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無路可退
天高風緊，無邊的王庭連營中心矗立起一座宏大的宮殿，以無數根圓木為基，百根數人合抱的巨木為柱，千萬張駱駝皮為牆，殿內到處都有彩色的絲綢，黃金白銀珠寶玉器堆積如山。哈奇一臉滿足的四下張望，比起這宮殿父汗的金帳簡直就是寒酸的窩棚。更讓他驕傲的是，建起這座可容納萬人的宮殿只用了不足十日的時間，這是整個草原連想都不敢想的奇迹！蕭皇后只是給了一張圖紙，而我哈奇是完成這一奇迹的大總管，這裡的每一根柱子、每一片絲綢都是我親自調配安排的！
哈奇興沖沖的騎馬向義成的帳篷跑去，他需要有人見證自己的成績，畢竟義成可敦是母親般的存在。
意外的是帳篷里空空如也，義成不在。但願她是出去散心了，這位王庭之母平時自律甚嚴，弄得周圍所有人都跟著壓力重重，微覺失望的哈奇隨意的躺坐下來。這間簡樸寒酸的帳篷里滿是童年記憶，昏暗溫暖加上多日疲憊讓哈奇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帳外一陣嘈雜吵醒了他，頡利特有的大嗓門也從外面傳來，好似怒氣沖沖。哈奇不禁有些生氣，你何必走到哪裡都要前呼後擁、咋咋呼呼呢？哈奇本應起身相迎，轉念一想反正父汗不會在這裡多呆，從來都是說幾句話就走，於是躲在了屏風後面。
「到底有什麼大事，非要到這裡來說？」喜事將近的頡利正想去宮殿轉轉，結果半路遇上了最不想見到的義成，滿心不爽的他聲音大了些。
義成一皺眉，正色道：「你不能娶豫章公主？」
「為什麼？」頡利儘力壓住心中憤怒，你這個醜陋的老巫婆肯定是妒忌！
「因為……」畢竟是大隋最後的血脈，怎麼能變成殺人兇手？義成深深吸了口氣，「可汗，我不能說，但我真的是為了你好，為了王庭好。」
義成前所未有的低姿態讓頡利一愣，心想必定事出有因，「那你更應該告訴我，一個不能迎娶可敦的可汗是不會被尊重的，何況我還要給大唐皇帝一個交代。」
可汗大婚不但是私事，更是國事。義成心裡很明白，單憑自己這麼一說是不可能讓一位可汗悔婚的。於是她終於下定決心，嘶啞著嗓子道：「豫章公主就是那個用邪術殺人的兇手。」
偷聽的哈奇差一點叫出聲來，楊黛已經成了特勤們心裡的女神，怎麼可能是殺人兇手？！
頡利可汗出人意料的沒有勃然大怒，他沉思片刻后問：「證據呢？」
這下輪到義成一怔，「這種事怎麼可能有證據？不過事情很簡單，死人就是從豫章公主來王庭開始的，而且……」
「好了！」頡利打斷了義成，「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這麼說，不管出於任何原因，我一定毫不猶豫的拿刀砍了他。」
「你必須聽我的，她真的是……」義成很著急，語氣也越來越急。
頡利就靜靜看著義成，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義成卻感到了巨大壓力，不由住嘴。
頡利很努力的壓抑住砍死義成的衝動，聲音緩慢，「第一，就算她真是兇手，我也必須娶她。第二，你一定要記住，是你必須聽我的。」
義成公主站在原地渾身一個勁的哆嗦，直到頡利可汗走出帳篷很久還一動不動。她看得出頡利真的動了殺心，又怕又氣。
目睹一切的哈奇背後儘是冷汗，藏在角落裡一動不敢動，直到義成低聲道：「哈奇，我知道你在，出來。」
哈奇不知道怎麼被發現的，但已經不重要了，他戰戰兢兢地的走出來，此刻的他不再是野心勃勃的特勤，就是幾乎目睹親人相殘的孩子。
義成從角落裡拿出一片銅鏡扔在地上，一進門她就從裡面發現了哈奇。但她此刻沒有心情解釋，只是注視著哈奇，「怕嗎？」
「不怕。」哈奇感覺心都快跳出嗓子了。事到臨頭整個人都是木的，現在才知道后怕。
「可汗應不應該娶楊黛？」義成注視著哈奇，已入以往考校之時的目光。
哈奇很清楚可敦希望聽到自己的支持，但在她審視的目光中卻說出了另一個答案，「不應該娶，但只能娶。」
義成一語不發，拿起桌上一杯冷掉的酥油茶，從懷裡拿出一小包粉末撒在裡面，遞給了哈奇。
毒藥？哈奇第一反應是可敦要殺自己，但他還是毫不遲疑的接過了杯子，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想，很多人看到我進來的，如果我死了她有最大嫌疑，何況哪有當面下毒的……
這杯酥油茶喝的哈奇渾身冰冷，卻沒什麼異常感覺。
「疊羅支有消息了嗎？」義成問個不相干的問題。
「沒有…哦，我不知道…」哈奇結結巴巴。
義成揮揮手示意走吧，哈奇如蒙大赦快步走向帳篷門口。
「等等。」
哈奇身形一滯。
「最近不要讓可汗看到你，走吧。」義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幸虧你還算有骨氣，沒諂媚於我；幸虧你的答案是我平時教你的，所以你應該成為下一個可汗……看著年輕人的背影，義成摩挲著懷裡另一個小瓶，下了決心。
……
頡利大步走出帳篷，迎面一個王庭狼騎急奔而來，滿身血污。
「講。」頡利認出此人是疊羅支的親兵。此刻他心中怒極，可軍情當前必須強自冷靜。
「進攻聖山受阻，大特勤受傷。」狼騎滿臉焦急。
受傷？那就是沒死……頡利又問，「聖山守軍多少？可是之前探報有誤？」
「之前探報無誤，隋兵二百，信徒一千，有刀無甲，缺馬無箭，但是……」
「那你為何回來？」頡利冷冷打斷，主將受傷你卻回營，這種人不殺留著作甚？
「初戰他們折損半數，想不到又率殘兵突襲。突襲之時燃起了狼煙，所以大特勤命我來報。」為了報告狼煙的消息，此人騎馬狂奔了一晝夜。
頡利微一沉吟，身邊一位葉護（公侯）低聲道：「昨日確實有人看見聖山方向有狼煙，為了王庭安全是不是……」
頡利擺手制止葉護繼續，又問。「他們不是點燃狼煙穩守待援，而是燃起狼煙后再亡命突襲？」
「是。」
聖山那幫傢伙腦子不太清楚，對亡國多年的大隋念念不忘，他們執拗的把大唐視作亂臣賊子，所以絕不可能給大唐通風報信。點狼煙不過是一群殘兵敗將給自己壯膽而已。想到這裡頡利沉聲道：「傳我軍令，哨騎再多放出百里，疊羅支不必帶回信徒。」
「大祭祀和婚禮呢？」葉護小心翼翼問道。
「你剛才在帳篷外面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頡利目光冰冷。
「沒有、沒有，誰敢靠近可汗和可敦的附近？所有人都能作證，我當時在於他們閑談。」葉護大恐，急忙辯解。
「哼，諒你也不敢！大祭祀和婚禮如期舉行，無論什麼都不能阻擋！」頡利的口氣不容置疑。大祭祀和婚禮對於突厥的未來至關重要，莫說是捕風捉影的烽火，就算是大唐兵臨城下也必須舉行！而且，縱觀整個草原，又有誰能與王庭狼騎爭鋒？
頡利的目光又移到還在跪著親兵，沉聲道，「你的妻兒我會照顧，放心去吧。」
戰場上親兵絕不能離開主將，這是鐵律，所以這個人必須死。但他送信有功，所以要照顧他的妻兒。頡利自認處理的非常完美，怒氣也消散了不少，於是打馬而去，口中猶自道：「行兵穩重，倒是真穩重，兩千王庭狼騎拿不下一幫殘兵敗將……」。
那親兵磕了幾個頭，抽出彎刀在頸上用力一拉……
……
聽說狼煙之事後韓世諤只說了句：大義所在，義無反顧！然後就率三十餘位老兵起身向神殿外走去。天下早就不屬於大隋了，但老將軍還是固執的把李唐視作亂臣賊子，這是他一直堅持的君臣大義，到現在他才弄明白，所謂大義不是姓楊或者姓李，是整個華夏。
這幫渾身是傷的老兵步履蹣跚，居然還有人低聲開著玩笑，怎麼看都不像慷慨赴死的戰士，倒像是一幫幹完活回家的老農。何力和一眾黑信徒沉默的跟在後面，他們面無表情，渾身散發著淡淡黑氣，給人一種不祥之感。
方岩在人群里滿心內疚。以往他也打過這種明知是送死的仗，一邊和兄弟們咒罵著上官的十八代祖宗一邊赴死，可這次讓人送死的上官變成了自己……
三郎拍拍方岩肩膀，「兄弟，皇后陛下和公主殿下都在突厥王庭里？」
「陛下和公主都在設法拖住頡利，讓我來傳出軍情。」方岩認真道。
「陛下從來都是深謀遠慮，她怎麼吩咐兄弟們就怎麼做，錯不了！」三郎高聲道，周圍老兵紛紛附和，不知是給自己壯膽還是確實相信，反正是軍心一振。
方岩緊了緊纏在刀把上的布條，心想應該如此……不，是必定如此。蕭皇后的行事從來是謀划深遠，思慮周全，這次也不會例外。
居然把希望放在遠離戰的蕭皇後身上，只說明一種事：沒有希望。
……
疊羅支並未退出聖山，而是下令迅速通過峽谷，神殿就在眼前，戰死將士的屍首就在身後，無論如何不能後退。
地火中坍塌的神殿少了一份宏偉，多了一絲滄桑，可那種神聖依然攝人心魄。疊羅支默默注視，心思翻湧。
什麼樣的狼崽子才能成為狼王？未必是最強的那個，但一定是活到最後的那個，所以疊羅支修行了不動明王寂滅相。此秘法不以攻擊力見長，但防禦力之強無與倫比，不但刀槍不入還有極強的恢復能力，無論多重的傷，只要不當場身亡都能慢慢恢復。
可方岩那一刀的傷害出乎意料，外傷倒還其次，關鍵是刀上蘊含的力量正在一步步的摧毀明王寂滅相，如果現在不休息養傷輕者功力全失，重則有性命之憂。
無論如何必須退兵了，但他不能。
父汗給他兩千最精銳的王庭狼騎，是要他摧枯拉朽的攻下聖山，然後俘虜著信徒回王庭。這種送到嘴上的戰功沒有實際意義，因為任何特勤都能輕易做的，但象徵著父汗的信任和支持。如果這種簡單的任務都不能完成，他會失去成為可汗的可能，更會失去整個王庭的尊敬和信任。
即便現在自己的戰鬥力只相當於一個普通人，但手中還有一千五百多騎，主力尚在憑什麼退兵？想到這裡他立刻下令在盆地中央就地休息，馬不卸鞍、人不解甲，半個時辰后發起進攻。這裡地勢開闊，視野絕佳，是不可能被偷襲的，可以放心修整。
「特勤，你看！」
疊羅支順著指向抬頭，聖山山巔一縷彩色狼煙直衝雲霄，在好似被凍結的天空里久久不散。
另有救兵，點狼煙求援？不可能，這是大隋的孤軍。但狼煙不絕會無緣無故點燃，必須將消息傳回王庭。疊羅支大聲呼喊親兵。
就在此時一小隊人馬從不遠處沖了出來，迅速接近！方岩和何力沖在最前方，身後緊跟著一百黑信徒，再往後是信徒們。
號角聲響起，所有狼騎上馬列隊。外圍擔任警戒的數十狼騎不待號令已經迎了上去，嗖嗖的破空聲響起，一波羽箭凌空而至。
前面的黑信徒沒人閃避格擋，篤篤聲響中箭矢如中硬木，紛紛落下。
警戒的狼騎中的伯克見箭矢無用，立刻彎刀出鞘，唿哨著發起了衝鋒。他們必須給主力爭取到列隊的時間。
輕騎兵無法衝擊重步兵的方陣，面對輕步兵有絕對的優勢。人和馬加起來足有七八百斤，高速奔騰時的衝擊力絕非沒有長矛巨盾的輕步兵能抵擋的，往往騎士縱馬衝散對方陣型，然後用彎刀劈斬就能造成巨大殺傷。
但這次的步兵是黑信徒，他們的敏捷和力量都遠超常人，能輕鬆的閃開馬匹衝撞，攻擊騎士，更厲害的是他們都手持鐵鞭、鐵鐧等鈍兵器。有經驗的老兵都知道，刀槍等利器無法立刻讓馬匹失去戰鬥力，一匹馬常常會帶著巨大傷口橫衝直撞許久才死。鞭、鐧等鈍器要好用的多，無論擊中頭頸還是膝腿，馬匹必定應聲倒地，殺手鐧這個稱呼就來源於此。
噗通聲中警戒的狼騎被迅速放倒，黑信徒繼續沖向狼騎本陣，他們沉默的狂奔著，眼裡儘是殺意。
警戒狼騎的犧牲沒有白費，本陣狼騎已經列隊完畢，疊羅支臉上毫無表情，馬鞭一揮，狼騎並未衝鋒，而是向戰場兩側開始了機動。
壞了！方岩心頭一沉，突襲並未形成亂戰。疊羅支也沒有因為猝不及防而指揮失誤，讓輕騎兵進行白刃戰，他選擇了最正確的戰術，騎射。
步兵再快，快的過輕騎兵嗎？拉開距離這就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