫時無法順流而下,值得改道沖向鎮子。巨大的水聲帶著哀嚎衝進了一座教堂之中,格雷格聽到了巨大建築轟然倒塌的聲音,心裡的大石終於落地了。

主堡里的獅衛士兵眼睜睜地看著法衛人如潮水般撤退,隨之而來的是真正的潮水。博河水自東北處狂涌而來,任何物體都阻擋不了她的腳步。獅衛人絕望地丟掉武器,現在就算是法衛接受他們的投降,他們也沒有離開圍困的可能了。

格雷格隨部隊向後一撤再撤,對黑魔法的控制減弱了不少。屍體們不再如之前那樣生龍活虎,逐漸變回它們原來的樣子。暴怒的博河想要奪回她原本的河道,白浪翻滾了數趟,終於衝散了屍體作成的大網,繼續往原本的下游奔去。

很快格雷格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冬季用水實在是愚蠢的決定。洪水只持續了數分鐘,根本無法完全淹沒主堡周圍的低地。等博河完全恢復平靜之後,一些三層的高樓尚露在水面之上,就比如鎮子里的鐘樓。

格雷格暗罵該死,呂訥也意識到了計劃失敗,重新命令法衛士兵按指令形成包圍。肯特將軍耷拉著肩膀回到陛下身邊,他摘下頭盔,一言不發等待呂訥的處罰。

「我相信你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但我們必須繼續前進。」呂訥懊惱地揮了一下拳頭,「格雷格卿,我貶你為布蘭特卿的副官,在你將功補過之前,由我來指揮法衛的步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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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偽王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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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博河攻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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