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 成事不足

一四六 成事不足

光正二年的五月初十,方大用在自家的私邸里險遭不測。

當時雲淡星燦,月掛樹梢,方大用依照往常慣例,於飯後安步當車以消解積食,所走的也仍是老路,從書房明德齋出來,順着觀花廊道一路悠然往務本堂踱步閑走。

因為是在私邸且是內堂,方大用身邊只跟着兩個當差聽用的小廝長隨,然而就在長廊拐彎之處,有剌客突然自假山後面現身,手中亮晃晃的三尺之劍直奔方大用的面門而來,人劍合一,快如疾風閃電,當時的場面極是驚險駭人。但是僥天之幸,黑影方自假山後面躥出之際,方大用便因吃驚過甚,口中「咦」地一聲,腳下忽然一軟,身子堪堪朝前一跌,那奔向面門的劍鋒因此卻剌了個空。

剌客蓄勢待發的一劍走空,也是未能料到,當下稍一愣神,便反手一撩,連劈帶削,直往方大用身上招呼。方大用驚急交迫,在地上連爬帶滾,口中狂呼大叫,跟在身後的兩個小廝見勢不妙,都不顧性命趕上前衛護主人,一個人當先踢出一腳,然後雙手死死攥住劍刃不放,另一個趁機上前把剌客團身抱住,方大用這時也一骨碌起身,抱頭鼠竄,急如脫兔。

私邸里當值的侍衛聞聲都陸續趕來,方大用被眾人所護,心中的驚慌這才稍減,當下率眾再到長廊,剌客已經脫身而走,長廊里惟見鮮血一灘和五六個掉落的手指,那兩個長隨一死一傷,已然僵斃在地。

驚魂甫定,方大用正要跺腳怒罵,誰知腳剛沾地便火辣辣直感痛不可當,卻是方才驚走疾逃之際,不慎扭傷了腳踝,當時只顧保命,一時倒不覺得。如今這一腳跺下去,正是觸到了痛處,頓時吖吖啞啞的呼起痛來,這不出聲還罷,一出聲,才又發現,自己的嗓子眼裏象是塞了團棉花,嘶嘶地說不出一句整話。

有人潛入私邸謀剌官長,這實在是件駭人聽聞的大事,不消方大用親自下令,自有僚佐屬吏遣兵派將地一路追查。

是夜,偵騎在洛都城中大搜大索,行商客旅、街坊士民盡皆騷動不安,雖然洛上九門緊閉,然而搜索至天明仍無半分線索。

如此折騰了三日,那剌客冥無影蹤,城門卻不能因此而久閉不開,沒奈何只得照例開城,只在道隘關卡處增添人手,細加盤查來往商客。

這一場未遂的謀剌讓方大用受驚不小,想起書上所說紅線女、聶隱娘等前朝舊事,心頭不禁泛起后怕,然而躺在床上養歇,頭腦里又忍不住潛思細想,到底是何人想取自家的性命?東胡汗王和長安偽主應該都不會遣剌客,行暗算,而除此之外,似乎只剩下吳王和朝廷最為可疑?……看來,吳王和朝廷圖謀自己已非一日,所以計出連環,皆為奪利取命而來。

好在自己福祿未盡,這剌客未能逞其所願,方大用想到恨處,不禁咬牙切齒,奪人兵卒地盤不算,還想着趕盡殺絕,取人性命,這事豈可輕易罷休。

心中雖然有此大恨,方大用卻明白眼下暫時發作不得,當下寄書朝廷,備述自己遭逢剌客之事,並推斷此系長安偽逆所為,因天下欲取臣性命者,惟長安偽逆而已,然天命在陛下而不在逆偽,蒙天所赦,遇難呈祥,以此敢告陛下,莫為臣憂。

剌客自洛上鎩羽而歸,這讓吳王和張成義頗為失望,揖捕司千挑萬選的剌客,一出手竟是如此的不濟事,幸好全身逃歸金陵,若是再遭生擒,被方大用逼得口供,然後詰問朝廷,朝廷當何辭以對?再說朝廷遣派剌客暗算臣下,於法無據,於理難通,傳揚出去,豈不天下大嘩,眾口嘖嘖?

眼下朝廷既然知悉方大用遭逢剌客,險遇不測,便不能不有所表示。而方大用奏稱剌客為長安偽逆所遣,亦是吳王張成義所樂於見到,當即朝廷下詔予以安撫慰問,稱其為國之元戎,豈容有失?若玉山傾倒,樑柱催折,此誠國家之大不幸也,所賴上天辯識忠奸,護佑元良,實乃可喜可賀,祈望郡王為國珍重,善加調攝護養,謹此問慰云云!

暗殺的事沒能得手,朝廷卻還要假做好人,在下詔撫慰之餘,一併遣醫贈葯,且許其自置虎賁衛士二百人,隨扈身邊,以策安全。

事情辦得如此不堪,張成義和吳王都是極為痛恨,因此吳王裁示,前時所遣之人無功而返,既辱使命,又有何顏苟活於世?馬行原用人不察,至失先機,當以玩忽論,且罷其振威將軍一職,仍居都尉之任。

而方大用吃此一嚇,從此深居簡出,每欲出行,必先清道驅人,身前身後更是佈置了三重甲士,團團圍護,以防萬一。

在朝廷遣使遣醫前來問慰之後,燕京和長安聞知方大用遇剌,也都派得人來,贈醫送葯,各自獻上殷勤。

燕京和長安都判斷出方大用的遇剌十有八九是江南的朝廷或者吳王所為。身為封疆大吏,佔地千里,擁兵十萬,顧盼自雄,叱吒生威,其一舉一動,吳王乃至江南的朝廷豈能不側目猜度?自是要百般設法,力糾其偏,然而無故罷廢,終究難以服人,因而便想出此種暗算的下策。只是朝廷與節鎮之間一但結下仇怨,便會越結越深,非到你死我活,不能罷休,因此趁其上下生隙,邊鎮離心之際,不妨施以援手,使之成為己方之助。

東胡方面據此努力說服方大用接受汗王的冊封,然而任憑胡使磨破嘴皮,方大用到底狠不下心來接受胡人的封冊。事情遠沒到當年石敬塘的那個份上,貿然背族棄國,落下一個難聽的名聲,估估算算,實在有些划不來。但方大用也不肯就此得罪了東胡,所以笑面迎人,百般敷衍。

長安方面跟東胡打交道比方大用要早,且東胡的大丞相宋有道既是靖王的姻親又是舊臣,雖另投明主,到底不忘舊邦,因而長安方面在東胡燕京可稱得上是人脈深厚,耳目遍佈,所以方大用勾結東胡的事一早便為長安所知,並一直加以關注。

雖雲關注,長安方面卻是心有餘而力不及。自從中原失陷,遷都關中,跟着先帝賓天,新主繼立,諸事繁雜,其中又尤以提振人心,鞏固家邦為第一要務,所以朝野君臣的眼光暫時都只能傾向於內,而不能旁及於外。

至於洛上留守方大用,長安君臣起初以叛臣視之,並不與之接觸,而方大用也不敢私通敵偽,為皇上朝廷所猜忌。然而金陵忽就生出變亂,上皇遜位,大權旁落到外姓唐氏之手,長安方面審時度勢,以為可作進取之圖。然既欲進取江南,便繞不開坐鎮中原,襟江控湖的方大用。方大用雖系叛臣,然叛而復降,降而復叛的事,古來多有,無非曉之以理、動之以利,不求其為吾效力,但求互通友好,兩不侵害。

於是遣人至洛上與方氏商洽,長安雖地處偏遠,亦有能言善辯之士,一來二去竟與方大用談成了「保境安民,兩不相擾」的約定。

約定既成,雙方便常有來往,東胡欲冊方大用為豫王,長安方面自是樂見其成,不過方大用若接受東胡冊封,形如棄南投北,設藩立王,不啻自為一國,所損者江南也,既然江南有損,長安君臣便想趁機勸說方大用改動原先的約定,讓長安也能分沾一些江南的余潤。

長安的君臣對於收復中原故地固然已經不存奢望,但是從西蜀順江而下據有湖湘之一部,從而在江南的腹心處打進一根楔子,卻一直是念茲在茲的心懷期待,長安的始興皇帝因此催促他的臣子們速速擬好定策,不要錯過這等混水摸魚的好事。

圍繞方大用的遇剌,東胡和長安都加緊了各自的行動,反觀江南的朝廷卻是投鼠忌器,一時拿不出妥當周全的辦法。

「此賊命不該絕,江南恐難有安寧之日!」陳太傅父子閑時只要提及此事,心中便油然生出許多憂慮,然而這到底是無可奈何之事,眼下除了靜觀其變,此外別無他法。

五月的月中,御史中丞家的三小姐戴嫣跟隨她的母親前往長慶宮覲見太皇太后和大長公主,戴嫣並不知道此次朝覲關係着她未來的命運,所以跟在母親戴夫人身後的她,腳步輕盈歡快,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有趣。

戴夫人看她象個快活的雀子似的那麼東瞅瞅西瞧瞧,表現有些不太穩重,便想吱個聲提醒一下,但最終還是任由她去。出醜賣乖就出醜賣乖吧,她不就盼著大長公主眼高相不中,好黃了這門親事。

戴嫣眼下還不知道大長公主府上要跟戴家結親的事,戴夫人雖然有好幾次想開口跟女兒說,可是話到嘴邊又總是咽了回去。做母親的沒能給自己的孩子配上一門好親,說起來這心裏總有幾分愧疚與不安。

象今兒一早進宮朝覲,戴夫人便吩咐女兒跟前的養娘,別把小姐裝扮得太出挑,最好是荊釵布裙,素麵朝天。但就是這麼往丑里裝扮,三小姐還是一枝花,往人群中一站,周圍的那些侍婢丫頭們頓時就給比了下去。

「唉,女大不中留!遲早都是人家的人!這可心不可心的,人說了不算,天說了才算!」戴夫人的心情因此越發滯重,這進宮后的每一步都走得不太輕鬆,然而長慶宮遠沒有永壽宮那麼宏偉闊大,緊走慢走也便到了太皇太后所居的長安宮。

燕國大長公主已經在殿上等著戴夫人母女,待受了她們母女的行禮叩見之後,大長公主這便把戴嫣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來。早就聽說戴家的三小姐生得秀氣,可惜養在深閨外人從未見得,眼下親眼看過之後,倒也深以為然。雖然戴家的小姐身形姣弱,臉上稚氣未脫,但是那骨肉停勻,明眸皓齒的樣子,仍是讓大長公主一見便生出許多歡喜。

果然不差!雖說看上去年紀略小,身量未足,但就如剛剛打蕾的花骨朵,別有一番韻致,何妨也只消得幾許時日,這花骨朵便能長大綻放,從此濃濃艷艷,人見人愛,那時候誰人不誇自己的眼光准,相中這麼一位招人憐、惹人愛的少夫人。

大長公主因此便叫她到自己的跟前來,拉起她的手,微笑道:「真真是個美人胚子,咱們家的傻小子福氣可真不淺!這也真是他的命中造化!」說時便把自己頭上戴着的一根垂珠鑲寶的金鳳釵親自綰在了戴嫣的發間。

聽大長公主話中的意思,顯然是認可了戴嫣做自己家的兒媳,戴夫人見狀,略微皺了皺眉頭,心中雖然叫苦不迭,口裏卻道:大長公主的厚賜,小孩子家怎麼當得起?三兒,還不快快拜謝大長公主。

戴嫣聞言,盈盈倒地下拜,大長公主一把將她扶起,含笑道:這孩子倒跟我拘起禮來!起來吧。宮裏怕是從沒有來過,來人,領戴家的小姐到各處走走,今後宮裏少不得是要常來常往的。

看着戴嫣走出大殿,大長公主這又回頭與戴夫人商量起兩家的正事:我瞧這倆孩子模樣般配,莫非是天生地造的一對?這事應該就這麼定下來才是。咱家的孩子雖說眼下不濟,將來可是要承襲玉田侯家爵位的,這樣說來與貴府上也是門當戶對,並不辱沒你家的閨女,再說這閨女跟我挺合緣,等將來過了門,自然沒人敢於委屈她!

戴夫人陪着笑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幸而大長公主並不等她回話,徑自起身去后寢搬請太皇太后的慈駕。

陳太后萬事皆順着女兒,大長公主既然中意,太皇太后自然也就中意,何況這丫頭也着實不醜,跟公主府的小樓子堪稱良緣佳配,當下太皇太后就在殿上宣了慈諭,親自指定了兩家的親事。

事已至此,別無可想,戴夫人只得伏地叩謝,大長公主笑吟吟攙她起身,說:結了親、換了心,今兒起咱們兩家便成一家人了!

攜女歸家,戴夫人把太皇太后的慈諭和大長公主的意思俱跟戴中丞說了,戴有忠早料到會是如此,當下嘆了口氣,訥訥道:既然太後娘娘指配下親事,我看也只有奉旨遵行了。

戴夫人在宮裏時一味恭謹,並不敢多言半句,現在回到自己家裏,這衝天怒氣便朝着戴中丞迸發出來:氣死我了!當初你要是肯聽我一句,哪會有今天這種事?一家女還沒等到百家求,就給人家強索強娶了!這還是官家的小姐呢?老爺也還是朝廷的司憲官呢?怎麼事情一涉及皇親國戚,御史諫議們就不敢仗義執言了?我真真是替你們羞死了!

戴中丞聽得戴夫人數落,也不吭聲,心裏只想着如何能借個由頭,去門去躲她兩天,省得一天到晚地聽這滿耳的噪聒。

因為議婚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慈諭,因此三書六禮的需要格外準備周全。大長公主的手裏頭因有這樁大事要做,整日裏便都忙得不可開交。

這六禮的首禮便是納采,大長公主原是想請身份尊貴的當朝大老前去女家提親說合,但是公主府的長史說,昔時元獻太子冊妃納娣,曾以太師與太傅前往親迎,公主如也議請太師太傅前往,於制怕有違礙,未必妥當。

大長公主想想也是,便請來了太保張成義和京兆尹崇恩作為男家的媒妁之人,前往女家,表達欲與女家互結秦晉之好的美意。

戴家自然允諾了這門親事,媒妁替兩家通過聲氣,便再往女家行採擇之禮。這採擇之禮,京師俗謂之采禮,本來可簡可繁,但由兩家商定採行,然而大長公主偏偏就繁不就簡,將那些金玉珠飾,珍奇玩好之物,一一納入采禮之列,並不問其價值幾何。

采禮送過去后,接下來便是問名。因前時送來的采禮過於隆重,戴家這下也不敢過於怠慢,當下以上等紅綾畫箋寫下了戴嫣的姓氏年庚,封在檀香錦盒之內,送來公主的府中。

大長公主請來善卜之士,先把未來少夫人的庚貼仔細看過,卜士雲其八字純良、清而不雜,正官夫星顯著、而子息運祿兩旺,是個旺夫相子,後福綿綿,既貴且富的誥封之命。

大長公主聞言,喜上眉梢,當下又請卜士將兩人的生辰八字對照驗看,卜士開口當然全是好話,既然小樓子屬猴,少夫人屬狗,這俗話說得好:猴配狗,終身守!良緣吉兆,自然莫過於此!

合過兩人的生辰八字,且卜得是良緣吉兆,大長公主於是忙忙地行起納吉之禮,這回自然還是先使人送禮,仍舊央請太保和京兆尹兩位大人出面往告於戴家。

戴家此前也請人占卜過吉凶,卻不象大長公主所聲言的那麼美滿如意。雖然有「猴配狗,終身守」之說,但是術士卻一口點出兩人的八字不合,時日相互刑衝剋害,所以即使屬相相配,終究也是枉然……戴夫人聽得這話,心頭自是時常犯怵。

但是這門親既是太皇太后親自指定,且又收下了大長公主送來的采禮,婚姻之事再無推拒不從之理,不過雖然訂下了戴嫣和於鳳樓的婚事,但因女兒未及成年,戴夫人心存憐惜,所以便想着把婚事盡量往後拖延。

納吉是六禮中的第三禮,之後還有納徵之禮,納徵即是下聘定,聘禮一至,婚姻落定,這接下來該是請期與親迎了。所謂請期就是選日子,男家一旦選中了良辰吉日,便會來女家告知成親迎娶的好日子,女家自無不允之理,然後就是新郎大官人披紅帶花親自登門喜迎新人,然後女去而婚成。

戴夫人因此一再堅持,這納徵之禮無論如何也要留待於明年春上再行。

這話托兩位大人給帶了過去,大長公主開始並不肯依,按她原先的想法,戴家的三小姐最好年內就迎娶進門,至於年紀小又算得什麼,可以不先圓房,待到十五六歲上再讓這對佳兒佳婦行夫妻之實也未必不可。

好在大長公主人逢喜事精神爽,萬事肯於聽人勸,且戴夫人又百般求告,大長公主終於同意將納徵之禮緩到明年春上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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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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