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見風使舵

一五九,見風使舵

光正三年的正月前後,事情千頭萬緒且紛至沓來,讓人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感。

在江南,儘管朝野上下皆認識到長安偽朝的土崩瓦解已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但是事到臨頭,其淪亡之速仍讓江南大感措手不及。

在這之前,江南的朝廷原是一心想要分一杯羹的,只是一個夔門,一個潼關,擋住了唐相國和方節鎮的千軍萬馬,亦使得江南的預期化為了泡影。

左有天險,右有雄關,鞭長莫及,徒呼奈何?江南在嗟嘆惋惜中虛耗著時日,胡人這時候卻已捷足先登,派兵佔據了晉地諸郡,長安偽朝腹背受敵,舉國投降應該就在這旬日之間。

江南的朝廷也跟燕京的胡人一樣,時刻都在算計著得失,面對此情此景,自然說不出的鬱悶失望。這一次勞師動眾,遠征荊湘,繼而捷報屢傳,朝野上下都以為扭轉乾坤將會在此一舉,然而到頭來仍不過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朝廷上下因此鬱結了越來越多的不滿,就等著找個機會發作一下,而方大用為趙思誠的議功請封恰好給了朝廷一個借題發作的由頭。

若依趙思誠自己的意思,誅凶歸正,自然是為了求取蜀王之號,如此方能名正言順地治蜀撫民。方大用與趙思誠同為蜀人,又同系反正歸來的臣子,對此當然鼎力相助,樂見其成。但是朝中以陸太師為首的一干人,這時卻搬出祖制舊例加以阻攔。

「蜀王之號至為貴重,若無大功殊勛,未可輕易推恩於臣下。趙思誠雖反正歸順,但其職仕偽主,官只成都留守而已,今朝廷以郡王封之,便足以崇功報德。豈可因此膺王爵而稱孤寡……」

為此陸太師還特地言明:「國中已有吳王,尊貴無儔,如何再得議封蜀王?若王號雜出,又何得言其尊貴?此議大不妥當,朝廷應置之不理。」

趙思誠獲知此事,心中不愜。王與郡王,雖只一字之異,然氣度排場都大不相同。只是自己若不能得到朝廷的敕命冊封,便不能高豎這「棄暗投明、反正歸順」的忠義之旗,而自己頭上「弒主反叛」的帽子也總歸摘之不去,如此又何以壓服川中的人心民意?思之再三,仍舊覺得只有歸順朝廷才是上上之策。

趙思誠於是請和於唐相國,並奉表於朝廷,告以將率川中軍民歸服王化,投誠報效之意。

朝廷欣然嘉納,此後又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皇帝於光正三年的正月頒詔賜封趙思誠為涪城郡王,領劍南節度使,川中一任人事軍務悉聽趙郡王提點節制。而趙思誠為表恭順,亦將援引舊例,世守藩屏,勤修職貢,為昭忠信,趙思誠不單將一子質於京師,還遣師出劍門,將取漢中。

正月里的長安城,人心慌亂到難以收拾。宋太皇太后已然無法控制住局勢,京中盜賊橫行,打家劫舍,幾近堂而皇之,朝廷與官府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往昔的威風一掃而空。

而趙思誠的師出劍門此時便成為壓垮長安朝廷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個連背主弒君的大逆之事都敢下手去做的凶神惡煞,這要是被他攻取了長安,那還不是要大開殺戒,以逞其淫威?

正月的月底,嚇破心膽的宋太皇太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頒下最後一道詔書,只言不忍以一姓之尊榮而拂民心天意,故奉三秦而投明主,此既人心所向,亦為天命所歸,天下臣民當一體遵從。

因為有也里溫大汗對長安降人不得傷害且予以優容的旨意,和宋大丞相對長姊和外甥孫的特別關照,蠻橫暴虐的胡人儘管洗劫了長安城中的諸富家巨室,但卻沒有十分為難長安城裏那些昔日的天潢貴胄們。這使得宋太皇太后等一幫亡國君臣頗為感嘆慶幸——相比長安為江南所破,不幸而歸為臣虜,或者是遭逆臣趙思誠生擒活捉而遺羞世人,自家能夠在東胡燕京覓得一席安身養命之地,這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誠不幸中之萬幸!

長安朝廷的舉國而降,引得金陵城中輿情大嘩。江南為此戰,興師動眾,糜費不少,不料最終卻讓胡人佔得先機,天下之勢由鼎足三分變成了雙峰對峙,這讓既要出錢出糧,又要出人出力的士民百姓們情何以堪?

雖然說巴蜀的州郡這回歸服了王化,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這只是便宜了那個新封的姓趙的涪城郡王,其對於朝廷而言,不外乎是趙氏在國中另立了一國,朝廷雖似有卻實無,最多也只是掙了個面子好看。

輿情的激憤足以損害吳王的威望,這時候沉寂多日的張太保終於可以為吳王也為他自己說上幾句心裏話了。

太保張成義此前因為殆誤軍機而被責令閉門思過,所以這一向都是深居簡出,不逢召請便不得赴朝會,自然於這朝中的人事政務一概都插不上嘴,昔日裏人來客去、車馬不絕的家宅也因此顯得蕭條冷清。

想那張太保也曾是炙手可熱的當朝紅人,淪落到今天人躲鬼避的凄涼境地,這其中的差別有如天上地下,凡此種種豈不令人唏噓感慨以至於鬱鬱寡歡。

張太保也知道自家的興衰榮辱都繫於唐相國的一念之間,只要唐相國能夠念及曾經的魚水之好,則自己東山再起的願望也未必就會落空。

現在自己應朝廷召請,來宮裏會商為唐相國議功議勛之事,太保大人當仁不讓地站出來,不遺餘力地為相國吳王的加禮九錫而鼓吹吶喊。

「巴蜀能夠歸服王化,其功不在趙思誠,亦不在方大用,策反鼓動與除凶誅逆都是人臣當為應為之事。假若不是相國大人用兵如神,高奏捷報於荊湘兩湖,又何來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反正歸義之舉?至於僭逆授首,偽朝傾覆,亦全賴唐相國出馬而掃蕩天下,此皆是功在當今,利澤後世的大事,朝廷議功議勛,首先應當推重於此。而以吳王安定社稷,匡扶天下,輔弼皇上的豐功偉績,朝廷應賜九錫嘉禮,如此或能夠勉強酬報吳王的高功盛德……」

太保大人的一番高論,說得吳國太夫人頻頻點頭。她兒子的豐功偉績當真是說也說不盡,講也講不完,唐氏為國,原本出力甚多,即使禮加九錫,亦當不為過分。

當日宮中所議要為吳王加九錫禮,以表彰其治國安邦的勞苦功高,儘管張太保等人極表推崇擁戴,但是另有人在私下裏卻以為此議不妥。只是為了不使朝廷間的爭議擴大,這些當面不便說出口的閑言碎語,只得留到背人的時候才肯吐露一二。德高望重的太師陸正己這次就玩了一回這樣的兩面手法。

當着宮裏貴人的面,張太保昂揚激越,侃侃而談,陸太師拱手微笑,側耳傾聽,並不輕言其可否。

其間吳國太夫人亦曾問詢過太師,陸太師也只是說:諸禮皆未具備,眼下言之尚早。不妨飭令禮部先拿出一套可行的儀注,列為式范,公告天下。

見吳國太夫人對此似乎有所疑惑,陸太師不厭其煩地詳加解釋:禮加九錫,此乃國家千秋盛典,其事僅見於史載,至於所行的儀注究竟如何,一向是眾說紛紜。如今朝廷欲議此大禮,有司總要先行草撰儀注,使禮有所導,儀有所規,如此方可稱得規整齊備。加禮九錫,實乃人臣莫大之榮耀,且要載入史籍並垂範後世,自然方方面面都不能馬虎大意。

吳國太夫人深以為然,當下便叫禮部先撰儀注呈上。

朝事議罷眾人皆散,唯陸太師說有事稟呈於太夫人,於是獨留宮中,然而輪到陸太師稟呈時,偏生又畏畏縮縮,吞吞吐吐。吳國太夫人覺得奇怪,便問他心裏到底藏了何事?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陸太師是吳國太夫人的親弟弟,雖說唐陸兩家先前在洛都時,明爭暗鬥,彼此並不親睦,但是自隨從上皇聖駕播遷到南都以後兩家已然熱絡了許多,且姐弟之間自有同胞親情,所以吳國太夫人神情怡然,話語平和,沒有見外臣時那般的拿腔拿調。

陸太師見狀,請求暫先摒退左右侍從,吳國太夫人見其神色凝重,便讓身邊從人迴避。而陸太師正一正衣冠,然後雙膝跪倒,納頭下拜,口中言稱:微臣敬賀當今皇太后陛下上上大喜!

吳國太夫人驚訝過甚,乃至於長身立起。事先她壓根兒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以前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女兒能夠入主中宮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乃至於皇太后,而外孫亦因此將成為天下之主。如今雖說女兒未能做成皇后,但畢竟已是堂堂的聖母娘娘,外孫也如願以償地成為當今天子。一人貴,則合家榮,象自己出入宮廷便如同進出自家的私宅,頤指氣使,一呼百諾,其威風權勢與那當朝皇太后相比,也是不遑多讓,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所以面對陸太師的貿然慶賀,吳國太夫人一時顯得十分錯諤。

「老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好半天之後,吳國太夫人才似從驚詫中醒過神來。她叫着陸太師的乳名,示意他起身說話。

只是陸太師沒有動彈,仍然直挺挺地跪在那裏回話:「九錫之禮加於人臣,臣未聞有安然受之而不踐位稱尊的?微臣因此賀喜皇太后陛下。吳王擁重兵、輔大政,權傾天下,功高蓋主,若再受此九錫嘉禮,則恩寵榮耀一時皆為人臣之極,便欲踐位稱尊亦當是輕而易舉的事。臣遍翻史冊,曆數前朝舊代,但凡受此嘉禮者,莫不改朝換代,自踐尊位以順天應人。若吳王果有此意,臣雖不才,亦當效力於馬前鞍后。」

吳國太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皺着眉頭說:踐位稱尊?這種事吾家如何想得?果如此又當置聖母、皇帝於何地?而吾家豈非是骨肉相殘,甥舅相害乎?此固非吾之願也。老四,你且起來吧。今天這樣的話日後不可再說。

陸太師道:既然不欲踐大位,膺尊號,則何須議此九錫之禮?使天下惶恐竊惑。

吳國太夫人道:不議此禮,將何以彰吾兒之功?

陸太師搖頭道:非也,非也,此禮若加諸自身,豈非等於昭告天下,吳王將要仿效前人,欲行禪代之事?

吳國太夫人怔了怔,道:老四,照你的意思,這九錫之禮不議也罷?

陸太師道:九錫之禮,虛名而已,若加諸於人臣,則其心已逆,謀篡不遠。吳王若有此心,自當極力圖之。天命更易,古來多有,此非臣等所能幹預。不過臣以為,天命自有歸依,不可違逆,象長安靖王,逆天而動,雖曾猖獗於一時,然其國祚,到底未及一紀,殷鑒不遠,能不三思?至於朝中諸人,歌功頌德,妄議加禮,無非是為自家富貴作長久之計,吳王若踐尊位,諸人或從龍,或勸進,自然加官晉爵,封王作侯,便是臣亦當有朱紫加身之喜,亦何樂而不為?所以特誠心請賀於皇太後座下。

吳國太夫人一時無語,然後方道:你的意思,吾都明白。加禮九錫的事當到此為止,吾兒豈可慕虛名而處實禍。更易之事,吾家不為。吾今生亦只安於太夫人之號,此外不存他想,你可替吾宣說於外。

陸太師告退之後,吳國太夫人猶自默念了好久。她想老四的話或許是對的,那些可惡的臣子考慮得最多的當然是自家的榮華富貴,至於旁人的死活才不會放在心上,所以才會上躥下跳地極力鼓噪煽動。

吳王要是聽信這幫人的的攛掇,便做出手足相殘,甥舅相害的事也不足為奇。只是自己只生得這一兒一女,其猶如手心手背,豈能容許別人損害毀傷!便是今上,不也是自己一手抱大養大的嫡親外孫,而當初為了這個孩子,也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機,這要是變天易主的話,不過就是把女兒家的東西盡數搬到了兒子家,說來仍然是令親者痛而仇者快的蠢事,自己便是尊居皇太后又能開心幾何?

如此一想,更覺意興闌珊,因此對於為吳王加禮九錫的事非但不再熱衷,反而以為是一幫貪圖富貴的姦宄小人,別有算計,存心不良,成日以離間君臣,禍害手足為能事。

「哼,這幫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家國不幸,往往便是因之而起!」

吳國太夫人拿定主意,這一下更加要牢牢地盯死他們,她想看看他們到底是何居心,又有何圖謀?

江南的二月雖然春寒料峭,但只要呆在芬芳馥郁,暖意融融的宮室里與人聊天閑話,沉悶的一天就變得易於打發,況且這還是跟自己恩寵信任的少府令李大人聊天,所以聊天本身就成為一件愜意不過的事。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唐太妃最喜歡跟李潤聊天閑話,雖說日子是越過越安定了,但是無影無形的寂寞卻在心裏滋長蔓延,以至於心不能安,神不能定。這時候聖母娘娘通常會把李潤召來談心。她現在尤其喜歡聽着李大人用他那溫和淳厚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說話,這跟宮裏內監那尖細悠長的調門截然不同,所以儘管所談的都是些家常話題,但聖母娘娘就是樂此而不疲。

宮裏的日子實在是閑極無聊,由此生髮出的空虛寂寥無物可以充填,春閨久曠的聖母娘娘雖然礙於身份,不能夠隨心所欲地盡興而為,但是藉助於這閑聊談天,也算是彌補了幾分內心的焦渴。

因此聖母娘娘異乎尋常地關心並打聽着李大人府上那些屬於床頭壁角的瑣碎小事——象家中妻妾們之間和不和睦,吵不吵嘴?而李大人究竟是喜歡坐堂妻呢?還是偏愛下堂妾?男人看待女人,是否真如俗話所說,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諸如此類的問題常常讓少府令大人誠惶誠恐,吱吱唔唔,不知該作怎樣的回應,唐太妃的臉上這時候往往便露出寬慰與理解的笑容。

每個人家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李大人家看來也和別人家是一樣的。唐太妃於是有些心滿意足,她就好象是偷聽了鄰家壁角的婦人,心裏有種窺見別人私隱后的欣快。

今天聖母娘娘把李潤召來,開場白依舊是從李大人的家事說起,只是聊著聊著唐太妃就把話題轉到為吳王加禮九錫的事上。

所謂的九錫到底是些啥玩意兒?外廷對此爭執不休,又總是話說半句留半句,這對於不諳史籍且又無心於政事的唐太妃而言,心中越發迷糊不清。

也直到眼下聽了少府令李潤的回話,唐太妃對於九錫是何物才有了大致上的了解。原來九錫就是皇命欽賜的九樣物事,不過是些衣服、車馬、弓矢、儀仗之類,這樣的東西宮裏可是多得很,隨便挑上幾件賜給吳王,實在算不得什麼。然而外廷卻屢屢有人諫阻,說什麼九錫非人臣之禮,若受而不辭,便可見其異心……

唐太妃想不出自家的兄長還能有什麼異心,既然要加禮九錫那就給他加唄,這也體現了皇帝和朝廷崇功報德、推恩與人的道義。

只是隨後少府令李潤又小心翼翼地回話說:「昔日王莽、曹操、司馬昭等皆受九錫,亦都曾廢主自立,臣以為,九錫雖雲可加,惟其後果難料,至於外廷諫阻應是着眼於此,娘娘宜深思而後行!」

李潤的表述讓聖母娘娘臉色大變,想說些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嘴。雖然她是個沒有太多心機的人,但是並不蠢笨,李潤看似輕描淡寫的幾句點撥,頓時讓唐太妃心中生起幾許慌亂。如果她所信重依賴的長兄真有什麼不軌的圖謀,自己和皇帝那便如何是好?

唐太妃馬上叫來掌理典籍的內宦,要他們讀書上那些禪代的史跡給她聽,當聽到王莽廢漢立新,降封自己的女兒、漢平帝中宮孝平王皇後為黃皇室主時,聖母娘娘尚能自持;待聽到獻帝禪位於魏,其皇后曹節被降為山陽公夫人,而曹皇后摔璽怒罵時,忽然就是一聲嘆息,當即示意內宦不要再講。

摒退了內宦,唐太妃有些怔怔地,眼裏倏而就流下淚來,李潤見狀只得勸慰說:娘娘且放寬懷,吳王忠公體國,必不是這樣的人。

唐太妃聽罷,只是低頭不語。世事難說,人心難測,禪代之舉,古來多有,其非外戚即為權臣所巧取豪奪,對此又豈可不思不察。因此就算兄長無意於此,也保不住身邊的人想攀龍附鳳,力促成事,於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到時候亦將是水到渠成而天與人歸。可嘆自家一雙孤兒寡母,只落到任人欺凌宰割的地步,結局就算再好也不過堪比前漢黃皇室主、後漢山陽公夫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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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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