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分崩離析

一五八,分崩離析

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儘管離年節是越來越近了,然而成都市面上卻是一派的凄涼冷清。雖然府城現在是皇上駐蹕的行在,但是成都的升斗小民並沒有因為能夠近瞻天顏,沐浴到浩蕩皇恩而感到歡欣鼓舞,相反因為皇上和大軍盡在此地,直弄得街市上百物匱乏,價錢騰貴,這年節當然就過不安生。

年節過不安生也還好說,忍一忍將就將就也就捱過去了,令庶民百姓們心驚肉跳且日夕不得安寧的卻是由里到外瀰漫於府城之上的那股凄涼清冷的氣氛。是的,就是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氛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壓得城中仕民不能象平日那樣順暢的呼吸。

造成這種恐慌局面的主要原因當然是朝廷在用兵上的失利。江南的軍隊眼看就要打進來了,也許是在年下,也許轉過年來,巴山蜀水間的九州十郡能否挺得過來?百姓們想起此事便愁眉苦臉,心裏更慌慌張張的有些探不到底。

只是這樣的喪氣話,誰也不敢隨隨便便地張嘴亂說,除非逢見了相熟的親友故舊,才會彼此間遞上幾個眼色。而這閃閃爍爍、遞來遞去的眼色無形中更加劇了瀰漫於城中的緊張氣氛,它使已經有些詭異的情形變得更加詭異。

府城中凄涼冷清的氣氛、街市上莫明詭異的情形以及百姓們慌張無措的心緒,三者摻合在一處,糾結纏繞,彼此消長,臨近新春佳節的成都府城因此籠罩在一團陰霾之中。

令人揪心的慌亂總是無可避免,就象老百姓心中所確信的那樣,逃不過去的關坎它終究是逃不過去,眼下就是個節骨眼,幾乎可以肯定會有一些不尋常的事兒發生。

唉,這能有什麼法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是不知道這回倒大霉的是誰?

也許暗合著眾人的期盼,臘月二十八日,平地一聲驚雷,讓庶民百姓想破了腦袋也不敢想像的大凶之事竟然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退歸成都想作困獸之鬥的始興皇帝在其出生的潛龍吉地——舊為靖王府,今改萬年宮的深宮禁苑裡為其臣下所弒殺。

這位膽大包天的弒君者不是別人,正是繼反賊方大用之後擔任成都留守的前巴蜀兵馬副使趙思誠趙大人。

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

當成都士民惶惶不安地以為城中將要大亂,可是城中卻一反常態地保持平靜,而城門口也很快就貼出了安民告示。

其文云:靖逆父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謀逆犯上,毀國亂邦,以至於天地不安、人神共憤。聖賢有言,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思誠雖為一介武夫,然春秋大義,亦曾熟讀於心,故而存心反正,討逆平叛,誓誅大凶,以此順民望而安天下。今元兇既誅,從者皆可置而不問,思誠本蜀人,情系鄉梓,一心唯以保境安民為要,佳節當前,普天同慶,兵戈消解,其宜自安……落款處署光正二年,自是棄用始興偽號,而改奉江南的正朔。

告示一出,人心大安,這個年節總算可以安適幾天。而一干靖逆舊黨,此時皆遭屠戮,趙思誠擒賊擒王,這一手做得乾淨漂亮,始興皇帝遂然身死,親信臣子一同赴難,部下群龍無首,趙思誠不費大力便把西蜀控制在手中。

只是西蜀本是靖王父子的龍興之地,且父子二人素來待之不薄,趙思誠深恐人心思舊,所以大殺一批附逆的舊臣,遍示於人,此乃以刑殺立威。威則立矣,亦需廣施恩惠。所謂小恩小惠,最能打動人心,而人心歸附,方可高枕無憂。

趙思誠於是開倉放糧,這原不過是始興帝的舊物,如今分潤於人,與己並無大損,且能買得人心,贏得頌讚。

城中各窮家小戶因之一念之善,每戶皆得油一勺,米三升,錢一串,年節因而過得有滋有味,眾人喜笑顏開之餘,自是念叨起趙大人體恤下民的好處,至於趙大人所為的弒君害主之事,實乃是除暴安良、解民倒懸的義舉,不可與亂臣賊子的劣跡惡行相提並論。況且趙大人說要撥亂反正,歸順朝廷,天下重新併為一家,兵戈因而消解,那駐紮在夔門外的江南軍隊自然可以打道回府了。

是以始興帝的死並未激起太大的波瀾,蜀中仕民對此幾乎是無動於衷,誰做皇帝還不是一樣?所以今年是始興年也好,是光正年也罷,都與百姓們無甚干係。書上不是說,成王敗寇,竊國者侯。本來就是廟堂上王侯大人們的事,或許中興名臣是他們,亂臣賊子亦是他們,百姓們反正也搞不太清楚。這年月,好歹不論,只要能把自家的日子順順噹噹地過下去就成。

聽聞長安偽主的死訊,洛上的方大用笑得十分開心。雖然從表面上看,始興皇帝的暴崩,是其臣下弒主背叛的結果。但若因此就論斷說趙思誠弒主是久懷異志、早有預謀,則似乎又與事實不大相符。

趙大人此前在眾人心中留下的印跡,是可以用「忠勇耿介」四字來形容。比方說,他此前一直力主伐吳,並多次主動請纓,甚至就在不久前,趙思誠還曾憤激上書始興皇帝,說要親領川中子弟,順流直下,誓與江南的唐覺之一決死戰,以此報答先帝與今上的知遇之恩。

大敗之後得此忠臣,始興帝足感欣慰,因此恩信有加,倚為干城。卻不想就是這樣一個素稱忠勇的臣子最後竟然以弒主背叛來報答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這不能不叫人異常吃驚。想想這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是靠不住的,大忠或許隱藏着大奸,大義或者存有大偽——這當然都只是猜測,到底趙思誠當初是怎麼想的,似乎只有趙大人本人才心中有數。

只是對趙思誠來說,世上萬物皆好,惟有慾望最壞,於不知不覺中將人誘上了一條不歸路。

趙思誠弒主自立,顯然是屬於臨時起意,他正是受了別人的勸導誘惑,方才狠下心腸做下這驚神泣鬼之事,而這個隱身幕後策劃操縱的軍師,便是遠在洛上,自鳴得意的方大用。

方大用早先既做過趙思誠的頂頭上司,且更是將他從軍中一手提撥的恩主,正因為有這層私人情誼,趙思誠當年在方大用倉促舉兵之際,並沒有趕盡殺絕地予以連根剷除,而是有意無意地放了一馬,方大用這才得已率領家族子弟逃出生天,投奔江南。

方大用並不曾忘記趙思誠的這個賣命交情,所以一心想着要投桃報李,眼下趁著江南大兵壓境,川中人心慌亂之機,遣人與趙思誠暗中商洽。

方大用努力想說服趙思誠的無非就是划疆自立,子孫世世守之。這也原本就是方大用心中的一個夢想,只是時機不至,美夢總是難圓,但是這並不妨礙方大用將它貢獻出來,以此來說服打動別人。

只是方大用並不知道,棄主背叛之事趙思誠其實做得比他還早。當年他與江南的朝廷暗通款曲,雖自以為天衣無縫,不過卻為趙思誠所暗中窺伺。

窺伺之後,趙思誠依然不動聲色,只是暗中一個密參,將方大用的不軌居心上達帝聽。繼統帝因而徵召方大用入朝,方大用疑心事泄,不甘束手就擒,於是提前舉兵起事,為保境安民,身為兵馬副使的趙思誠挺身而出,親率大軍剿亂平叛。

方大用雖曾是賞識提攜自己的恩主,趙思誠卻一心要大義滅親以報效聖主,趙大人的此番義舉自然得到了相應的酬賞,事後即由兵馬副使榮升為成都留守,成為一方封疆節鎮。

肅殺之氣隨着勁吹的朔風撲面而來,三秦之地轉瞬間便成了冰封凍結的世界。

長安的皇太后痛斷肝腸。十年繁華有如塵囂一夢,到如今喪夫別子,江山社稷已是搖搖欲墜,人越到悲傷時,便越發想起那些陳年舊事,然而須待到回頭時,才見得灰飛煙滅,過眼處皆是餘燼。

但若能未卜先知,那時節便不妨安心守在川中,尚可不失這王侯之尊,藩封之貴,而一家人盡享天倫,富貴壽考,縱不失人間一樁賞心樂事。豈不強似眼下落日西沉,頹勢難挽,凄涼晚境,難過難捱。

皇太后宋氏禁不住當庭淚落,國事家事如今皆是一團亂麻,而皇帝卻已棄了天下,留下的這老弱孤孀又該當如何區處才是?

江南和東胡趁人之危、眼下步步緊逼,關中的朝廷自顧尚且不暇,又豈有餘力去討伐西蜀弒主的逆臣。

面對當前困局,宋太后忍悲含淚,強振精神,試圖挽狂瀾於既倒。她召來群臣集議於廷,只是臣子們除了搖頭頓足,嘆息悲哭之外,並無可供安邦的良策。

無奈的宋太后,只得令臣子們再議:今日之事,猶須群策群力,但能使國家轉危為安便好。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於是便有大臣公開主張降胡,話也自然說得極為中肯:「戰已不能,惟今之計,只有談和與請降。而江南與東胡,一個視我為寇讎,另一個乃友邦善鄰,眼下卻皆有圖我謀我之心。關中本不足恃,西蜀又生劇變,與其作新亭對泣之狀坐以待斃,不若早早談和請降。若能得已依附於大邦上國,則子孫得庇而血脈存蔫。

至於談和與請降,若巴蜀尚存,朝廷底氣仍在,自然遣使言和,各自相安,只是眼下巴蜀已失,關中獨木難支,若潼關再被攻破,長安城指日即下,到時人為刀俎,萬無幸理。值此非常時期,皇太后宜早定大計,善作安排,天下幸甚……」

宋太后聽罷這些降胡之論,不禁勃然大怒,當下厲聲呵斥。雖然心裏未嘗不明白話中的淺顯之理,但是宋太后猶存僥倖之念,請降與否雖則是早晚的事,但能苟延殘喘便苟延殘喘也是好的,或者天無絕人之路,峰迴路轉之後便是柳暗花明!再說自家兄弟如今執掌東胡的相印,有他居中轉圜,上下疏通,未必就要亡人之國,絕人之祀……

經過一番思量,宋太后降下慈諭,要群臣迎立三歲的皇太子為帝,並為大行皇帝舉哀發喪。

在宋太後主持之下,群臣恭進大行皇帝謚號曰「體天明道寬仁純孝懷皇帝」,上廟號「庄宗」,以明年為「康平元年」。

然大行皇帝為逆臣趙思誠所弒,其金身玉體尚留在成都不得歸葬,所謂奉安山陵,便只能以衣冠木偶暫代。此雖為千古恨事,但能夠親自照護自己的孫兒登基即位,宋太后依然足感欣慰:儘管風雨飄搖,前途叵測,但這關中之國總算沒有二世而亡,算也對得起亡夫亡子,至於說將來會是如何,那也只能盡人事以聽天命爾。

草草料理了兒子的喪事,高尊為太皇太后的宋氏應群臣之請臨朝稱制,其垂簾后的第一急務,乃是派遣能言善辯之士,趕赴胡都燕京請和。

宋太后在致東胡大汗的書信中,先對自己痛加貶損,通篇皆以長安賤妾自況,然後羞羞答答地聲言自己因為體天悟道,感知到時移勢變,所以不敢妄自尊大,因此情願去除帝號,歸為藩屬,若因此能得上邦接納封冊,此後定當窮盡關中之人心物力,殷勤侍奉於大國聖朝,猶如子女之待父母,僕從之敬主人那麼忠貞無二。

使臣啟程上路之際,宋太皇太后猶不能放心,親自於便殿召見,當面叮嚀囑咐了一番,要求使臣忍垢含恥,不計毀譽,但能說服東胡,得遂此願,方為圓滿。

只是東胡方面斷然拒絕了長安宋太后一廂情願的請和。

東胡上下對於長安提出的「甘為藩邦,舉國依附」的建議實在不屑一顧。在東胡君臣的心中,三秦、長安不過是砧上的魚肉,除了任人宰割之外,哪還有什麼討價還價的資格。

知漢者莫若漢臣,也里溫特意指明要大丞相宋有道與長安的來使交涉。

而宋有道為了避嫌,也只能鐵面無情地正告長安的來使:除非舉國來降,本相尚可與之一議,此外別無話說。

宋有道要使臣即刻迴轉長安,將汗王的旨意直接呈奏於上,否則兵鋒所及,玉石俱焚,豈不可惜。

使臣百般哀懇求告,宋有道始終不為所動,使臣涕泣磕拜,祈請宋丞相對昔日的故國家邦施以援手。宋有道亦只是斬釘截鐵的那句話:只有請降,並無請和,你且不要叫我為難。燕京西門如今早已建好了館驛,專此等候長安臣民歸來就第。

回頭去見汗王,備述雙方商談之事,宋有道建言汗王:對待長安的來使,不妨待以敵國之禮,先將使臣遞解出京,遣送出境,以此絕關中朝野偏安之望,此外再派重兵襲取晉地,若能直下晉陽,則三秦震動,人心紛亂,必不能作長久支撐。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肩負着三秦長安存亡生死的使臣在將要被東胡大丞相宋有道驅逐出燕京的時候,選擇了自殺成仁來表達自己的憤怒與絕望。

事情傳到長安,朝野上下現在連憤怒之心都沒有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絕望。宋太皇太后現在不得不直面舉國請降的難題。

而整個康平元年的正月,長安的朝廷全無一點改元后的新氣象,由上到下,由官及民似乎都陷在一籌莫展的境地里,既看不到出路,也找不出退路的四顧茫然。

正月剛過,方大用率軍再攻潼關,長安的朝廷驚惶失措,西蜀已失,潼關再不能不守,於是調集長安的京軍星夜馳援,以阻遏其攻勢。偏偏禍不單行,東胡的騎兵這時候又突襲了晉地的陽泉,當地的守備逃之夭夭,陽泉棄守,東胡兵一路往晉陽推進。

焦頭爛額的長安朝廷無力禦敵,當下再次唱響請降的論調。眼見得大廈將傾,宋太皇太后也只能低頭屈服,於是再遣使臣前往燕京賠罪請降。

三秦士民此時都知道朝廷將要請降於東胡,於是有仰天長嘆者,有痛哭流涕者,有激昂上書欲效力軍前者,無奈影響不了大局,朝廷降意已決。

兵微將寡,人心渙散,這仗無論如何是打不下去,所以當聽到晉陽陷落的消息,太皇太后就派出了勞軍的欽使,攜帶金珠玉帛,酒水牛羊,北上犒勞遠道而來的胡騎。

而奎章閣的詞臣也開始逐詞逐句地推敲潤色奉命草擬的降表。禁中的宮娥內侍常日跟隨在貴人身邊,眼見得玉碎宮傾在即,不得不預謀起自家的後路,於是夥同金吾衛的護軍們一起明偷暗盜。一開始還只是小打小鬧地拿取些細巧之物,到後來竟把庫房撬開公然選揀。

宮裏的偷盜因之慰然成風,太皇太后眼見無法禁制,索性自己帶頭,日夜不停地搬取宮裏的寶物分散藏匿到京中各王公大臣之家。

唉,百年之後奉安山陵、附廟受享看來已經無望,自己怎能不積點私房,提早攢得些棺材本兒。就算將來遷居燕京,手裏的這點東西也總歸是用得着的。

與三秦長安的蕭沉絕望截然相反,甚至跟東胡燕京的怡然自得也大不相同,江南的金陵城顯然是一片歡喜快活。

只是上皇幽居的長慶宮一直隔絕在這些歡喜快活的氛圍之外。

唐相國的用兵大勝,成都偽主的伏誅授首,以及官軍眼下正在強攻潼關,長安或許就要重見天日……每當這些舉國顛狂的喜事傳來,永壽宮的今上總是鄭重其事地派出公卿大臣前往長慶宮,一一稟告於太上皇帝。

而上皇也總是神情安和地享受着臣子們的朝覲與慶賀,只是喜訊越是源源不斷,上皇在背地裏就越是眉頭深鎖,坐立不安,天下似乎沒有一樁事能夠讓他寬心釋懷。

事實上這些所謂的喜訊,一點都打動不了上皇那顆枯槁冷寂的心,當上皇剛剛聽到他堂弟的死訊時,心裏非但沒有半分歡喜,反而湧起一絲淡淡的哀憐與嘆息。

這也許是物傷其類,同病相憐的緣故。想想世上忠君愛國的賢良之士不常有,反倒是作亂犯上的奸佞逆臣常得所見。亂世里奸雄相立,諸惡並作,說來又豈止一家而已。對此上皇又能夠說什麼呢?況且相較於他死於非命的堂弟,他似乎還是幸運的,既沒有為權奸逆臣所弒,而且座下的江山應該還屬於傳承有序,只是讓人看得見的好處也就僅只於此,這幽閉深宮,為臣下威迫欺凌的苦處,自己又跟何人去說?

太上皇后汪氏很能理解上皇內心產生的焦慮,可惜她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辦法來勸慰上皇,某種程度上,太上皇后甚至比上皇還要揪心。

永壽宮眼下正商量著要為吳王唐覺之議九錫,加殊禮,但想想史書上究是何人才會受殊禮,加九錫,則結論不言自明。

加了九錫,手執國柄的吳王還甘心於做人臣么?汪皇后長吁短嘆,她似乎看到了末日的來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發生在成都的弒主即是某種不祥的預兆。而那些她從史書上讀到的掌故,也許不日將在長慶宮和永壽宮裏重演一遍。

或許上皇從被逼退位以來,宮裏惶惶不安所等待着的就是這麼一天。然而除了聽天由命之外,汪皇后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敢往下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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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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