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環中的坑
灰濛濛的霧靄籠罩在燕京的上空，太陽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紗，若隱若現地泛著清白色的輝光，絲毫感受不到它應有的溫暖。
西北風嗚咽著從高空一躍而下，在光禿禿的枝椏間呼嘯盤旋，捲起陣陣塵沙，肆無忌憚地拋灑在地面上龜速行駛的汽車長龍里。
身在車陣中的林偉，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頭的汽車，心中哀嚎一聲，該死的，這下又遲到了。
有專家說擁堵是因為燕京人太富有，汽車擁有量持續增加，所以應該收取高額的擁堵稅和停車費，以減少路面車輛。有學者反駁說，擁堵是因為城市規劃不善，高額稅費完全是殺貧濟富，只能讓市民堵上添堵。
林偉對這些成天打嘴仗的公婆都不感興趣，他只知道自己低頭就能看見貧困線，至於富裕那個詞兒，離他的距離差不多有地球到火星那麼遠，他更知道，屁民是沒有發言權的。
聽着窗外嗚嗚的風聲，林偉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不過想到直升不降的汽油價格和女兒的奶粉罐，他咬了咬牙，理智地將伸向暖氣開關的手又放了下來。
他嘴裏喃喃地安慰自己道，「低碳！低碳！」
走走停停間，右邊的大公交車忽然哼了兩聲，就熄了火，一下子與前車拉開一個空當。林偉見狀，連忙手疾眼快地打了轉向燈，嗖的一下，擠進空當，離幾米外的出口又近了一個車身。
他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身後那輛沙丁魚罐頭般的300路，心頭說不出的暢快。
又過了十分鐘，林偉終於殺出重圍，將車子硬擠到路邊，他急急忙忙地將車鎖好，夾着小包，一路小跑地來到良品樂購的三樓。
不出所料，307室採購部的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林偉不禁再次哀嘆自己命苦，才出車陣，就入人陣。
沒有辦法，等吧。不大會功夫，又有幾人加入到了隊列中，林偉身後居然來了個長相不差的小妹。
這小妹顯然是剛入行的新人，怯怯地向林偉打聽着行情。林偉有些沒心沒肺地跟人家調侃了起來，也許是境遇相似，又或是業務人員的交際優勢，兩人居然山南海北的聊得甚是投機。
不知過了多久，那小妹好心地提醒他，「誒，該你了！」
林偉回頭就見前面的那位已經從屋裏走了出來，他連忙從小包里拿出一個信封，然後朝那小妹晃晃手機，笑着輕聲道，「有空聯繫。」
「劉經理，您這可真是日理萬機啊」，林偉滿面堆笑，貌似不舍地放開了對方濕黏的右手，「您看，這馬上新年了，這是我們公司一點小心意，感謝您對我們公司的關懷有加，您可一定要收下！」。
長著一雙金魚眼的劉經理大大方方把20張100元鈔票捏在手裏，很隨意地收進辦公桌的抽屜，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道，「太客氣了，這個月你們銷售額還不錯吧？」
「那是，那是，這不多虧您關照嘛。」林偉臉上馬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我這老惦記着，看您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喝個茶泡個腳什麼的，也好跟您多取取真經。」
「呵呵，最近很忙啊，你看這一天得接待多少客戶啊！等有空再說吧」，劉經理笑容可掬地說着客套話。
「那行，您先忙着，有空您給我電話，咱不醉不歸！」林偉很有眼色地將時間留給了後面那個小妹。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林偉沖對方笑笑，偷偷作了個祝你成功的手勢。
下到二樓的時候，林偉順道在自家專櫃不遠處停下腳步。看着「蒙蒂娜莎」四個紫色大字前三五成群的顧客，再看看不遠處門前冷清的「李寧」專櫃，他又是歡喜又是感慨。
「蒙蒂娜莎」，聽起來好像洋味十足，其實就是個土生土長的老廣拐彎抹角花錢在國外註冊的，雖然廠址還是在廣東，東西還是打工妹生產的，但人家已經是正宗的洋品牌了。不僅可以合理合法地避稅，而且能吸引到更多崇洋媚外的顧客，當然最關鍵的，價格可以定的很高。很奇怪，國人現在還就吃這套，真是不知道，國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的民族自卑感。
林偉每每念叨這個牌子的時候就想樂，「蒙蒂娜莎」不就是「蒙的那傻」么，此老廣……妙人啊。
林偉所在的公司，一共8個人，業務部就佔了四分之一，林偉的頭銜是業務部副經理。公司比皮包公司略強，但本質還是二道販子，掙個批零差價而已。
林偉的任務就是把渠道商維護好，收入倒也說的過去。比方說，這個牌子的服裝進價平均不會超過90塊，零售標牌價沒有低於600的，當然不可能有500%的利潤，通常都是打個三折五折的優惠價。不過你要認為有100%的利潤也是大錯特錯，最後落在林偉公司錢袋的純利也就5%左右，因為大頭都被渠道拿走了，還有三分之一是維護成本，也就是對各方閻羅小鬼兒的孝敬，這筆賬一般不會體現在明帳上，消費者也不會意識到這筆隱形消費。
談到孝敬，其實通俗地講就是送禮，不過這裏的門道真想說透，所需的筆墨絕對不會比《論語》少。古人講「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禮沒準兒就是鞠個躬；現今講究的「先禮后賓」也好，「禮儀之邦」也好，這個「禮」沒旁的意思，就是「銀子」，沒「銀子」，哪涼快哪兒玩兒去。你要是犯傻或者心疼這筆銀子，甭說5%的利潤，連賣場的門檻兒都別想沾。林偉剛出道那會兒，沒少因為拜錯廟門而大栽跟頭，好在風雨之後總能看見彩虹，現在的林偉也會偶爾發發善心指點一兩個菜鳥為樂。
林偉站在街邊，望着主路上密密麻麻的車流，頭皮一陣發緊，不過怵歸怵，今天還有個「小鬼兒」需要打發。
等林偉強忍了一個鐘頭的尿意，終於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大廳里的人已經稀稀落落的，都有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了。
四處張望了一番，林偉居然沒有找到正主兒，他有點納悶，這離下班應該還有一個鐘頭呢，人怎麼就沒了呢？
算了，解決生理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
林偉放完水，渾身通泰，他洗了手剛走出門，就聽身後一陣電話鈴聲，接着傳來一個很有特色的公鴨嗓音，「芸芸啊，我這兒正解決內需呢。」
「靠，原來這廝在這兒」，林偉趕緊停住腳步，輕手輕腳地往回退了兩步，側耳傾聽。
「今兒收成不好啊，剛才有個小子居然只點了400塊，虧他拿得出手，還不夠咱倆一張音樂會的票呢，回頭我就給他公司上眼藥。」
「啊，是，現在通貨膨脹太厲害了，要不晚上就別霸王海鮮了，咱改西餐吧。」
林偉頓時沒了再聽的心思，他捏了捏自己兜里500塊的信封，心中暗罵道，「媽的，還喂出毛病來了！這抵上我妞妞半個月的奶粉錢，居然還嫌少，嫌少老子還不給了。」
他把信封放回包里，故意放出腳步聲，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
「電梯等人，電梯等人」，就在電梯關上的一瞬間，林偉揮着手呼喊著沖了過來。
電梯門又緩緩打開，林偉連忙向裏面的人道謝。
電梯里是一對夫婦帶着一個小姑娘，男子眼神清澈明亮，由內往外透著一股儒雅勁兒，女子明顯未施粉黛，面容溫婉雅緻，嘴角若有若無地掛着一絲笑意，讓人感覺很溫暖。小姑娘長得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恰好瞥見林偉挺起的啤酒肚，眉毛一彎，嘴角便現出兩個小酒窩，頗有幾分秀蘭鄧波的神韻。
夫婦倆向林偉微笑着點點頭，又讓小姑娘跟他打了個招呼。
「您到幾層？」
「19層。」
林偉以前從來沒這麼早回過家，照過面兒的鄰居屈指可數。
這一家三口給人的感覺很舒服，他不禁心生好感，從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遞給小姑娘。自打女兒妞妞出生，林偉就經常在兜里備些小零食，看到有可愛的小朋友就送給人家，看着小孩子報之以甜甜的笑容，他也會感到很開心。
小姑娘扭頭看到媽媽點頭，這才大方的接過棒棒糖，聲音清脆地說道，「謝謝胖叔叔，你的肚子再大一些就更像彌勒佛了。」
林偉呵呵地笑了起來，剛好自家的樓層到了，他便揮手向這一家人道別。
…………
進屋換了拖鞋，林偉抬眼瞧見冰箱上貼的字條，「我帶妞妞回媽那兒，今天不回來。」
「沒人也好啊，輕省」，林偉自言自語着把手包扔到冰箱上，掛了外衣，往沙發上一倒，眼皮兒就糾纏在了一起。
睡了不知多久，林偉只覺沙發劇烈一震，猛然從睡夢中驚醒，他揉着迷離的雙眼，四處打量，等了半天卻再無異狀，正準備接茬兒做夢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他迷迷糊糊地摸索到手機放在耳邊，「您好，我是春陽商貿林偉。」
「哈哈，偉仔，你丫跟我還整這套，顯擺你敬業是不？」
聽着熟悉的囂張笑聲，林偉一下清醒過來，沖着手機大喊：「我太陽，耗子，我正做夢在頭等艙跟空姐眉來眼去呢，讓你小子給攪和了，不行，你得賠我。麻溜兒地給我送兩斤鮑魚飯，4個美女過來。」
「扯，我還沒吃呢，聽你這意思嫂子不在家啊。」
「可不，妞妞也不在，家裡冷冷清清的，我一人兒也懶得弄，你過來咱哥們喝倆杯吧。」
「今兒我估計過不去了，現在還在三環上趴窩呢，我剛聽交通廣播說，你家那片塌了一大坑，掉下去好些車，警察都過去了，交通台讓所有車輛繞行呢」，就聽電話那邊「咣當」一聲巨響，接着耗子發出一聲怒吼，「**！你丫怎麼開車呢！」然後他急促地說道，「偉仔，我車屁股讓人爆了，不跟你說了，你趕緊關心那天坑去吧。」
「真的假的，天坑都坑到我家門口了」，林偉拿着手機走到窗邊，下意識地向窗外望去。
燕京的夜，是光線精靈的舞台。從空中俯視下去，整個城市在若干光環的團團簇用下，層層發散。光環流光溢彩，艷若霓虹，光環間則星星點點，那星光錯落有致，色彩斑斕，如夢如幻，猶如九天銀河。
然而今天，第二道光環在西南角黑了豆大的一塊，好似七彩錦緞上破了一個洞。對照燕京市交通地圖的話，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那洞——名叫春光橋。
春光橋的北側此刻紅光漫天，大大小小的車輛將主輔路塞得水泄不通，心急的車主拍打着喇叭不時發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憤懣，遠處的警車和救護車面對此景，也只能呆在原地空自鳴笛，無計可施。
一個青年靈活地在人和車輛間穿梭而過，「借過，借過」，不大會兒功夫就衝到事發現場的外圍。他在擁擠的圍觀人群外連擠帶扒，居然就是殺不進去。他不禁氣得在身旁越野車的前蓋上拍了一巴掌，「***，這華夏人怎麼這麼愛看熱鬧！」他抬起自己震得有些發麻的手掌，靈機一動，翻身躍上車頂，眼前豁然開朗。
他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本寬闊的瀝青路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黑乎乎直徑足有15米的大洞，洞口猶如圓規所畫，一蓬淡綠色的氤氳霧氣籠在洞口上方，好似怪獸噴出的氣息，吞吐不定；洞深不知幾許，隱約可見洞底射來的幾道光束，下方還傳來持續的喇叭長鳴，與圍觀眾人的喧嘩聲交雜在一起，轟亂一片。
那青年興奮地拿出手機連拍數張，手指跳動，自言自語道，「末日天坑驚現三環路，無數車主葬身去無蹤。嘖嘖，這帖子肯定大火」。接着他又撥通一個電話，「三兒，我跟你說啊，我就在天坑現場哪，那景象太壯觀了，嘿，你看我的**去吧，我……」言猶未盡，便覺眼前綠光閃爍，嗓子發緊，身子一軟從車頂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