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第483章

當然,蔡義江先生還認為,和上一首相比,前面一首與剛才曹立波同志念的這一首,林黛玉作為指導老師,她講話講得很少,她就是說措詞不雅。

譬如說:「詩人助興常思玩」,看到月亮詩人可以助興,老是想賞玩它。「野客添愁不忍觀」,在野外的人啊,看到月亮可能添愁,所以不忍去看它。

這種直截了當的話在我們看來已經不錯了,在她看叫「措詞不雅」,都因為你詩讀得少了,被它束縛住了。

被什麼束縛住了,被這個題目《月亮》。

要知道月亮有什麼好寫的呢,最多就只能寫詩人可以寫月亮助興,或者野外的人看到月亮圓了以後,覺得我離開家了,添愁,而這個話又講得那麼直截了當。

林黛玉指的缺點並不多,就叫她重做,自己去領會,這就是做老師很好的辦法,你老是不斷地批評她,這個那個不對,多了的話,她也記不住。叫她再讀再領會。

我覺得第二首她的確是不大受束縛了,放開了。

當然放開也還有限度,不能寄情寓興,你譬如說:「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所以,林黛玉評價她,也難為她了,就是這個孩子還是夠聰明的了。

第二次就知道月亮的話,膽子放開大了就用烘染。

梅花怎麼可以烘染月光呢,宋代很有名的詩「暗香浮動月黃昏」就寫梅花的,這是林和靖——我們杭州人寫的,我住在杭州,是最熟悉了。

暗香浮動的時候,月亮昏黃,血黃昏,所以講,淡淡梅花好像香氣都要染到這個上面。

至於月光底下的楊柳,有露水,這個詩歌更多,就用不著引了。

她知道用烘染的辦法來寫。但是畢竟這首詩,像剛才曹立波講的一樣,她是用盡了腦子去想象,去比喻,但是指導老師評價了兩個字的缺點,是難為她了,但是還不好,為什麼呢,過於「穿鑿」——穿鑿附會。

就老是把月亮,覺得你膽子不夠大,就去比附這些東西。

旁邊聽的一個也是詩歌行家,叫薛寶釵,她一聽以後,嘿,她這首詩用月亮的「月」字底下加個顏色的「色」字——「月色」那倒可以。

因此在旁人看來,就是作為曹雪芹來說,他的詩詞曲賦受到前代的,比如說漢樂府,或者魏晉詩體、詩風的影響。

關於這方面,蔡義江先生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裡面人物的詩,還有一個考慮,除了每一個人物的個性以外,他是寫一部要推廣的小說,要普及的小說。

這些人物大多數沒有很豐富的生活經歷,譬如說,上過戰場,出過邊塞,或者打過仗,或者其他什麼,這些不是他小說的內容。

她們都是關在一個大觀園裡面,要合情合理地寫她們的那些情理的話,他要找出一種體裁,最符合這個人物的,不管這種體裁裡面各有不同,這個小說的普及性他會考慮到。

所以,老先生覺得小說裡面,像林黛玉寫的,除了大家一起寫的那些《詠菊花詩》、《詠白海棠詩》,這些詩也是反映當時清代普遍的那種文化的氛圍。

這種現象以外,特別是林黛玉自己寫的,譬如說像《葬花吟》或者叫《葬花詞》,《秋窗風雨夕》,還有《桃花行》,這些他都採用了一個體裁,叫「初唐體」。

「初唐體」是什麼體呢,簡單說來,是初唐的時候的歌行,七言歌行的形式,這種形式最適合於普通人的接受。

也就是就相當於我們今天講流行歌曲。

的確,流行歌曲,不是高雅藝術,是流行歌曲,大家一看就能懂的。

題材不出於離別、相思,很符合這些女兒們的心境和情緒,歲月容易流逝,人生短促,就是這些題材,全是這些題材。

而另一位先生曹立波則認為,《紅樓夢》裡邊的詩詞,它實際上有深厚古典詩詞的底蘊的。

比較典型的,我們很喜歡的,讀起來琅琅上口的,就是林黛玉的《葬花吟》,還有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

這兩首詩,實際上就是剛才蔡先生講的,模仿「初唐體」比較典型的兩首。

那麼,初唐時期,大家知道有兩首比較著名的七言歌行,一首是初唐的壓卷之作,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還有一首,也是大家熟知的,可能詩題不太熟,但詩句很熟,那就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那麼這首詩的作者是誰呢,就是初唐時期的劉希夷。這首詩的名字叫《代悲白頭翁》。

這首詩實際上對《葬花吟》的影響是很直接的,像類似於「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直接影響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這樣的意蘊是很相似的。

而《春江花月夜》呢,曹雪芹曾經在四十五回里直接挑明,他是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

大家看這五個字基本是相吻合的:「春江花月夜」、「秋窗風雨夕」是一樣的,對偶,很相似。

另外,句子也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說《春江花月夜》裡邊「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和《秋窗風雨夕》裡邊的句子「誰家秋月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很相似。

還有結尾,《春江花月夜》的結尾「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林黛玉的詩「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這意蘊都是完全相似的。

至於《紅樓夢》的藝術個性什麼樣,何在,不說特點、特色,說個性。

講到這兒有一個巨大的問題,就是我們中華文化傳統上對於藝術品的一種看法,非常之重要。這個關係到這個偉大作家創造文學的那個想法、辦法、手段,那是個什麼樣的個性。

因為曹雪芹寫賈寶玉,他本人就是這麼一個看法。你記得到了後半部,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後,他寫怡紅院當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

他跟花襲人兩人有一段談話,花襲人的一段議論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

賈寶玉說,植物有生命,有靈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應,它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預先枯萎。

這是賈寶玉對於我、物、人複雜關係的一種觀點。

這個認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對於物的認識。他裡邊還有很多例子,我舉這個大家容易記起來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筆下寫人寫物、寫事、寫境,一切裡邊都包含著這一點,都有它的個性,不是一般的。

這一點我們首先掌握,才能夠理解《紅樓夢》藝術的所謂特點、特色,實際上就是個性。

中華文化傳統看文學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把這個作品看成一個活物,它如同人一個樣子。河源書吧www.heyuanba.com

比如說他看一幅畫,一張字,他說這不是一張紙掛在那裡,這是一個活物,它有生命。

在人家的眼裡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脈,這生命生理上所具備的一切它都具備了,而且它有性情。

這個我們聽起來好像這個太不科學,荒唐。

不然,不要這麼看問題,這一個大特點,決定了中國藝術的一切。

我們欣賞《紅樓夢》的藝術,首先掌握這一點就比較好辦。

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聽到的一些形象鮮明、性格突出、刻畫細緻、言語生動,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賞、體會、享受,可是你仍然沒有把握住曹雪芹《紅樓夢》那個藝術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華。

因為你那是兩個層次。

你講的那個,就是今天流行的那個,都是從西方來的,西方文藝理論。首先我不是指美學理論,藝術流派,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我不是說那個。

我說西方藝術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幾點,是吧,形象要鮮明,性格要突出,刻畫要細緻,寫一個貴婦人,一開卷,先寫她領子別著一個最值錢的一個寶石,一個diamond,或者一個什麼的金鏈子。

然後哪一個頭髮的卷是怎麼卷的,這叫刻畫細緻,這個真好,這個藝術真高,一般人是這樣看法。

我回過來馬上就要問諸位,你看《紅樓夢》看到這樣描寫嗎,林黛玉穿的什麼衣服,你告訴我聽聽,我一直在納悶。

林黛玉入府,第一個見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兩人抱頭痛哭。

賈母什麼樣呀,一部《紅樓夢》統統沒有離開老太太,你給我講講老太太什麼長相,穿著什麼衣服,不像戴敦邦畫的那個老太太,大胖子,又嚴肅,心裡又壞,後來害了林黛玉,沒人心。

錯了,完全錯了,這個問題複雜萬分,我坐在這裡不知道應該怎麼講。

好了,他為什麼不寫,林黛玉、薛寶釵一上場,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詩句的形式,兩個對句,交了幾句就完,以後再也不談。

林黛玉到底穿什麼,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你對林黛玉那個形象那麼鮮明呢,那個鮮明是靠刻畫細節,林黛玉頭髮什麼樣,兩回事,兩回事情,這個奧秘在什麼地方呢,就是不寫外貌、細節,專門抓它的精氣神。

它就讓你感覺到這個就在那兒,就是活的。

我今年兩次給老外講《紅樓夢》,一個老外就像我反映這個,說我讀《紅樓夢》,那個人就在這兒,我就看見,也沒寫他別的,這是怎麼回事?

你說我怎麼回答,我跟這個老外為這一個問題要講整個中華文化的精神,我辦得了嗎,那時間也就是這樣的時間。

好,這一點說到這為止,然後我換一個方式。我想引魯迅先生的一些看法。

因為講紅學,19世紀20年代之初出現過幾位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適、俞平伯,人人盡知。

你看看他們那個眼光,那個實力,那個悟性,遠遠跟不上魯迅。

魯迅不是紅學專家,僅僅做了一部《中國小說史略》,裡邊的第二十四篇是專講《紅樓夢》。

他的大題是《清代的人情小說》,不是政治小說,不是歷史小說,不是什麼性理小說,不是革命小說。

到清代末期,對《紅樓夢》的解釋已經有十多種了,魯迅說都不是。

人情,它是寫人的感情,那個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紅包。

你知道送紅包在老社會裡邊那叫人情,送點人情。

真,他這兩個字就抓住了這個精神中心,然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藝術沒有多講,但是他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命題。

哪個命題呢,伏,埋伏的伏,他說伏線,就是伏在那裡邊的一個線索,他特別注意這一點。

他看到《紅樓夢》裡邊的藝術,一個最大的特點,或者說個性,就是這個伏線。

而且他評論敘述,比如說高鶚的后四十回吧,好壞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線為標準的。

你看這個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

那麼你們就要說了,什麼叫伏線呢,就是打開書一開頭處處句句裡邊都有埋伏,裡邊藏著東西。

那表面上是一層意思,但一細想,它這個是指那邊,伏在那裡,埋伏在那裡。

這個手法貫徹了全書,魯迅先生一眼就看出來了,而且明白指出來。那些我剛舉的蔡、胡、俞都不講這個,好像對這個不太敏感,或者說也沒有把它當回事。

這個伏線是怎麼回事呢,這就是藝術,這個藝術很特別。

蔡義江先生人認為處處都寫月色。

你看,它是月色就是月光照下來的情況。這一點很重要。請你們注意,律詩的題目跟內容要扣得非常緊,寫月亮與寫月色是不一樣的;你寫月亮的話,月色只能夠順便帶到,主要還是講月亮,如果寫月色只是寫月色。

但是,薛寶釵也有話:沒關係,多寫幾首就好了,詩啊,本來就是從胡說來的,從胡說八道來的。

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第一佩服薛寶釵,第二就佩服曹雪芹。多大的膽量講這句話,詩是從胡說八道來的。

也就是如果詩沒有胡說八道的膽量,你就不能領會它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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