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養馬場使君脫險

第29章 養馬場使君脫險

秋天的風很快染黃了馬場的草地,隨處可見黃綠相間的風景。使君從前住在長安城中,很少會見到這樣的景象,而現在他可以坐在樹下,放眼望去,一片空曠無垠,地平線在無窮盡處和天連成一片——如果沒有將自由阻隔在外的那扇大門,或許會更加美好。

使君嘴裡叼著一根枯黃的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門的方向,就在他和大門之間的草場上,一隻機靈的麻雀正在踱步啄著草籽,小腦袋一上一下的好像撥浪鼓一樣,兩隻烏溜溜的圓眼睛四處瞅著,每當啄食掉一個地方的食物,麻雀就會撲楞著翅膀往前飛幾步的距離,正好是朝大門的方向。

使君一直盯著那麻雀,也是因為這個,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向麻雀走去。在大人眼裡看來,使君就像一個玩性大發的小孩子,在追逐著一隻小鳥。使君有意將小麻雀往大門的方向追趕,但表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好像僅僅是為了玩耍,其實他已經緊張得雙手不自覺地抓住衣擺。

「別跑啊,別跑!」使君盯了一眼門口,瞧見自己離大門已經不遠了,於是他猛跳了一下,驚嚇地上的麻雀,小麻雀立馬張開翅膀驚慌失措地飛出門口,使君假裝追趕小麻雀而去,大叫著「麻雀別跑」,緊跟著衝出了大門。

守門的侍衛先前也注意到了使君追趕麻雀,但顯然沒有怎麼放在心上,只當是個孩子無聊時玩的遊戲。所以當使君忽然衝出大門的時候,兩個侍衛同時一愣,旋即射箭一般地沖了出去追趕使君。

「站住別跑!」侍衛狂追使君,使君也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撒開了腳丫子拚命往前跑。儘管使君使出全身的力氣,卻還是沒能從侍衛手中跑脫。

兩名侍衛中的一人首先撲上去,一把從後面推倒使君,將使君死死地按在地上。使君還想繼續掙扎,可另一名侍衛也沖了上來,幫忙把使君按在了地上。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著使君讓他不得動彈,但很顯然使君的行為觸怒了兩人,所以他們單單是制服了他還不夠泄憤,竟然將使君按在地上拳打腳踢了一頓,然後將使君拽回了馬場。

作為對妄圖逃跑的懲罰,使君被拴在木架上,一名侍衛揮著皮鞭狠狠地抽打著他。使君咬緊牙關,倔強地不肯叫痛,但是他身上被鞭打得皮開肉綻,一條條新鮮的痕迹在皮鞭下出現,每一條痕迹都迸濺出鮮血,混合著他破爛的衣衫,鮮血順著襤褸的布條流淌下來,染紅了使君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滴滴落在他腳下的地上,將草地也染紅了一小片。

秋天下起了毛毛雨,冰冷的雨絲很快就覆蓋了使君的身體,和他身上的鮮血融為一體,火辣辣的傷口被冰冷的雨滴侵蝕,疼痛難忍,使君不禁從喉嚨里發出一陣陣嘶啞的呻吟聲。他想掙扎,卻沒有一點力氣,頭顱也低垂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臭小子,讓你給我們添亂!看老子不打死你!」侍衛舉著鞭子還在狠狠地抽打著使君,使君已經只能從鼻子里發出幾聲輕微的悶哼。

養馬老人蹣跚著從遠處走來,他走得很急,在下雨天里步子顯得不是很穩,好像隨時可能會摔倒。養馬老人瞧見了揮鞭的侍衛和受傷的使君,他加快了腳步衝上去抓住侍衛的手臂,出聲哀求道:「求您了,官爺,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您就行行好,放過他吧!」

「臭老頭,給老子滾開,不然老子連你一起教訓!」侍衛粗暴地推開老人家。

養馬老人重心不穩地摔倒在地,雙手和身上都沾上了泥水。他從地上爬起來,完全不顧自己,仍是衝上去抓住侍衛的胳膊:「大人,求您了,求您放過這孩子吧!他年紀小不懂事,您要罰就罰小人吧,不要再打這孩子了,再打下去他就要沒命了!」

「老頭子,要不是你給我們捅這些婁子,老子能這麼麻煩嗎?你這老不死的,我看該死的就是你!」侍衛說著,轉過身來給了老人幾鞭子。

「別打了!大人,別打了!」養馬老人倒在地上,在冷冰冰的泥水裡掙扎著,身上陸續出現幾條鞭痕。

「爺爺,爺爺!」托婭瞧見了這一幕,從遠處驚叫著跑過來,跪倒在泥水裡抱住老人家。「別打爺爺!別打小哥哥!嗚嗚……」托婭止不住地大哭起來。

雨越下越大,侍衛抬起手臂來遮雨,又看了一眼使君他們三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一群賤骨頭,早晚有你們好受的!」說罷就扔下鞭子,將一位跌倒的老人和受傷的少年,以及一個哭泣的女孩留在雨里,揚長而去。

雨接連下了好幾天,一場秋雨一場涼,悶熱幾乎已經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秋天的涼意。

養馬老人的帳篷裡面有簡陋的鋪蓋,能夠為使君保暖。只是他們不敢把躺在上面的使君裹得太緊,因為他胸前全是新鮮的傷痕,只要稍微有觸碰,就會讓他感覺到劇痛無比,即便他還在昏迷中,也能夠從他臉上的神情看出他的痛苦。

使君臉色蒼白,額頭不斷地滲著冷汗。

托婭就守在他的身邊,緊緊地抓著使君的手,眼裡不斷地掉淚。

「小哥哥,你不能死啊!你醒過來啊,小哥哥……」

「托婭。」養馬老人端著熬好的湯藥,掀開帳篷走進來。托婭聽到爺爺叫她,趕緊起身迎上去,從老人手裡接過湯藥,轉身放到旁邊的矮桌上,又去攙扶著養馬老人走到使君的炕邊。

「爺爺,你身體不好,熬藥的事情讓托婭去做就好了。」托婭黑亮的眼睛裡面閃爍著銀白色的淚光,看起來更加一閃一閃的,水靈動人,帶著一股柔弱的美感。

老人家滿面擔憂道:「爺爺沒事,你小哥哥現在很虛弱,他更需要照顧。來,趁葯還熱著,先喂這孩子喝葯吧。」

托婭乖巧地點頭,去給使君喂葯,但是使君卻把嘴裡的藥水都吐了出來,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不能吞咽液體。托婭嚇得連連掉眼淚,不知所措地看著爺爺。

「爺爺,小哥哥他……他會不會死啊……」

「傻丫頭,別瞎想,你小哥哥福大命大,一定能挺過來的。」養馬老人嘴上這樣說著,臉上卻難掩擔憂的神情。他握住使君的手,又替他擦拭從嘴角溢出的藥水。葯汁順著使君的嘴角和臉頰流進他的脖子里,老人擦拭的時候看到使君脖子上的紅繩子,有些好奇地牽著紅繩把藏在胸口衣襟裡面的東西輕輕拽了出去。當養馬老人看清楚使君脖子上掛的是半枚古舊的吳國銅錢時,一下子就愣住了。

「爺爺,這是什麼?」托婭紅著眼睛,不解地看著老人。

養馬老人敷衍著答道:「沒什麼,就是一枚『洗兒錢』而已。」說著,他趕緊將那枚「洗兒錢」塞回了使君的衣襟里,還下意識地用手拍了拍使君的胸口,好像這樣就能感覺到那枚「洗兒錢」的存在。

使君這一躺就是整整一個月。過了初秋,天氣越來越涼,這對使君的病情並不是一件好事,他的身體忽冷忽熱,始終徘徊在生死邊緣,到今天使君也還半醒半昏迷。托婭越來越擔心他的傷勢,感覺到使君呼吸微弱,托婭著急起來。

她緊緊抓住使君的手,似乎在用自己手心的溫度來溫暖使君的手,帶著哭腔叫喊:「小哥哥……小哥哥你不能死啊,你快醒過來,求你了,小哥哥……不要、不要死……」

「咳咳……咳咳咳……」使君忽然開始咳嗽起來,身體也跟著劇烈地顫抖,身上的筋脈血管都要跟著痙攣起來。

托婭努力想摁住使君的身體,讓他保持鎮定,可沒想到使君咳得越來越厲害,竟然硬生生地從喉嚨里噴出一口血來。鮮血濺落在灰白色的被子上,開出一朵血紅色的花朵來,就好像多年前在懸崖絕境邊上,英卓吐出的那口血一樣鮮艷奪目。

「小哥哥!小哥哥你怎麼了?你不能死啊,不要死!」托婭拽住使君的身體,拚命地搖晃大叫。養馬老人也聽到了托婭的哭喊聲,衝進帳篷來,檢查使君的身體。使君顫抖得厲害,身體越發僵直,彷彿已經瀕臨生命的臨界點。

「托婭,去拿熱水進來,快!」養馬老人急忙吩咐,準備熱水、手巾等等,可使君身上冒出的冷汗接連不斷,熱毛巾也不能讓他好過一點。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和冰冷,好像散發著來自森寒的地府的氣息。

「爺爺……小哥哥他……他會死嗎?」托婭含淚望著老人,綳著自己的情緒。

老人看了她一眼,他知道若是自己的答案不是托婭希望聽到的那樣,她一定會忍不住大哭出來。那是老人最不想看見的場面,對他來說,托婭就像他的親生孫女,他也不想看見托婭傷心。但是鑒於使君的狀況,老人已經沒有信心對托婭說他一定會好起來。他有點為難地看著托婭,說:「生死有命,他身體太虛弱,未必能夠撐得下去……」

「不要!我不要小哥哥死,不要死,不要像阿爸阿媽那樣,不要!」托婭失聲痛哭,撲在使君咳血的身體上,抓著他不停地搖晃,好像這樣就能製造一種使君還能自己動彈的錯覺。她想要相信他還活著,並且會好好地活下去!

老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哽咽著,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這些天的相處,讓老人和托婭都把使君當成了這個小家庭的人。這段時間以來,他們三個人親如一家,如果使君真的再也醒不過來,老人的心痛不比托婭少。而且,他心裡還裝著一件事,想要等使君醒過來再問清楚,否則,他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使君用力地呼吸了兩下,對一般人來說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使君卻表現得非常吃力,然後他漸漸平靜下來,呼吸越來越弱。

托婭趴在使君的身體上嗚咽著,她彷彿已經很難感覺到使君的心跳,這讓她心頭髮慌,卻不敢多想。老人也沉默著,等待著厄運降臨。

帳篷裡面瀰漫著悲傷和死亡的氣息,猶如永恆的夜晚降臨,籠罩著所有人。

忽然,使君猛地咳嗽了兩聲,從他的喉嚨里吐出來一口發黑的血跡,然後他輕微地重新呼吸起來。

托婭還沒反應過來,老人卻一下子露出驚喜的表情。他檢查了一下使君嘴角咳出來的黑色血污,確定使君是將喉嚨里影響他呼吸的那口血吐了出來,這或許表示他重新獲得了一次機會。

「托婭,快去換一盆熱水,快!」老人用命令式的口吻大叫起來。

托婭聽到老人的話,先是一愣,接著發現使君的身體有了反應,她好像明白了什麼,立馬彈坐起來,按照老人的吩咐去準備。

老人為使君擦去血跡,又清理了他口中殘餘的鮮血,幫他把枕頭墊高一點,保證他能夠呼吸順暢,然後他和托婭緊張地看著使君,等待著奇迹出現。

漸漸地,使君的呼吸清晰起來,他緩慢地卻用力地呼吸著,胸口有了起伏的跡象,雖然臉色還是像之前一樣蒼白,但已經不是像瀕死那樣的可怖。

「爺爺……」托婭一臉虔誠,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老人長舒了一口氣,點頭說:「我想,這小子應該是撐過來了。」說著,他自己笑了笑。

這時候使君的手指頭動了動,他好像剛從一個難熬的噩夢中蘇醒過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模糊地看著眼前的場景——守在他身邊的兩個人。使君下意識地叫了兩聲:「爹……無瑕……」

「小哥哥,小哥哥你醒了?小哥哥!」托婭激動地叫著他。

「好了,丫頭,他剛剛醒過來,身子還很虛弱,你去外面熬點葯送進來。」老人吩咐說。

托婭懂事地點點頭,轉身去了帳篷外。

老人見使君醒轉過來,等托婭出去之後,他俯身輕輕拍打了兩下使君的臉頰,問他:「小子,你感覺怎麼樣?」

「爺、爺爺……」使君漸漸清醒過來,看清楚炕邊坐的是養馬老人,他也想起了自己身處的地方和遭受的事情,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

他輕聲問:「我、我要死了嗎?」

「傻孩子,你倒是去鬼門關走了一趟,可惜閻王爺不肯收你啊!不過你要好好記住,以後可不許再做這麼傻的事情了。」老人寬慰地說道。

「是我……連累爺爺了,可是……我真的……必須離開……我還要……」使君斷斷續續地說著,他剛剛醒過來,呼吸不便,說話也顯得很困難,但是老人還是明白了他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老人拍了拍使君的側肩,說:「我知道,你想要離開這裡。不過我想問的是,你做這一切,是不是因為你父親?」

「父親……」使君念叨著。生病時的人更加脆弱,一滴眼淚緩緩地從他的眼角滑落。他想起曾經的那些時光,也想起了後來的遭遇,他所有關心的親人或是在受苦,或是下落不明,他卻被困在這個地方,什麼都不能為他們做,這些都讓他難以承受。

看到使君的反應,雖然他沒有多說,也沒有正面回答問題,但老人還是得到了答案。老人緊緊地盯著使君,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爹是不是叫英卓?」

使君茫然地看著老人,虛弱地答道:「我爹他不……不叫英卓,他叫……」使君輕輕咬了下嘴唇,似乎在考慮應不應該把自己的身份告訴老人。雖然說這皇家馬場十分封閉,可伍家一案轟動一時,如果使君自報家門,說不定真的會被認出來是朝廷欽犯。可是這些日子以來,養馬老人和托婭的和善讓使君漸漸放下了心結,將他們看做親人一般,使君覺得自己不該對他們再有所隱瞞。

「這半枚『洗兒錢』是不是你爹給你的?」老人家看使君似有難言之隱,轉而追問起使君脖子上掛的那根紅繩子來。

「嗯。這枚『洗兒錢』,我爹說我和我大哥每人一半,好作為日後相認的憑證。」使君說到這件事,便想起了大哥。他們這輩子可能都沒有機會再相見了,想起這個使君心裡更加傷感起來,不住地咳嗽。

「是他……一定是他!這枚『洗兒錢』,是我親眼看他從熔爐里鑄出來的,這上面的花紋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老人自言自語地說了一些使君聽不懂的話。使君不禁在心裡揣測這老人跟父親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提到自己父親的時候,老人家的表情會這麼痛苦。

難道養馬老人跟父親真的認識?

「我爹是『錢王』長安雪的弟子,所以他有很高的鑄幣技藝。」使君聽老人提起「洗兒錢」上面的花紋,於是解釋說。

「英卓,真的是他!」老人眼前一亮,又急忙問道,「孩子,告訴我,你左腰靠近後背的地方那塊紅色的銅錢狀胎記,是從你出生就有嗎?」

「從我記事起,就有這塊胎記了。爺爺您為什麼問這個?」使君微微皺起眉頭。

養馬老人渾身顫抖著,激動地好半晌沒有說出話來,他只是緊緊地抓住使君的手,甚至勒得使君有點疼,老人才稍稍放鬆了一點,說道:「看來你爹從來沒有對你講過你的身世,我也沒想到,你竟然、竟然還活著……當年的事情,難道是我一直錯怪了他?」

「爺爺,您、您在說什麼?您認識我爹?」使君忍著胸口的疼痛,深吸了幾口氣,仔細向老人詢問。

養馬老人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腦子裡開始回憶起那段揮之不去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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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錢潮悠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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