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第474章

可以說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後,他比誰都有機會進那些王府、侯門、深宅大院,為什麼呢?

因為他們上代的關係,他的曾祖父的妻子孫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所以康熙皇帝封她為一品夫人,這就是曹雪芹的曾祖母。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奶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的,很小的時候他就是康熙皇帝的近侍。

後來他做的職務雖然是江寧職造等職,但是實際上他擔負的責任比誰都大,他還兼江南的情報局長一樣,可以寫秘奏直接報告康熙皇帝:吏治鄉情。

當時的官吏怎麼樣,我看上去某個人老是撈錢,某個人不錯,老百姓哪個地方受災害了,有什麼怨恨,等等,他都直接寫秘密奏章給康熙。

並且他還兼今天講的「統戰部長」這個職務,聯絡江南漢人裡邊有地位的知識分子,廣交斯文朋友。

所以他們這一家上代跟京城裡的關係是很密切的。

同時曹寅有兩個女兒嫁給了親王,其中一個叫納魯蘇,所以他們在北京的親戚、故交、舊時候有來往的人一定很多。

但曹頫既然犯了罪,作為一位罪犯到了北京,當然大人之間來往可能顧忌多一點,但是像四五歲的小孩子誰領著都可以走,到這個王府去到那個王府去,都可以走走。

所以曹雪芹到了北京以後他所走過的深院大宅是很多很多的。

所以有紅學界的學者講,說別看《紅樓夢》里寫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進榮國府裡面很驚奇的樣子,看到自鳴鐘是什麼什麼,這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的看到的。

但曹雪芹跟劉姥姥不一樣,劉姥姥從來不知道這些,而他看到這些東西,看到人家深宅大院的時候,他的想法就會不一樣。

比如他會想到我祖母講過了,我們家裡過去比你還闊呢,譬如說我祖父在做江寧織造的時候就親自接駕四次,他的織造府作為行宮,這誰有這麼闊,所以他那時候看到人家的豪富,他的心情是複雜的。

再說他交往的這些宗室子弟當中,家族在政治鬥爭中敗落的很多,比如說敦誠、敦敏,他們的上代就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濟格,很有名的親王。

可惜後來也是在政治鬥爭里敗落了,所以他的子孫說是宗室,其實就和普通老百姓一樣。

曹雪芹到北京以後,聽到以前是玉堂金馬、後來是陋室蓬窗這種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曹雪芹這個人又會講,如果平時不講的話,喝了幾杯后他一定講,不但講還得哭。

需要說明,這個不是我們憑空想像的,而是敦誠敦敏的詩裡頭多次提到「燕市哭歌悲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燕市」嘛就是北京,一面哭著一面唱歌,悲嘆自己的身世的不幸,秦淮河的風月他還在回憶著。

然敦誠敦敏弄不清楚這是回憶還是他聽來的夢遊。

因此有人說是他聽來的,他夢想自己本來家庭是怎麼怎麼好。

因為敦誠比曹雪芹小十歲,敦敏比曹雪芹小五歲,比曹雪芹年紀還輕呢,看到他喝酒的時候在講這些、發這些牢騷的時候頭頭是道,講得如身臨其境,特別是講曹寅那個最繁華時代。

所以敦誠敦敏的詩裡面已經可以看出他們有一些誤會,以為曹雪芹有過風月繁華的經歷,現在在回憶,在夢想。

這些詩句有一句我們可以確定敦誠敦敏的確是在曹雪芹的生動描繪下產生了誤解,就是「揚州舊夢久已覺」,揚州古代在東吳時代的直屬就是建業,是金陵,就是南京,所以指的就是南京,南京的夢早就醒了。

這句下敦誠有一個註解:雪芹曾隨先祖寅織造之任,所以有學者講他的夢已經醒了。

不過也有人說這個顯然是誤解,因為你敦誠、敦敏說他活了四十歲,如果他要隨著他祖父而且有記憶的話,那起碼再多活二十年、三十年。

因為他祖父在他出生前12年就死掉了,而且12年前生的話也沒有記憶,那還要大,所以實際上是趕不上了。

要趕得上的話曹雪芹要活到六七十歲了,這正如《紅樓夢》裡面王熙鳳有一次談到省親的時候給人家講,以前這個皇帝南巡,這個熱鬧,可惜我們遲生了二三十年,沒有趕得上看那個熱鬧。

這才是真的,沒有趕得上。

所以才說這些都說明曹雪芹的這個《紅樓夢》里寫的東西主要是他想像出來的,他在不斷地把這些生活素材——自己家裡當然為主,還有他看到的現在的富家,還有他看到的沒落的那些宗室子弟——在思想上醞釀起來,要寫一部書,一個風月繁華的大家庭,最後一敗塗地,沒落,這樣一種構思,逐漸地形成。

當然了,需要說明的是,也正是因為曹雪芹窮困倒霉的命運才造就了《紅樓夢》這部偉大的文學家,也就是曹雪芹不幸的遭遇造就了他這個的偉大文學。

乾嘉的時候有一個人,他的筆名或者外號叫二知道人,他說「蒲聊齋之孤憤」——蒲聊齋就是蒲松齡——「假鬼狐以發之」,借著鬼狐來發泄出來。

「施耐庵之孤憤,假盜賊以發之」,施耐庵借寫梁山好漢來發泄他內心的激憤。

「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之」,借兒女故事發泄出來,「同是一把辛酸淚」,心裡都有不平,都有激憤,才寫出這麼一部小說,我覺得這個話也講得很深刻。

曹雪芹最大的恨,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呢,我覺得不僅僅是生活上面,過去能夠吃大魚大肉,紅樓宴裡面的那種菜,現在呢只能吃粗茶淡飯,不是這個,最重要的是他覺得他的環境、他的路給堵住了,就是他這一生能夠發揮作用、做大事業的路給堵了。

比如小說開頭寫了一個「女媧補天」的補天石,列了三萬六千零一塊,大家都去補天了,這一塊不用,「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以後」,就是補天石經過一番鍛煉以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補天」就是安邦治國,在古人看來這是男子漢的大事業,探春講但凡我是一個男人,我早就做一番大事業去,安邦治國,做大事業,實際上就是做官了,為國家做些事情。

「入選」實際上就是參加科舉考試,為朝廷選中,被它錄用,這樣你才能安邦治國。

在這一點上,了解他的脂硯齋曾經批道「無材補天,幻形入世」,這八個字就是作者一生的慚恨、慚愧、遺憾。

脂硯齋還有一條批我覺得特別有趣,他說「剩下這一塊」,沒有用了,「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來」,就寫出《紅樓夢》故事來。

「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學去補地之坑陷」,就該去種田、做功,做些實實在在的事,補地之坑陷,使地能夠平坦,使這個地能夠平坦一點。

「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就不會寫出這麼一部鬼話來,把《紅樓夢》很戲謔地稱之為一個鬼話,鬼話嘛,你可以解釋為荒唐言,胡說八道,實際上他這個也是故事,也是很多已經成為鬼的前代人的故事。

可見,曹雪芹補天的路不通,這是他的很大的遺憾。

過去是科舉制度,今天有人也許想曹雪芹文章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去考呢,難道他考不取嗎?

這個《紅樓夢》里講賈寶玉的時候就講過,這是兩個路子,他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這個系統訓練就是符合科舉考試的訓練。

要知道封建正統的文字訓練是把《四書》、《五經》背得非常熟,把經義讀得爛透,能寫八股文章,這才能考中。

包括胡適也說曹雪芹沒有經過很好的文字訓練,雖然他是個天才,但看得出他沒有經過訓練,是自學成才,這給他增加了雜學的知識,特別是他的哲學。

也就是他什麼都懂點,醫學也懂得一點,建築也懂得一點,紡織也懂得一點,飲食也懂得,這對寫小說來講正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

而且另外根本的一點是,他的家庭環境政治條件是不合格的,這個大家今天也能理解,我們今天考大學已經不強調這個了,但也還沒有聽說過父親幾年前剛剛犯了重罪,他兒子去考試能夠考一個狀元的,這怎麼行呢,這都要調查的,父親是做什麼的。

所以這條路,從他準備的條件講,他沒有經過嚴師教督的嚴格訓練,從他客觀上講,他也沒有考試被錄取的希望,所以這條路對他來講是斷的,他不能去安邦興國、治理國家,做其他大事。

但是要讓他做工務農,曹雪芹還不甘心呢,所以只好寫文章,想讓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選擇了走寫小說這條路。

在《紅樓夢》的時代,還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動地或者基本上如實地寫到一個小說里。

而小說在當時是供給人家適趣、解悶用的一個「閑書」,小說還沒有今天的地位,一種嚴肅的文學創作的觀念當時還沒有形成。

誰願意把家裡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寫到小說里去讓人家看,我們今天講寫小說者很偉大,小說是不朽的事業的反映,但那個時候政方面的環境,使得思想言論上受到很大的禁錮。

庭的興衰都跟朝廷、跟皇帝密切聯繫,而且從封建倫理道德來講也是根本不允許的,誰允許揭家裡事情之短,揭家裡之丑。

你如實地寫的話,你得罪了某個長輩怎麼辦,不可以隨便褒貶自己家裡的人。

如果《紅樓夢》這個小說的內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個家庭是完全對上號的話,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某人和某人發生不正當關係了,某人和某人心裡還想著她,你敢那樣寫嗎?

曹雪芹也覺得這樣寫不對,所以他就要虛構一個東西,要跟他原來的家裡完全不一樣,但又要反映他對家裡的真實的感受,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

所以我講《紅樓夢》是移假成真,拿虛構的東西來把真實的東西保存下來,這一點,小說在開頭的時候就通過人名在第一回里開宗明義地點明了。

第一回是什麼,「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它是個諧音,甄士隱就是真的事情隱去,賈雨春就是用假語保存下來了,「假語存焉」。

而且不斷反覆強調這小說里真假、有無,跟太虛幻景的對立,「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也就是先是甄士隱做夢看到,後來賈寶玉做夢也看到,這都是反覆地強調真假,還有作者自題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把辛酸淚」就是現實基礎,就是他真實的感受。

但寫出來是「滿紙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萬不要去對號。所以《紅樓夢》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觀園的環境等,都是藝術的虛構,大觀園現在大家找不到。

因為這是他自己看了多少中國庭院以後想像出來的,在滿清三百多年裡,任何貴族家,哪怕是親王,私人的花園都不可能達到這個規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圓明園,只有頤和園。

他所取的現實的大量素材是經過重新鍛鑄變形以後用到這個小說裡面去的,脂硯齋很多評語都指出他的小說素材的來源,但從來沒有講過大觀園的素材來源。

他這個都是點滴的素材,有時候是口頭禪,「樹倒猢猻散」是他爺爺經常講的,這個筆記裡面都記載了,還有作者自己小孩子時候的經歷。

批書人知道的也給他指出來,這種細節的運用都是很真實的,人物的言行細節、命運也是符合於性格發展的邏輯,這也是它的真實的一面。

更重要的是大家庭由盛到衰這一個敘事,這一個沒落,完全是現實的,是真實的。

用作者自己在小說開頭講的話來說就是「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以失其真傳者,徒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傳者」。

這些都是他的。這是他真實的美學理想。

他的創作非常像我們近代創作的一些理論,他當初沒有很明確的這樣的理論,但它實際上是這樣的。

小說的基本故事是虛構的,這一點脂硯齋也明確指出,你們去看第十二回的有一條評語,就是賈瑞生了病以後。

有一個跛足道人拿了一面風月鏡來照他們,他講這個風月鏡是從太虛幻景、寶靈殿裡面出來的,在這裡脂硯齋講,因為這面鏡子就象徵著這本書,可以正反兩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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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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