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梅花

明妝坐在北屋榻沿上,默默地聽著西邊廂房裡傳來的箱子抬動的聲音,明野,就是這個曾經對他和父皇母后一臉諂笑的哥哥,搖身一變取代了他,而自己的父母究竟是如何死去的,自己仍不得而知。現在,曾經親近的靜姐姐,也似乎被此人糾纏不休,為什麼呢?

他想起好像是在不久之前,又好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那時候,一個很平常的時間裡,他的明野哥哥曾經神情曖昧地向他笑道:「你父皇的靜夫人真是個美人……」

他好像又想起曾經靜姐姐對他說過的那些他當時以為是無稽之談的話,那些警告如今想起來真是可怖,不過,曾經那些暗流涌動,自己怎麼就沒有發覺呢?難道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

靜姐姐為什麼當時警告我那些?又為什麼昨日要剪下一綹青絲給他呢?他們之間並未見過面吧?

怎麼……靜夫人真是個美人……美人——她當真是個美人,那明野當真是覬覦靜姐姐的了……那為什麼姐姐要贈他頭髮呢?這舉動他是見過的,母后就這樣子過,他看見父皇的荷包里的那綹青絲,母后說那是有情人之間的牽挂……姐姐與那人有情嗎?他們怎麼就會有情了呢?真是說不清……

明妝混亂了,他這麼一年不到的時間裡,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似乎是別人的一生,又似乎別人一生也經歷不了這麼多,他看慣了繁華,也嘗遍了冷遇,經歷了生死,於是怕了別離。他才十三歲,但又不像是十三歲的孩子。

他說不清,心裡總覺得自己怪怪的,不是現在,在一年多以前,他就這樣覺得了,對這個靜姐姐,名分上的庶母,他說不清楚。

是愛嗎?父皇曾對母后承諾過的;是喜歡嗎?父皇曾對無數後宮女人承諾過的;不是吧?明妝不那樣想,對於靜姐姐,他總想看見她,一看見便歡喜,眾人說她美也好,說她孤僻也好,還有說她病弱衰老的,他不想聽,也不在意,只是一天天的,只要她不阻止,他就想要更多的了解她,就能想到更多的法子討她歡喜,就想要觸碰她一下,像好奇新的世界一樣,當然,如果她不阻止的話。

可現在有其他人發現了她,他也不再是那個可以守住憩幽閣一方清凈天地的太子殿下了。

【一絲疑慮】

屋子外面丫鬟們被炭煙嗆出了哭聲,千梨這邊房裡窗戶給關的緊緊的,明妝一直守在床畔,他沒埋怨丫鬟婆子輕慢了千梨,只是吩咐鶯歌去取了較好些的枕褥。那一色兒砌花錦邊的被褥舊舊的,邊沿已經開了線,但這還是鶯歌從北邊明妝的屋裡抱出來的,日子實在艱難。

「你想說,以往我是碰也不碰這樣的東西的,怎麼現在能夠習慣這樣的日子,是吧?」明妝捕捉到千梨探尋的目光,嘴角邊掛了點自嘲似的微笑,「是的,我以前連見也沒見過,你的憩幽閣就是我所知道的最冷僻的所在,可是現在,我什麼都見過了,卻什麼都沒有了。」他的神情又轉向落寞,似乎覺得這樣的窘迫使得自己丟臉。

「你不要這樣想……」千梨一直覺得委屈了這個孩子,但巨大的無力感使得她也說不出什麼真正有意義的話來,因此她一直不言,但此時她想說點什麼來安慰明妝,卻又一次啞言了。

「總歸不過就是在這裡殘喘一世罷了,好在姐姐你回來呆在我身邊了。」

千梨想起自己來到南苑的緣由,臉上「騰」地像火燒似的,自己不過是為了暫時擺脫糾纏,為了擺脫那後患無窮的先帝夫人的身份,為了以後的路掃除礙眼的荊棘。也許,或許曾經在下意識中是真的想到過明妝,不然為什麼是南苑而不是其它的隨便哪個地方?也許吧……

「明妝呢?剛剛還在這裡的。」千梨對於突然閃的不見了的明妝有些詫異,當然這是在待她將來人敷衍走,命蜀兒將太子送來的物什清點好之後才想起來的。

「似乎外面的人一來他就走了,小姐要我叫去嗎?」蜀兒慶幸有了足夠的棉褥炭火,臉上還有喜色。

「不了,讓他自己歇會兒吧,我身上好些了,只是嗓子還疼著,你去燒些熱水,待會兒咱們來做衣裳。」

「小姐是做見太子殿下的衣裳吧?我拿樣子去!」蜀兒以為猜到千梨心事,卻被一聲喊住,「哪是做那個衣裳!去見他哪就用得上什麼新花樣!」千梨有些惱惱的,「過不多久入了冬,南苑裡上上下下都不制冬衣的?咱們倒底帶出來些細軟,暫不必做,給妝兒、采雲姑姑和那兩個小丫頭做才是正經的,沒的誰該給咱們收拾床褥、準備茶水么?」

「他們並沒有怎麼上心的……」蜀兒明白道理,但有些不痛快。

「還說!」

【真面假面】

「這些天總不見你出來,你在忙什麼?」明妝看起來挺活泛的,一點沒有幾天不過來的彆扭勁兒,千梨倒不好問他什麼了。

「你來得正好,快過來告訴我,采雲姑姑喜歡什麼花樣子?」明妝被千梨拉著坐到床沿上,看見她正撫著一塊雲錦緞子,上面綉著嫩黃的迎春花,「好新巧的花樣,明野哥哥送你的?」明妝滿腹心事,一時說的急了,千梨斂下眼去,他忙岔開話題:「采雲姑姑哪敢用這種緞子、這種花樣顏色?這是從前裴妃喜歡的。」

「若你父皇不管,裴妃還不用了正黃去呢!」「姑姑好素凈,你若誠心送她禮,那匹湖藍的綢子就好。」「怎麼不誠心?那匹?」千梨瞧了瞧倒笑了:「那匹是我打算給你做衣裳的呢,給了姑姑,你倒穿這件迎春花的?」

明妝靦腆地笑了:「還有我的呢,我的就罷了,一天采雲姑姑也是做個不歇氣,哪裡就穿得完了……」「話是這麼說,臨年近節的,怎麼能獨你沒有?」千梨翻翻找找,摸索出一張石青起花的雲錦,「這個行,你看如何呢?」「都行都行,又要勞煩蜀兒姐姐了。」明妝話還沒說完,千梨抬頭瞟了他一眼,旋即轉過去和蜀兒一塊兒說話了。

「一聽見說你叫我,我一早就來這兒等著了。」明野笑著向她說道。

「殿下喝茶。」千梨握起壺給他斟了一杯,暗笑什麼時候凝曦軒這樣的地方,居然有鳳首壺這樣的金貴東西了。

「怎麼不穿我送去的衣裳,是不合心意嗎?」明野打量了千梨上下。她月白的襖兒,玉色哆羅呢的裙子,素凈了些。不過倒顯出她比衣裳更白皙的膚容,臉上微微擦了一點胭脂,顯出不那麼弱的嬌媚之色。

「這不病著嗎?難道奴婢不穿紅著綠就入不了殿下的眼?」千梨挑一挑眉——這個神情,明野從身邊不少姬妾的臉上看到過,就是那種邀寵的媚色,但就是眼前這美人的一顰一笑便與眾不同,也不知是為什麼,也許就是因為她不屑於穿紅著綠,不屑於重施粉黛,也就不同於流俗。

「你怎樣都好,只是聽聞你病了,言談之中似乎又不願我去探望,因此憂心不已。」「如今已大好了,殿下不必掛懷。」千梨坐到離明野不那麼遠的地方,「殿下當日突然要見我,恐怕不只是思念的緣故,隔了這樣時日,雖不能再為殿下解難,奴婢還是願為殿下排憂的。」

「梨兒很是聰慧啊。」明野半眯著眼覷她,能不聰慧么?明明答應了太子要替他分憂解難,之後便再無動靜,太子能不著急嗎?

「你可知道裴太妃么?」「那是自然。」「她的哥哥裴肅呢?」「略知一二。」「他本與我父皇沒什麼干係,只不過此次廢立幫著說了兩句話而已,卻想要將他的外甥女嫁與我,你看這不是打劫嗎?」

千梨這兩年身子雖然病著,耳朵卻從沒歇著,她問了一句:「陛下呢?」「未置可否。」她皺一皺眉頭,想了半晌,笑道:「只恐不妥。」「如何不妥?」「這樣殿下就有了管束,就算不是奴婢,任何一個女子恐怕也不想殿下娶妻吧?」明野看見千梨嬌俏的樣子,知道她故意逗他,自己倒笑著又喝了一口茶。

「裴肅雖然是丞相,但是是前朝的丞相,算不得什麼心腹,又有裴妃那不可更改的先帝貴妃身份的妹妹,若你與她聯姻,就順了皇后的意思,這並不是什麼划算的買賣。」

見明野點點頭,千梨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說的這些,殿下早就都想到了,只是苦於沒有推脫之詞;他是丞相,在穩定陛下的地位上還有不少作用,皇上只怕不好得罪他。」

「聽你的意思,你有主意?」

「也不是奴婢的主意,只是在貴妃娘娘宮裡見長樂公主說起她的小女兒,也有十五六歲了,正是青春年少,與殿下姑表姊妹,只怕是見過的,殿下覺得如何呢?」

明野的眼裡閃出一絲喜悅和讚賞:「是你的主意,還是姑母也有此意?」

「殿下不管是誰的意思,只向陛下說去,早兩年已對這位妹妹動情,如今年歲已長,願陛下成全就好了。」

明野喜上眉梢,但還不忘另一個憂愁:「裴丞相那裡如何……」「丞相無女,縱然你娶了他那外甥女,也是便宜了那一家,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兒子加官進爵呢?」

「這一定是你的主意了,長樂姑姑無事跑到母妃那裡去做什麼,你教請去的吧。」看千梨笑著不語,明野大概猜著了七八分。他仔細一想,咧嘴笑了出來:「還是你有辦法,我這就向父皇進言去!」

他說著就要起身,千梨偏拉住他的腰間一束宮絛,把他又拉向自己:「這就走啦?」「你可別在這時候撩撥我,一會兒真不走了,你又不答應。」明野記得千梨曾經說過的,若無名分,她絕不會輕易委身,便知道她在逗他,也不動情,輕輕勾一勾她的下巴就轉身離開了。

千梨斜倚在桌邊看著他的背影如淡去的墨痕一般消逝在素色的屏風上。

是的,她是很有辦法,可究竟她想要幹什麼,明野並沒有弄得很明白,當然她自己也並不是很明白。

【心懷鬼胎】

「你聽說了嗎,小姐,」鶯歌、蝶影同千梨已經打得很熟了,畢竟她不同於宮裡其他人那樣拿腔作勢的,又不像采雲姑姑那樣老氣橫秋索然無味,「殿下的胞姐的公主身份恢復了,前朝也有消息傳進來,說是清河公主駙馬裴家兩兄弟都升了官呢!」

「是么?」千梨假裝很驚訝實則很無謂地聽著,明華根本不是明妝的胞姐,她的夫君升擢與否沒有什麼太值得高興的地方,更何況這本來就在千梨的估計之內,「我依稀記得,裴家二公子沒有擔任朝職,而是宮裡的人?」

「可不是嘛!是宮裡的樂師,長得可俊了。」蝶影看著鶯歌笑,千梨一聽,知道在拿鶯歌打趣,也笑了,「蝶影別笑你姐姐,過幾年,你也有心上人,也像那個樣子,天下女子一般同的。」說得蝶影羞紅了臉,「小姐還說呢,天下女子一般同,小姐也就在其中了,那你的心上人又是誰呢?」「我哪有什麼心上人……」千梨笑著辯解。「也是,小姐的心上人該是先帝陛下——」

先帝陛下!這裡該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麼的,可是這些小丫頭為什麼說出這樣莽撞的話?千梨有些發怔,這話從不曉事的蝶影口中說出,倒不至於懷疑她別有用心,但……

「說什麼呢!」明妝從外面跨進來,看樣子他像是在外面聽了好一陣子,這會兒聽見說岔了才闖進來,「誰跟你說的這話,蝶影?」

蝶影自曉失言,跪了下來,臉兒紅紅的,剛剛的興奮並未褪卻。

「有些事不能胡說,」明妝生了氣,「聽誰說的?到底?」

「采雲姑姑……」

明妝還沒聽蝶影囁嚅完就又趕了出去。

千梨聽蜀兒說,明妝找著采雲,好一頓斥責。雖然這也是為他們好,新帝下令已將知情者處理了個乾淨,作為僅存幾個僥倖者,她又何必把以前的事再拿來評說?但終究采雲是先皇后的侍女,是長一輩的,千梨深悔沒有將明妝攔住,鬧出傷了情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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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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