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大婚

「來,喝口參茶。」

千梨從式微手裡接過茶杯,雙手遞與明妝。

關雎宮裡諸事妥帖,自她入住,她就從每件器物的每個細節里發現,在布置上明妝一定是下了功夫的。除卻蜀兒,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她一貫的喜好了。

宮裡裝點精巧素凈卻不失大方。紫檀架大理石插屏、花梨大理石大案、四角平頭白紗燈,外室敞亮;內室里整整齊齊地壘著兩面牆的書,羊脂玉鎮紙、端溪鳳朱硯、舞鸞青鏡,更顯尊貴。而這費盡心思的關雎宮,卻僅僅只是她一個嫻美人的住處!

千梨住進去近半月,明妝政務繁忙未曾來過——也許是故意不來,好給時間讓千梨接受他這樣的安排,也好發現自己的一片心意。千梨發現是發現了,可也聽盡了宮裡頭的閑話,她不太在乎別人說她什麼,她什麼話沒聽過?!但這局面畢竟因她而起,她不能不考慮明妝,她明白為了她的事,明妝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這是明妝第一次過來,千梨一見到他,先前想的禮數全忘了個乾淨。她有近三個月沒見著他了,儘管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三個月可長不出什麼變化來,但似乎他又起了不小的變化。

脫去先前的皂色粗布衣衫,他換上海水白蟒皮的袍子,束了發,插一支刻絲金簪。裝束變了,眼裡也不知何時多了一份沉著。

進門時,他將天水碧的鶴氅脫下來遞與跟著的小丫鬟。千梨靜靜地站在堂前的插屏邊,她打量著這個新近登上權力頂峰的少年,想看看這遽然的變化是否會給他帶來什麼刻意的改變。冷不丁地,明妝大步上前,雙臂環住她的腰,一把把她抱舉起來。

「啊~」

千梨被他驚得不小。

他抱著她走進裡間,放到炕上那一團金心綠閃緞的大坐褥上去。

式微和幾個跟著主子伺候的小丫頭被這頗為輕佻的舉動嚇得呆了,一動不動地傻在門口。重新回來伺候的敏子見慣了他們親昵的情形,並不十分在意的跟了進去。

「你做什麼呢?!這麼多人看著多不好。」千梨整整裙子,一邊嗔怪。明妝脫了靴子也上了炕去,像往常一樣偎在她身上,然後回敬了她一句:「你都沒向我行禮!怎麼,就許你沒規矩,不許我猖狂猖狂啊?!」這小子!說話一點都不顧忌,「你該自稱朕,這可不能忘了。」

明妝抬起頭,他眼裡亮亮地全是笑意:「你是不是該自稱一下臣妾給『朕』聽聽啊?」是那種幸災樂禍的笑意。

式微從來沒見過哪家夫婦是這樣說話的,更別提巍巍宮禁之內,居然還能這樣說話!她斟好了參茶卻沒敢端上前,千梨紅著臉兒轉過頭來,見式微呆著,招呼她近前來接了茶杯去,家常地揭開吹了兩口,遞給明妝。

但明妝並沒有喝。他把茶杯往几上一擱,帶著半是埋怨半是撒嬌的口吻說道:「天天喝這個,以前飯都沒吃的,現在又拿人蔘來補啊補的,喝得我一身的火氣。」千梨抿嘴一笑:「倒不是參湯什麼的喝出了火氣,是妝兒到了婚娶的年紀,合宮裡該張羅張羅給你選些貼心人了。」

「你跟我最貼心,」明妝挑挑眉,「其他的我才不要呢!」「話是這麼說,倒底多些人,日常里預備著好伺候的。」千梨說這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不僅明妝沒琢磨出來,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又像是說不幹己的事,又是酸酸的。

「多些人伺候?」明妝有些惱怒的神色,「你什麼時候伺候我了?你就想著找人把我拉開,你好圖個清靜!」「這是怎麼說?」千梨以為他真的生氣了,本來昔日的小弟弟一般的男孩,現如今成了夫君的角色坐在身側,論誰也會覺著尷尬的,「我可從沒想過把你推開,我幾時說過的?我不過是想——」「今晚『朕』要在這兒歇息。」明妝像是得了逞似的得意,「就等你說那句話呢。」他的樣子不像是頑笑,千梨想到一直以來自己的心事,臉紅了大半,低了頭不言語。

「真替娘娘高興,皇上一登基就冊封不說,還只冊封了她一個人,一來咱們關雎宮就不願意走了。」分綠比式微還要小些,性格也要淘氣些,「式微姐姐,你說外面說的什麼閨閣情趣,是不是就指的是皇上和娘娘這樣的啊?」

式微打心眼裡覺得高興,但謹慎是她的長處,她將食指擱在唇上示意分綠不要再講,同時又讚許似的向她笑了笑。

【不可放鬆】

「你打算在炕上呆多久啊?」千梨盯著明妝的眼睛,像老鼠盯貓一樣,總覺得對方不懷好意。「你覺得式微怎麼樣?還好使嗎?」「挺好的,人很不錯,你什麼時候下去啊?」明妝最喜歡使的轉移話題的那招逃不過千梨的眼,她現在只希望快點想到一個可以把明妝塞過去的任何一個合適的地方。

「那你替我更衣吧。」明妝很自然地回答道。

「你睡哪兒呢?」

「自然是炕上了,不然還能是哪兒?」

「隔間有個卧榻——」千梨並不打算鬆口。

「你居然叫皇帝,去睡小小卧榻!你簡直——」明妝的表情讓千梨想到了蒜,裝在臼里的那種——真想一杵子碾碎他!

「那我去睡卧榻。」千梨伸手打算收張褥子。

「你居然叫皇帝,一個人睡在冷冷清清的炕上!你簡直——」明妝抱著被子不撒手,一臉無賴的表情,這種表情喚醒了千梨幾年前對這個男孩的全部印象——那就是一個大寫的無賴啊。

「妝兒,我們不睡了,好嗎?」千梨瞬間變了張笑吟吟的臉,打算說點正事,她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他,他感到很自在,卻並不歡喜她仍舊把他當個小孩子,但他看見千梨的眼裡閃過一絲晦暗,他知道千梨認真起來不喜歡被人攪擾,便也沒插話。

「你可還允許我談論談論朝里的事嗎?」

「為什麼不呢?你看時勢的眼光一向厲害。」明妝很清楚千梨在後宮的眼睛分佈深廣,更清楚這個女人的不簡單。具體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他也不清楚,大概是他發現千梨在與裴家人密謀起事的時候,大概是他看見千梨對明野的曲意奉承的時候;大概是她每一次黯然神傷的時候;但這些絲毫不影響明妝的心意,恰恰相反,她太與眾不同了,明明孱弱到了以葯代食的地步,偏偏又強大到讓人覺得可以依靠,覺得安全;明明無論在什麼事情上都顯得果決堅強,卻在身邊的人受到傷害的時候亂掉陣腳。

「我現在是一深宮婦人,你若不喜歡後宮干政,我就不說了。」千梨試探地問了一句。明妝咧嘴向她笑道:「那這麼說,你承認是我後宮的人啦。」

「又來了!」千梨拿手拍了他一下,「說正經的,這段時日我也聽說了不少前廷後宮的事,太妃重用裴家人,現在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了吧?」

明妝低頭不語,他明白局勢的緊張,才剛剛登上皇位,皇權未穩,他雖厭惡裴氏庶母的氣焰排場,卻不得不裝作恭順的樣子。這半月里來,他為著違逆了裴太妃的意思,把千梨冊封為嫻美人,而受了不少明裡暗裡的敲打,但他還得殷勤地送禮物給裴家人以換取支持。

「你三天兩頭送禮物,並沒送到他們心坎上去。」千梨像是知道明妝心裡在想些什麼似的,「裴家人要的,是世世代代的榮耀與富貴。你想要穩住他們,得從這裡下手。」

聽千梨說完這句,明妝卻露出受傷似的表情:「阿梨也派了眼睛盯著我嗎?」

千梨住了口,從床沿挪到明妝身邊,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你相信我嗎?」明妝沒猶疑地狠狠點了點頭,「那就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情。」

「可是你不讓我睡覺,就是在傷害我啊。」明妝一臉無辜,千迴百轉地繞到睡覺這件事上來了。「你再敢插嘴——」千梨氣得想要呼他一巴掌。

「你不就是想說吳智的女兒嘛!」明妝坐直了身子,「你想讓我立她為妃,是不是?剛剛我一進門你就想說這事兒了。」千梨高興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湊得更近了一些:「我是說,這既然是裴肅的外甥女,他那個妻弟吳智真真又是沒頭沒腦,但那個女兒聽說倒是美貌,你何不告訴裴肅,說你有意立此女為後,這不就是保了他裴家一世尊榮了嗎?」

明妝下意識地打斷她:「那不行!立后不行!」千梨看他拒絕,以為是姑娘年歲不大合,又曾經被裴肅拿去有意做明野太子妃人選的緣故,就擺出一副勸告的樣子:「不過大你兩歲而已,我這裡有她的畫像,實實在在是個美人,這你不用擔心……」「跟年齡有什麼關係!你才是——」明妝驚覺自己說錯話,及時打住,千梨卻完全沒聽見,明妝又有些悵惘。的確,裴家兵權政權在握,實在勢大,他現在的話並不起太大的效用,如果取不得實權,他又拿什麼保護自己?又拿什麼保護千梨呢?難道都自詡長大了,卻還需要像以前一樣,讓千梨來處處照拂嗎?

「哥哥莫要小瞧了這個嫻美人,」裴太妃把茶杯蓋掀開,往裡吹了吹氣,又用手拈著杯蓋兒推了推茶水的熱氣,「這女人可是個妖精似的人物,先是弄得先帝牽腸掛肚——先帝你還不知道?多麼地寵愛許后啊,不然合宮裡也不會就她有個兒子!不也三天兩頭往萬氏那憩幽閣裡面鑽嗎?」

「她生的美艷,也是自然——」裴肅其實是讚許千梨的,這個女人不僅很知分寸,有手段,而且對他這個丞相很是敬重。至少這份敬重完全可以從她趁夜送去丞相府的箱箱奇珍異寶上面看出來。他不想說她什麼壞話。至於妹妹的牢騷,在他看來不過是年華已逝的女人的嫉妒不甘罷了。

「明野那對父子被她勾了魂兒,都喪了命,那才叫一個解氣!我只不明白,怎麼她就美艷了,二十四五的年紀,怎麼你們個個兒都覺得她美艷無雙,怎麼她就像個傾城少女一般了呢?現在好了,明妝也對她動了心,居然搖身一變成了什麼嫻美人——這世上的怪事怎麼就都發生在她身上了?偏又都是些好事!」

「可到底是她向咱們示好——我打聽過了,她命人討了紅錦的畫像,這才促成此事,皇上原先是並不願意的。」裴肅不大在意妹妹的想法,只要對自己有利的事他就會做。「她倒是記得承諾,這也難得了,反而是咱們在這件事上顯得有些背信棄義的樣子,這樣不好。皇上不見得有多喜歡她,不過是感念她的陪伴幫助罷了。她年歲大了許多,咱們紅錦卻青春美貌,孰優孰劣,一眼便知,妹妹何必跟個美人置氣呢?」

裴太妃聽兄長如此說,心上儘管不十分放心,卻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明妝大婚】

這不是千梨第一次經歷皇家大婚了。

每一次似乎都不是她穿戴鳳冠霞帔,不是她登上珠纓金輿,她不可能是主角,她更像是這場大戲的陪襯。作為新帝後宮現在唯一的嬪妃,她不得不費心費力地為自己的夫君即將迎娶的女人準備華美宮室,裝點正紅婚房,她不能在一個細節上出紕漏落人口實,儘管千梨覺得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她,嘲笑這個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女人,她不敢去看隨隨便便一個宮人,怕從那些不相干的人眼裡看出同情,這種善良但沒什麼用的情感令她痛苦。

她能夠命令任何一個奴婢,看上去很尊貴的樣子,但所有人都清楚,當肅穆的禮幡打起來,當悠揚的喜樂齊鳴時,她必須退出這場戲,躲到一個沒有人看得見她的地方,去自憐自傷。

此刻她歪在關雎宮正殿暖閣兒的炕上,春意雖漸濃,她卻經不住三月的寒氣。把玩著明妝送她的鴛鴦和合玉佩,昏暗的燈火中,她的表情一半隱沒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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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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